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筒那淡薄细长的小身板从围墙后闪了出来,没停留太久又缩了回去。即便他的速度极快,沈青荷跟骆言卿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比的手势。
指着的….
「骆推官,他指着的可是屋后的那一片竹林?」
骆言卿哗啦打开折扇,笑得春风和煦,人畜无害。但沈青荷却隐隐嗅出了点别的东西。
好像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奇怪,骆言卿平日里就是个四五不着六的人,竟也会有这种表情。
她迟疑着,再想细细端倪,骆言卿便笑呵呵地说:「那个卜卦的王天师果然不欺我,他说今日运势亨通,想什么来什么。这不,咱们正缺消息,就来了个递消息的。王天师果然灵验,等我回去了定要让他好好再帮我算算,官运如何,哈哈。」
王…王天师…
沈青荷嘴角一抽抽,那个王天师她可太熟了。常年在街上摆摊算卦,一张豁牙的嘴很能掰扯。十句里头能有两句真的便是良心了,恐怕骆言卿也想不到,王天师那双自称泄露天机而失明的眼睛也是装的吧…
居然被那王神棍骗得五迷三道的,这人没救了。
悄悄咪咪地翻了个白眼,沈青荷打头,往着六筒所指的方向钻进了竹林。
这片竹林也不知在这里长了多久,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竹叶,踩上去还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竹叶,星星点点的光斑落了下来。骆言卿高挺的身子沐浴在一片光点之下,衬得他犹如翠竹仙君,飘逸出尘。
这人…可真是好看呐!要是没那么傻,该多好…
沈青荷心里偷偷感叹道,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
她拿着一根竹棍敲打着铺上了厚厚竹叶的地面。此时天热,竹林中容易藏匿贪凉的蛇虫,那位京城小爷身子金贵,可不能伤着碰着。
骆言卿则是满脸享受,竹林的微风,清爽祛暑,真真乃是避暑胜地了。
二人往里走了一段,直到杨班主的屋子都快被密密麻麻的竹子所遮掩时,一个略微沙哑处于变声期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喂,你们别往前走了,我昨天就在那屙的屎。」
骆言卿光风霁月的脸瞬间换了颜色,抬起的脚还没落下就慌忙往后缩,连退了了好几步,仿佛前边是无边地狱,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也许是怕自己的过度反应惹人笑话,他打开了玉骨扇,轻摇慢扇佯装镇定。
一旁的沈青荷轻咬下唇,怕自己要笑出声。
倒不是她存心看骆言卿笑话,只是他刚刚惊慌失措的样子,倒是跟自家偷吃鱼被抓包的花猫神似。
六筒从竹子后头悄声走了出来。
沈青荷瞄了一眼他手里的草纸,不难看出,他是找了什么借口出来的。屎遁这招,果真是同行天下的好法子。
六筒走到他们跟前,张嘴就问:「如果我给你们提供四喜的消息,你们能给我多少钱?」
骆言卿把仅到他胸前的男孩打量了一翻,不慌不忙地说:「那要看你要卖给我们什么消息了。」
六筒的凸眼眯了眯,抿紧了嘴,牙一咬说:「四喜的住处,还有他现在的用名字。」
「哦?」骆言卿收起了玉骨扇,像是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问道:「你想要多少。」
「我…」六筒厚唇轻轻动了几下,像在算账似的,他抬起头道:「二两。」
「二两!」
站在一旁沈青荷忍不住惊呼,这都差不多是她两个月的俸禄了。绕是骆言卿,一月也没二两。虽说骆言卿家里也不只是开的银矿,还是金矿,不差钱。可六筒这小子,张嘴便要二两,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她偷偷拽了拽骆言卿的衣袖,想提点他不要太贸然做决定。
骆言卿微微侧身,对她眯了眯眼睛,像是要让她不要担心。
他又扭过头对六筒道:「你开的价太高了,我们收不起,你要没别的事我们就走了。」
六筒一看急了,连忙拦住骆言卿的去路:「那你说多少。」
