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班来瑞阳城不过一个来月,除了在春和楼有固定的演出,城中的富商豪绅也会请他们到家里唱上几出,此时已然是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戏班了。
顶着这个名号,沈青荷跟骆言卿都不用多打听,就找到了他们在城中的落脚点。不远,正在春和楼邻近的巷子。
来时,沈青荷跟骆言卿合计了,他们一身官服贸贸然前去怕要打草惊蛇,得找个人帮忙叫门才好。
再一次,骆言卿展现了他出色的社交能力,没用多大会功夫就找来了春和楼的掌柜。
春和楼是瑞阳城中的老字号,传到现在的掌柜手里已是第四代了。他家的糕点远近闻名,尤其是那一笼虾饺,饶是在京城里吃遍了山珍海味的大人们都赞不绝口,三不五时都要来吃一笼的。
正因如此,春和楼如今的身价是水涨船高,掌柜的不免抬起头来,用鼻子看人了。骆言卿竟能把这掌柜请来,断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钱。
有些人天生就能轻易获得他人的信任跟青睐,沈青荷想,或许骆言卿就是如此。
春和楼的掌柜对骆言卿很热络,一路上对骆言卿嘘寒问暖,还不忘推销自家新出的糕点。掌柜说的天花乱坠,沈青荷听得口舌生津,但就是局中人的骆言卿,反应冷淡。
骆言卿到底是京城中出来的,什么好吃的没见过,听这些自然兴致缺缺,只是余光瞥见沈青荷偷偷咽了口水,便知这妮子是馋了。
或许等这案子完了,可以待她去尝尝鲜。
「骆推官稍等,我去叫人。」掌柜抹了一把头上的薄汗,上前敲门。他对着应门的一个小童言语了几句,不一会一个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看来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长着一张圆脸。掌柜的引着男人到了沈、骆二人栖身的树荫下,简短的引荐后便回了春和楼。
这男人便是锦绣班班主,姓邱。
邱班主看沈、骆二人是公人,又有春和楼掌柜带路,不敢怠慢。
骆言卿倒也不客气,开门见山,指明要找罗本胜。
邱班主一听罗本胜其名,眉头皱了皱,问道:「可是罗本胜又在外头吃酒闹事了?」
沈青荷怕节外生枝,拿出平日不曾摆弄的几分官威道:「官府办案,岂是你能胡乱打听的。」
邱班主走南闯北多了,忙堆笑道:「这位官…爷多虑了,我就是想说,罗本胜这人就好喝酒,喝多了便滋事,我也是头疼得紧。若是他这次又闹事了,官爷尽管把他带走,我绝不多话。」
言毕,邱班主便推开了大门。
此时已近午时,门后的院子里练嗓的人散了七七八八,其余的人不是在一旁做着自己的活计,便是回了屋。只有一个男人立在院中,仿佛把那一方小小的泥地当成了戏台。他脚下迈着小撇步,身姿轻盈,举手投足间仅是温婉风流,若不是那身粗布打扮,还以为是哪家的旦角在练身段。
邱班主指着那个男人道:「二位官爷,那个便是罗本胜。」
说罢他扬声对罗本胜喊了两声,不想罗本胜只用余光瞥了他们一眼,仍自顾自地摆弄着云手。
邱班主顿觉脸上无光,憋红了脸,张嘴要骂,却被骆言卿拦住了。
他笑着说:「无妨,我们等等。」
罗本胜绕着场子转了一圈,摆好了亮相的姿势。他胸腹提气,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只是那般好看的身段,他的嗓子却是被爬犁爬过似的,粗哑撕裂,一曲恩爱缠绵的双飞燕,唱得撕心裂肺犹如生离死别。
如果不是那一碗砒霜,他现在该是挺有名气的角了吧。沈青荷暗付,只觉可惜。
唱了几句,罗本胜的脸上露出了愤恨的表情,便不唱了,只立在那一阵,抬起眼看着他们。
或许是瞧见了沈、骆二人的官服,他微微一怔,随即像是看开了似的,点了点头。笑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罗本胜抚平了身上的衣服,像是要保留最后的体面似的,问道:「能不带枷吗?」
