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禾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你当赵妈指证的人是谁?严夫人欸,那个浣衣供出状元,教女成为名媛,去年荣获知州手书“淑德贤齐”,在瑞阳县中被称为妇女楷模的严夫人欸。
再者,去掉那些金光闪闪的排头,严夫人对严如玉的好,县里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且不说她前后从外地为严如玉延请了不少名师,单就几年前严如玉一场大病,她从府里一路三跪九叩到了城郊的慈圣宫,为其女祈福祷告,也是一时佳话。
若说严夫人杀女,真真是要被人笑话死去。
沈青禾心里头是不信的,本想让骆言卿借口走人。谁想她一扭头就见骆言卿微侧着头对着窗口,温和浅笑。她顺势一瞧,就见敞开窗户的另一头,一个少女红着脸,笑语盈盈。
沈青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像只花孔雀,到处开屏。好在赵妈此时光顾着低头啜泣,不然她也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眼见骆言卿靠不住,沈青禾只得自己来了。她看向赵妈沉声说:「赵妈,杀人这等大事可不容您空口白牙,胡乱指证,您可有证据?」
赵妈抬起头,泪眼婆娑:「证据…有…有的。」她忙不迭点头,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条,递到二人面前。
骆言卿虽然脸转回来了,可心仍在外头飘飘荡荡。沈青禾也不指望他,接过纸条拆开来一看,只见上头是一排娟秀工整的楷书,写着:已到瑞阳,明日若不见我,敢情赵妈报官寻我,我或能有一线生机。
沈青禾捏着这张不知首尾的纸条,皱了皱眉,问了一句:「这是严小姐写的?」
赵妈点头:「是,昨天你们走后没多久,我在后门墙缝中的拿到的。我今天到了之前跟小姐越好的桥头,左等右等皆不见人,我心里着急,就来找二位。」
「…赵妈,这张纸条可不算佐证。」沈青禾直言道:「您还有别的东西吗?」
「我…」赵妈刚刚还恢复了点血色的脸又白了,她支支吾吾了一阵,才说:「我知道,以夫人的名望,你们定然是不信的。可如果不是与小姐性命攸关,我又怎么会在此胡乱污蔑夫人来。我敢赌咒,若我有扯谎,便从舌头里冒出脓疮,当场死在二位面前!」
「欸~是真是假,查查不就知道了嘛。」一直神游太虚的骆言卿发突然插话。他修长的食指滑过玉骨扇,笑吟吟地说:「反正咱们现在不也没什么案子么,私下查查也无妨,你觉得如何沈捕快?」
沈青禾听得只觉得胸口一阵老血翻涌,骆言卿这位爷,关键时刻不发声,一说话就要命啊!他没事,那是县尉邱大人看他不牢靠没给他派活,但自己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呐!
沈青禾想反驳,可骆言卿如今是自己的直属上级,只怕要是让他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难免后面不给自己小鞋穿。
罢罢罢,查就查吧,只要这位爷高兴就成。
反观几乎是濒临绝望的赵妈,像是捡到了救命稻草:「是是是,如此更好了。」她边说边把手上的镯子,银钗摘了下来说:「此次也不会让二位白出力,只是我今天来的匆忙,没带银两在身上。这一支镯子跟钗子就当作是给二位的茶资,我要是不够,我家还有一副头面,还有些银子都给你们。」
骆言卿温声安抚,把东西又推了回去:「赵妈妈万万不可如此,我们都是公人,帮助邻里是分内事。」
骆言卿又说:「赵妈妈,您先把您了解的情况给我们说说,我身边这位沈捕快,别看年纪小,在我们衙门可是个神探呢。」
沈青禾差点没被一口茶呛死,恨不能现在就把骆言卿这张嘴给堵上。这厮吹牛,张嘴就来啊!她所经办的案子多是死物失窃,跟活人挂钩的案子,她接触极少,哪里能顶的起“神探”之名。
况且,这不是他揽的活嘛,怎们就落到自己头上了,沈青禾实在是没想明白。
骆言卿:「赵妈,眼下情况未明,我们要先找到严小姐才行。您对严小姐的下落可有线索,她是跟谁走的?」
「小姐昨日是跟莲公子走的。」
骆言卿又问:「莲公子?此人全名是什么?家住何处?有什么营生?」
赵妈却是连连摇头:「小姐与他私会之时,都不让我跟着,我昨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莲公子,但他当时蒙着脸,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只知身量高瘦约摸有七尺五寸。至于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她想了想又说道:「之前只听小姐提过,这位公子是个读书人。」
沈青禾一听傻了眼,忍不住开口:「赵妈,您也太糊涂了。怎能放任严如玉男子走了呢,您就不怕她被卖了!」
赵妈被沈青禾说得面红耳赤,嗫嚅了半天才说:「小姐…小姐说莲公子靠得住。」
沈青禾头都要炸了,这分明就是一个糊涂小姐、糊涂奶妈,弄了个糊涂劫人案,惹下了一摊糊涂账嘛。
想到这里,沈青禾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
午后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天上,每一道阳光都像烧红的绣花针,往人毛孔里扎,又热又疼。
沈青禾一面不住往脸上扇风,一面拿汗巾子擦着额头的汗珠。
此时的她,跟刚刚是大不一样了。
一头黑亮利落的长辫子被挽成了个发髻,身上是一套水色衣裙,但就是脸上的粉过厚过白,乍眼一瞧倒像是台上唱戏的。