骆言卿收起玉骨扇,慢条斯理地说:「一吊钱。」
一吊,就这个价都是给高了,不过比起他之前的出手,那肯定是节省了许多。沈青荷心里想着。
六筒脸垮了下来,眼皮子半垂着,他想了想说:「一吊便一吊吧。」
嚯,听这口气,可是太失落了。
「四喜现在已经不叫四喜了,他用回了自己的本名,罗本胜。如今在锦绣戏班里做活,这个戏班前阵子才来了瑞阳城里。」
「是在春和楼里演的那个锦绣戏班么?」沈青荷想起来,前两天跟文思鸾,钱惟锦泛舟的时,她们提过一嘴。
六筒点了点头:「好了,消息我说了,你们该付钱了吧。」
骆言卿跟沈青荷对视了一眼,他笑着说:「你这消息,保真?」
「那是自然!」六筒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似的,辩解道:「几天前,四喜找上门来,我蹲在窗口下听的真真的。」
「四喜前几天来过你们这,那杨班主怎么没提过。」沈青荷皱眉,问道。
六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说漏了,他捂着嘴,一双凸眼来回在沈青荷跟骆言卿的身上扫视。随后,他放下了手,梗着脖子说:「我师父心善,不想给四喜添麻烦,他绝无恶意,你们不要抓他。要抓就抓我吧,我身子骨强健些。」
骆言卿哭笑不得,安抚道:「我们是查案,又不是抓壮丁,抓你做什么,你能保证你说的是真话么?」
六筒坚定地点了点头,像是怕他们不相信似的,又说:「你们大可去春和楼查,若我有半句假话,你们尽可来找我,钱我原封不动退给你们。」
沈青荷瞧他言辞恳切,并不像在说谎。
对于六筒的话,骆言卿像是也拿不准主意,他微微侧身,伏在沈青荷耳边,低声问:「沈捕快,你觉得呢?」
她觉得…
她只觉得骆言卿的气息喷在耳朵上让人直痒痒。
沈青荷不习惯地缩了脖子,往旁边挪了一步,对六筒说:「算起来,四喜算是你师兄吧,你怎么把他消息卖给我们了?」
按道理,他们这些走江湖的,最是看中义气的。六筒虽是跟他们做交易,可言谈之间并不像是贪财之人。
六筒被问得愣了愣,随即冷笑道:「师兄?他也配!当年他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资,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任意辱骂。这便罢了,当时梨仙戏班就指着他了,他却为了刘文长吞砒霜,又何曾又过一点师兄的担当。几天前,他来了家里,还没说两句就张嘴要钱。我师父看他说的可怜,就把吃药的钱都给了去。我…我便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便就是要把他的消息卖出去,我有错吗!」
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六筒的眼眶已然泛红。他孩子气地拿袖子抹去,还因为太粗鲁,在脸颊上留下了一到布料摩擦的红痕。
「…」
沈青荷还以为六筒是为了私欲才给他们递消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但是四喜竟是为了刘文长吞的砒霜,这两人的关系可远比她想的更深。
骆言卿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六筒的动作一顿,他不自然地撇过头,瓮声瓮气地说:「什么孝顺不孝顺的,我就是报恩罢了。师父把我一手带大,我总不能看着他病死,饿死吧。你们可真不痛快,问个话都这么麻烦,该说的我都说了,钱可以给我了吧。」
骆言卿点头:「那是自然。」
沈青荷很有自觉地拿出了一吊钱,这是骆言卿给的“公费”,她带在身上,却是一个字都不敢乱花。她掂了掂重量,迟疑着小声对骆言卿说:「骆推官,要不要多给点?」
六筒耳朵尖,硬气地说:「不用,说了一吊就是一吊。」
骆言卿拍手叫道:「好,够豪气。」
六筒接过骆言卿手里的一吊钱,小心收进怀里,看了他们一眼便没入了竹林里。
风穿过竹林,摇晃着细长但柔韧的竹子,哗哗的竹叶声浪似乎提醒着沈、骆二人,这场小小的交易该结束了。
沈青荷带着骆言卿找到了拴在路边的小毛驴,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