【啪!】
案后说书先生拍惊木。
惊得陈子安梦中惊醒,夹杂着血丝的眸光充满疑惑与好奇。
一场梦?
客栈前方,一名老书生正在说书:
【今日老生要说的,乃是《狐妖红娘传》,却说那红娘子,修行百年,只差临脚一门入长生,要历三生缘法情劫,生得是千娇百媚,顾盼生媚,不知有多少男人千金求见,红绡挂满月桂古刹,长的是八丈八,宽的是一尺三……红娘一曲练霓舞,红绡不知数,往来书生,日日沉醉,见而不得,功名旁落】
【一日,甜水巷里来了一僧一道一儒,那僧长得俊俏,手持一降魔金钵……】
“且慢……你这老家伙,怎的讲串了书,又是那法海不懂爱的故事,老掉牙了。”
“就是,就是,上次是蛇,这次是狐妖,我看你品味清奇,老书生,若你把这股钻研人与蛇,人与狐的事放在功名上,又怎么会落得酸老秀才,下来,下来……我等就要进县考取功名,赶紧上些状元酒来。”
“啧,我这次讲的可是真事。”说书先生被抢了案木,两手无处安放,被赶了下来,四处寻找几下。
“鬼才信。”
“又来蹭吃蹭喝了罢?”
老书生老脸一红:“读书人的事,怎的说是噌,咦,这位小友,一个人独坐,不建议凑个座吧?”
陈子安已从大梦中醒来,心有余悸,已平静了许多,此时此地。
乃是一间驿路客栈,因明年院试安排在临昌大县,已有他处书生提前赶来打尖住店。
勤学苦练,备战科考。
“无妨,坐。”
陈子安敲了敲桌子。
老书生自来熟,拿起桌子上的酒和碗就开始倒,歪了歪瓶子,拉着嗓子道:“来两瓶花雕,三斤酱牛肉!”
陈子安侧目,看向这老书生,叫贡名他认得——具体来说,临昌县的人都认得,叫许贡,老家伙专业二十年科考,从未及第,如今还是童生身份,生生熬走了四任县太老爷,老不害羞,县里人见了面,男的都叫他老许,女婆子们都叫他老贡。
老许平时靠说点段子维持生计。
这不,今日噌了坐,替陈子安叫菜。
陈子安摇了摇头,老许还真是……
“哐!哐!”
酒和牛肉上得很快。
陈子安侧目看伙计。
身体陡然紧了一下。
跑堂的,是瘸子!
杨七里!
他杵着拐杖,随风鼓荡的右脚,从陈子安身旁擦过。
“不是梦?”
陈子安向二楼跑去!
他推开门。
只见房间内贴满数十道黄符,一名黄袍道士正拿着一柄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一剑将红色的衣服钉在墙上,衣服随风摆动。
哐嘡!
陈子安的身体从二楼的推窗里滚落几圈,从搭棚上掉地上。
方才一幕,让他感觉到之前经历的事,越发的真实。
仰头看去。
一头花身奶牛正用舌头舔他乱糟糟的头发和几天没洗的衣服。
盐味很足。
陈子安挣扎着起身,从草料厩里滚出来。
不远处,一独臂老头,正单手抱着一捆肥草,喂一头小黄牛。
“刘三刀?”
陈子安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陈子安头皮发麻。
他掀开帘子冲出去。
大堂里。
几名书生正闲聊。
老贡已经把他酒和牛肉都吃完了!
陈子安心里微微一松。
看来不是梦。
嗯?
不对呀。
自己是客栈当家的吧?
蹬蹬蹬!
跑上楼去。
上楼的时候,他低头看柜台后面的算账先生秋八,正低头拨算盘,一只眼睛空洞无物。
陈子安慌忙推开门。
他看向床头地面。
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但是方才疯疯癫癫的老道士,此时却手里把玩着几锭银子。
“老道士?这是我的地盘,你在这做什么?”
“你小子可算醒了,老道我救了你一命,不该在这吗?对了,我要在这等一个人,怕是需要住上一段日子,这间房子邪气很重,以后你就不要住这里了。”
陈子安追问:“道长,这邪气是指?”
“莫要追问,当年我受你父母之恩,才有今日之事,你且先去养神,昏睡数日,阳气不足,需要静养。”道长说完,双手叩合,方才手中的银子消失无踪。
陈子安默默看了一眼。
退出房间。
再次到客栈堂内。
算账的秋八依旧低着脑袋,好似手中账本怎么也算不完。
跑堂的杨七里提着长嘴茶壶,来回给书生奉茶。
以往围着他跑的那条黑狗,今日没了踪影。
后厨的刀切之声没断过。
陈子安的心再次跳得厉害。
又是子夜时分。
夜格外静谧。
冬日料峭。
开门能听见县里更夫打梆子的声音。
“戌亥之交,天冻闭门。”
陈子安被风吹。
大脑清醒了许多。
之前在客栈的书生都已散去。
跑堂的杨七里正在打烊收桌,驱赶老书生许贡。
可是许贡赖在客栈里不走,还一个劲的在往火塘里添木柴,上面炖着砂锅里,有肉香飘出。
是狗肉的味道。
算账先生还在打算盘。
后院里还有切菜的声音。
二楼的灯亮着。
这一切很是熟悉。
可是陈子安却有些发虚。
他走到火塘边,也撺大了一点火。
脚跟踩地。
保持阳气充足。
一双筷子递了过来,许贡一脸带笑:“牛肉塞牙,吃口狗肉,暖暖身。”
陈子安悄声问道:“黑狗?”