沈青荷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配合的犯人,以往她抓的那些毛贼,哪个不是抵死不从,死命挣扎,让她追个半死的。罗本胜这样的,还真是独一份。
把罗本胜带回衙门,骆言卿这个推官还是要审一审的,他给罗本胜倒上了一杯自己喝的毛尖。
先礼后兵,这是他的规矩。
骆言卿不动声色地掠过罗本胜缠着布条的双手,问道:「戏班里活计挺重吧,手都伤了。」
罗本胜翻开双掌,笑了:「这是杀刘文长时,被绳子勒的。」
他表情淡然,好像说的不是杀人,而是刚刚宰了一条鱼。
骆言卿:「你杀的?怎么杀的,为什么杀?」
罗本胜将杯子里的茶饮尽,砸吧砸吧嘴,对骆言卿说:「能给我两口酒喝喝吗?」
「问供不能饮酒。」沈青荷不留情面地拒绝。
骆言卿却是笑呵呵地,扯了扯沈青荷的衣袖:「便拿一小壶来又何妨。」
沈青荷真是要被骆言卿气死,自己刚刚才想立威,全让他给搅和了。可他又是上司,万万得罪不起。不得已,便去找了一小壶米酒。
罗本胜两杯米酒下肚,红潮翻涌,蜡黄的脸上这才有了点人气。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跟刘文长自幼便相识,他住在隔壁,常来我们戏班玩。我师父见他对唱戏颇有兴趣,便教他唱了小生,我学的旦角,我们便在一块学戏。也许时间长了,一来二去的,就看对了眼。我们知道,我们这样是断袖,外人是看不起的,后来大了些便到那个破庙里唱,邻近村子里的人还以为是闹鬼呢。那个时候,可真好啊。」
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苍老沙哑的声音,即便是笑,也仍带着悲凉的底色。
「后来,他娘知道了我们的事,就不让他来学戏了,还让他娶妻。刘文长不从,他娘就在家吊了两回脖子,要我说当时就让那老太婆死了便了了。」
罗本胜的眼睛从柔情变得阴冷,他又给自己灌了一口米酒,继续道:「我们被逼得实在是受不住了,便相约一块吞了砒霜,来世再做夫妻。我万万想不到,我自己喝了药,可刘文长竟怕了,他喝了一半就跑了。我被救了回来,可我…我的嗓子就成了这个鬼样子。我废了,他却娶了妻!」
沈青荷双手抱胸,罗本胜的遭遇纵然可怜,但这也不是他杀人的借口。人哪怕过得再苦,也不该从剥夺他人身上获得快乐。
骆言卿好像也没被这番自白打动,道:「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吧,你当时不是都离开了瑞阳,怎么又回来了,就是为了杀刘文长?」
罗本胜深吸了一口气,死气沉沉地眼睛在骆言卿身上停留了片刻,摇了摇头:「都是命吧,我离开这后,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到了锦绣戏班,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又回到了瑞阳城。原本,我以为我放下了,可几天前我从师父那回城,就看见了刘文长。那厮…那厮带着他的老婆,两人有说有笑的。我被他害得那么惨,为什么,他就能活得这么好。」
罗本胜每说一句话,他的表情就恨了一分。可能他自己都不自觉,自己一张周正的脸,此时跟罗刹夜叉别无二致。
骆言卿像是没了耐心听他剖析独白,用玉骨扇敲着桌子说:「那天晚上,你是计划好了了要杀他吗?」
罗本胜冷笑着点头:「我去找他,他好像很高兴。我约了他老时间,老地点,他就来了,还带着那身衣服。呵呵呵,那身我们一起做的衣服,那身早在我被救回来就烧了的衣服。他说要跟我唱双飞燕,我去他娘的,这不就是活活在剜我的伤口么。我都这样了,我还唱什么戏。」
罗本胜的身子微微发抖,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我就趁着他不注意,拿一块砖头把他敲晕,用准备好的麻绳给他掉在了梁上。」
「真痛快呀…」罗本胜沉吟了半晌,突然说道。这声轻悠悠地,却叫人遍体生寒。
这人对他的罪行,毫无悔意!