这还是出自骆言卿的馊主意,说什么现下情况不明,不能打草惊蛇,只得乔装私访不可。
好嘛,乔装是她,私访也是她,骆言卿自己倒是也不知到哪里逍遥了。怪不得爹爹常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如今她也是体会到了爹爹当年的不易了。
但抱怨归抱怨,既然活都揽在身上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的。她在赵妈的带领下,由后门绕到了严如玉住的小跨院。
碰巧严夫人不在家,严如玉失踪之事又藏得紧,严府的下人都是不知道的。大家伙也就当主人不在,便忙里偷闲,犯起懒来。她们一路上畅通无阻,一个人都没碰上,倒是省了不少事。
沈青禾前脚刚一踏进严如玉的闺房,赵妈后脚便把门关上了。怕人疑心,她们窗也没开,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挤进室内,留下暧昧的光柱洒在地上。
这是一间普通的闺房,以一扇三折屏风分出了内外两室。
外室,琴台,绣架,棋盘齐备,一张平头案颇为抢眼,上头文房四宝齐备,沈青禾随意一看便知,这些都是上等货,一块砚台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了。右上角一摞诗词,系与那张纸条出自一人之手。她拿起几首诗读了一遍,诗词对仗工整,字句漂亮,但满纸颓废落寞之意,没有一点少女的灵动与遐想。
严如玉怎么会做这样的诗句…
沈青禾又随手拿起桌上的手账翻看,一愣。手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严如玉一日所做之事,巨细靡遗:「赵妈,这是?」
「夫人立下的单子,倘若小姐有一项没做好,是要挨罚的。她从记事起便是这样了,除了重病就没休息过一日。」赵妈语气充满了心疼。
沈青禾默默放下了手账,都道人前显贵,背后受罪,严如玉的日子也太苦了些。
她踱步到内室,一张木制的雕花大床,床头挂了一张鱼戏荷花图,清淡娴雅,颇有意趣。但让她更注意的,却是靠窗的梳妆台旁的一个跟书架差不多大的架子,上头摆满了偶人。这些娃娃造型各异,憨态可掬,叫人看了就心中欢喜起来。
沈青禾就着朦胧的光线,笑道:「没想到严小姐喜欢偶人。」
赵妈看着娃娃,眼神柔得似水:「以前是不喜欢的,但几年前,十三四岁了倒又喜欢上了。本来夫人是不许的,怕玩物丧志,给扔过一会。小姐发了好大脾气,又是闹又是哭的,我心疼她就偷偷又给她买了些。后来夫人见以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影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这些年下来,就攒了这么多了。」
「您对严小姐可真好。」
「唉,我说句不要脸的话。小姐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可也是我把屎把尿拉扯大的。我就一个儿子,这心里头也是把小姐当自己闺女看了。」
「既是如此,昨天又为什么要让严小姐那么去了呢?」
赵妈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说:「半个月前,吴侍郎家上门替他们的二公子提亲,夫人准了。」
沈青禾讶异地说:「丁香巷的吴侍郎家的二公子?」
莫怪沈青禾惊讶,此子虽出身诗书之门,亲爹又是当朝侍郎,却最喜眠花宿柳,吃酒耍钱。在瑞阳县中是个出名的浪荡子,严夫人居然要把闺女许配给这种人,想不通!
赵妈点了点头:「小姐闹了好一阵,可夫人就是铁了心,我们没法子,才想了山贼劫人的法子。」
「原来如此…」沈青禾喃喃说道。此法虽然是无奈之举,却也着实是个下下策!
沈青禾不忍戳赵妈的痛楚,只是安慰了她两句。视线无意间瞥见手里的偶人后背像是写着什么字,她拿到窗前借着光一看,竟是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勉强能认得出写的是:我见偶人颇可怜,料偶人见我应如是。
这原是从一首词上改的罢。
沈青禾看着手里头笑盈盈的偶人,再回想起那个温婉端庄的严如玉,似乎都有种美则美矣,却无灵魂之感。一个人如同偶人般任人揉搓,也确实是可怜的。
又翻找了一阵,仍是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大热天的,待在门窗紧闭的室内,闷热难耐,饶是身体健壮的沈青禾也是受不了的。她便叫上了在门外候着的赵妈,又把她送出严府。
赵妈撑着门,轻声喊道:「沈捕快,你说我们小姐…会没事吧。」
失联了将近一天,赵妈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晚了些。
但沈青禾终究是不忍伤害眼前这个充满了哀伤和担忧的妇人,她正色道:「我会找到她的,一定。」
离了严府,日头西沉。沈青禾扒拉扒拉自己手头的线索,实在是少得可怜。也没什么可跟骆言卿报告的,更何况这位哥哥也不知在哪里打探消息,现在去找定然是白费气力。
反正也是这个时候了,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迎着晚霞,沈青禾见不少人家的烟囱上飘起袅袅炊烟。一群顽皮的孩子见了她这张大白脸,既是好奇又是害怕,沈青禾玩心大起,故意做了个吓人的表情,孩子们如受惊的鸭子四散奔逃。
沈青禾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徐徐凉风袭来,吹散了洒在河面上的夕阳,留下点点碎金飘随波飘荡。
沈青禾踱步至桥头,失了神。
却不想,一只手竟搭上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