许贡竖起指头,一口滚烫的狗肉已经入了嘴:“今天傍晚的时候,这狗撞死在外面的石头上,我捡的,你不吃?黑狗暖身,可惜狗血了,那吃了,更是保证你暖到心头。”
陈子安看一眼在木案上睡着的杨七里,话题一转:“这几天,有什么新鲜事?”
“能有什么新鲜事?无非是大康国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恩科再起,国师晋升大儒,重启文圣之道,又觅道法超然,驱逐国内僧寺……”
“我是说,有没有鬼怪之事……比如这狗自己撞死。”
“鬼怪之事?嘘……噤声,当今天子,尊道尚法,一身浩然正气,天地立心,哪有宵小鬼怪敢作乱……嗝儿,不说了,今日酒饱肉足,我要养浩然之气去了,争取得秀才功名。”
许贡满身酒气,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偷偷塞给陈子安一本书,神神秘秘的道:“那道士是什么来路?怎的没在临昌见过,莫不是骗子,骗你家当来着,十道九骗,十僧九淫,我这里有一本道法正经,且借你观阅几日,记得还我。”
许贡拍拍肩膀,开门自去,指了指窗外的草垛:“我就睡那边,你近日大病,等养好了身子,可来寻我科考秘籍,保证让你中秀才。”
陈子安哂然。
老童生了。
二十年。
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答案。
的确是科考宝典了。
已是子夜。
陈子安毫无睡意。
可担心的意外古怪之事。
却没有发生。
客栈一切正常。
包括占了他房间的古怪道士。
在后院觅了一间干净的房,多点了几只蜡烛。
房间照得通亮。
陈子安翻看手中书籍:《儒林通广右记》。
里面记载了大康国民间趣事极其通民俗事,以及以道修身,以儒健体,行武道之实,超凡入圣,又记有佛道妖患之祸乱横世间,佛道不容于水火。
初代大康国主,本是儒生,曾在僧寺庙外借光悬梁苦读,二十余年不及第,后欲出家为僧,修研佛法,却被僧寺数次拒之门外,说其借光之故,无法使得佛发普度世间,因而缘法不够,被拒之山外。
后被赶出山寺,困顿于道观之中,黄粱一梦,梦中遇见一黄大仙,那黄大仙口吐人言,问之:你窥佛光而不如寺,我今以畜修道,可得长生否?
大康国主虽是梦中,自觉僧寺以佛自利,不免悲从中来,便随口言道:余苦读二十余载,天不遂愿,今一畜生窃道,能口吐人言,长生又有何难哉?
言毕。
观外黄大仙竟自化为人形,果真修成了正果。
化作一个黄衣道士。
将其度牒传于儒生。
梦中修行三十载。
醒来后,道法通天,儒道之法大成,自成一代国主,以儒道之法传承,冥冥之中,可敕于民,得天庇佑。
自那以后,大康国内,修武之人,偏以文立身,修得文位,可直接敕封晋身,是为后天灌体,谓之【敕封】。
陈子安看了一会,自觉有些神乏体虚,暗道:黄大仙的故事,我曾听道人说过,口吐人言,是为了讨封赠,若是顺它意,若是缘法到了,自能化仙,结个善缘,但也会粘上因果,难以摆脱。若是逆它意,则会千年修行化作怨灵,终日报复,不得安宁。
封神榜中,比干被剜心之后,路遇卖菜人,问之:菜无心能活,人无心能活否?
若那卖菜之人封赠一句:人无心心也能活,则比干不死。
陈子安合上书籍,这世界倒也真够光怪陆离的,大康国主封赠黄大仙,获得敕封天命,自此佛道衰落,民间古怪之事越多,十天前我的一梦,却又是什么。
难道也是一种封赠缘法不成?
忖度完,陈子安只觉双眸刺痛,赫然出现两个黑白不同的‘敕’和‘封’,后面还有一段信息:
阴德:1.
阳德:4.
“这是?”
陈子安皱眉,回想奇怪的梦,阴德是超度小娥,积累阳德应该是意外救了刘三刀,杨七里和秋八的命。
关键是,这敕和封怎么用。
看起来,有细微的区别的。
这时,陈子安想起来,儒林通广中,有关道家的阳敕阴封,用于镇运驱邪。
如今自己拥有敕封之权。
意味着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