沈青荷常听人说恶人,何谓恶人,不仅是杀人越货无数,像罗本胜这样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的人,便是恶人。
沈青荷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把手中的毛笔折断。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将供词递给了罗本胜,冷声道:「你瞧瞧,没错就画押罢。」
罗本胜胡乱扫了一眼,醉醺醺地抓过供词画了押。他咧嘴笑道:「小捕快,你瞧我多痛快,一点麻烦都没给你们添,你们应该很喜欢我这样的犯人罢。」
沈青荷抬起眼皮,一把抓住了罗本胜的衣襟,轻而易举地把他抓了起来。一旁的骆言卿见状也不阻拦,只是起身把班房的门拉上了。
眼前这张发黄泛着死气的脸让沈青荷感到一阵反胃,她冷冷地说:「喜欢?你让我觉得恶心。你只知自己受的苦,却全然不知道刘文长在这几年里是怎么过的。他娶了妻,却没碰过那个姑娘,他刻了一箱子的双飞燕,你道是为了谁?可你杀了他,你不仅毁了你自己,还毁了另一个女人。如果刘文长不死,他可以跟那个女人和离,还那个女人自由。你们也许还能再弥补几年前的那个错误,可这一切都因为你的无耻,自私全都化成了泡影。」
被仍在地上的罗本胜像一条丧家犬,缩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青荷,嘴里喊道:「不可能,你骗我,刘文长,刘文长那贱人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你骗我,你们骗我!贱人,你们都是贱人,你们都是要害我的贱人!」
罗本胜语无伦次地嚷着,陷入了癫狂。
沈青荷把供词交给了骆言卿,拖着神志混乱的罗本胜,扔进了牢里。
再出来时,又是夕阳遍布满天。骆言卿立在牢房前,沐浴着红光,叫人移不开眼。
他对着有气无力的沈青荷笑道:「沈捕快,怎的破了案子还不高兴?」
沈青荷点头又摇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
抓到了犯人,替冤死之人伸了怨,是高兴的。可这案子的起因,与之相连的每一个人却又让她感到悲哀。
「如果没有五年前的那碗砒霜,是不是阴间不用多一个枉死之人,而人间也少了几个备受煎熬的普通人。」
骆言卿低下头,将沈青荷的落寞尽收眼底。他迟疑了一阵,还是伸出覆上了沈青荷乌溜溜的头顶,顺着发丝生长的方向一下一下的顺着。
「或许吧,但世间又哪来的如果。若能做到无悔,这样的事就会少很多罢。」
「无悔…」沈青荷喃喃说着,苦笑:「太难了,能做到的人太少了。」
骆言卿轻笑,唇角,眉间的弧度轻易勾勒出一副醉心暖人的春景。
沈青荷愣愣地,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个笑,才是发自内心的。
骆言卿打开玉骨扇,扯着沈青荷的衣袖说:「走,咱们上春和楼吃好吃的去。」
「春和楼?」
骆言卿用扇柄敲着沈青荷的头,取笑道:「是啊,我看今天掌柜都把你说馋了,口水都挂到了这。」他在脸上比了个夸张的位置:「我可是很体恤下属的,看你辛苦了这几日,请你吃去。」
沈青荷又羞又囧,一跺脚:「我才没有,我不去。」
「去嘛~」
「不去!」
「去吧,去吧,我也想吃了。」骆言卿追在沈青荷的身后,喋喋不休地怂恿着。
夕阳之下,晚风吹拂,仍送来了几句“去”,“不去”的小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