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威还是单脚蹦到自行车前,费力爬上后座,向依然站着没动的季清飞和于晓军挥挥手说:“天不早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开车小心,一路顺风。拜拜了!”
目送他们的车子驶出视线之外,马立推着车子通过学院的大门,然后很轻松地骑上去,一边骑一边微微偏头问道:“去哪里玩的,怎么成伤员了?”
杨君威明知马立已经看到膝盖上的破洞,还是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一边懊恼地说:“在溪边洗手来着,踩滑了,向云台山行了个跪拜大礼,就这样了……”
正好经过大学门诊,马立就问她需不需要进去给值班医生看看,杨君威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坚持说就是擦破点皮,没什么大碍,况且现在也不觉得疼,应该很快就好了。
因为马立骑得很慢,十几分钟之后他们才到了宿舍楼。杨君威叫马立在十一号楼门口那棵茂盛的大白杨树前停车,还是单脚跳下地,一手拎着帆布背囊,另一只手撑着树身,费了好多口舌才让马立打消了送她上楼的念头。
看着马立走远,杨君威才尝试把一直悬空的左脚轻轻往地上一放,立刻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果然不出所料,脚踝扭着了!放假期间也看不到什么同学在附近,好在宿舍就在二楼,她只能展开自救运动,单脚跳着进了宿舍楼,先是拉扶手然后是扶墙壁,一步一挪,好不容易把自己运到了宿舍的床上。
身体一挨床,杨君威才真切感觉到什么叫散架——浑身上下无处不是又酸又痛,膝盖上尖锐的刺痛已经好多了,可是刚才脚踝触底造成的那种钝痛却越来越明晰。两天的疲惫再加上晕车的不良反应,胃里不舒服地翻腾起来,她赶紧喝了几口水壶里早已凉透了的白开水,把那种干呕的感觉强压下去,然后重重地平躺在床上,被子只盖了半截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睡眠中不知做了多少光怪陆离的乱梦,等她醒来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她依然躺着不想动,虽然不再觉得全身疼痛了,疲劳感还没有彻底离开,可是空荡荡的肚子反复提出抗议,她只好缴械投降。
正要爬起来去想办法祭五脏庙,只听见门外唧唧呱呱的笑声,原来昨晚两个室友周涵和张梦琪约好从本市的亲戚家回来了。还是周涵帮杨君威盖好被子,要不然说不定她又要感冒了。
刚才俩人一起上食堂吃饭,也帮杨君威带了份她喜欢的孜然炒面。既然已经饿得半死,杨君威也不再客气,尽可能快速地蹦到卫生间洗脸刷牙,两分钟之后就开始快乐地攻克面前一大饭盒香气扑鼻的炒面。
看到杨君威在眼前一直以这种奇怪的步伐行进,张梦琪和周晗都忍不住好奇地问她怎么了。听说她扭伤了脚,两人先是表达了深切的同情,然后开始批判她坐小车出游都没想着叫上她们,严重鄙视她的自私行为,再听说她两手空空回来,竟然连点儿山货都没带,一时间义愤填膺,异口同声地以“活该”二字对她的不幸做了最终鉴定。
杨君威一边充耳不闻地狼吞虎咽,一边遵循“亲兄弟明算账”的原则,一只手去背囊里摸钱包准备付饭钱,摸着摸着竟然出乎意料地掏出一大包松子来。发了半天呆,好像有点明白它来之何方:敢情于晓军趁着蹭在后座那一会儿,把这包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她扔在座位后面的背囊里了。
看着旁观两人的眼睛越瞪越大,杨君威趁着狮子吼没变成现实之前,赶紧先检讨自己的自私行为,然后说了大半天好话,终于使得那俩气量狭窄的家伙相信了她的无辜,并且愉悦地接受了她的馈赠——稍后共享松子。
浪费了半天口舌,口干舌燥的杨君威习惯性地去倒开水喝,八个暖瓶挨个点兵点将,竟然全是空的。这个动作倒是提醒了周晗,原本是要叫上杨君威一起去开水房打水,现在只能两人行了。张梦琪雷打不动地坐在床边,举着小镜子一丝不苟地修着细细的眉形,半天才懒洋洋起身,提着两个大暖瓶出发了。
没一会儿两人就踢踢踏踏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消息——马立一会儿要来,四人正好可以凑一起打牌消磨一下午时间了。杨君威吃饱后又躺回床上享清福,刚刚把《简爱》翻开,听了这句话赶忙爬起来问道:“你们在哪里碰上了?”周涵一边放下暖瓶,一边回答:“就刚才在水房碰上的。马立还问到你怎么没去打水,我们就说你脚踝扭伤了,没法走路。马立就说一阵子来,是不是要来看看你的伤啊?你赶紧的,别再躺着了,他说话就到了……”
杨君威不等周涵说完,早已连滚带爬从上铺下来,飞速用手指划拉几下短短的头发,门上已经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张梦琪跑过去开门,只见马立手里握着一个瓶子,依然微笑着快步走了进来。
互相打过招呼后,马立直接向杨君威走来,边走边说:“昨天说了让你去看一下,你逞能说没事,现在怎样?走不了路了吧!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你要吃一段时间苦头了。我带点酒精来,烧一下拍拍脚踝有助于早点恢复。今天我先示范一下,周涵你们跟着学学,有空可以帮她弄。开始可能比较痛,慢慢会好点!”
杨君威赶紧声明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个工作,酒精可以留下,操作就不劳别人大驾了。不料周涵和张梦琪这两个无良的室友还真听马立的话,根本无视她的抗议,七手八脚把她绑缚刑场了。
别人既然不仁,杨君威当然有理由不义,整个过程中她都喊痛喊得震天响,差点把北方所有的狼都招来了。就连后来拱猪输了,也嘟嘟囔囔抱怨就是因为痛晕了,才让马立和张梦琪一家占了上风。
打牌中途说到杨君威近期的行走问题,马立才想起当务之急应该是明天她就要去打印社帮忙,两个室友这几天又都要去做家教,看来只能由马立责无旁贷专车接送了。简单讨论后,决定由俩室友负责把她的早晚饭带回来,包括给她的暖瓶装开水,马立就负责早晚接送她去打印社,午饭也由他从食堂打来送过去。反正打印社有个小休息室,杨君威中午完全可以在那里睡午觉或是看电视。
腿脚不便使杨君威真正成了三点一线的忠实执行者,闲暇时间只能躺床上看小说或是聚众打牌,觉得自己好像一辈子没呼吸过街上的新鲜空气,简直要憋死。更令她气愤的是室友们逛回来还要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大谈特谈吃了什么、看了什么、遇到什么稀奇事儿,直把她给羡慕得眼冒金光。于是,在被困校内二十七天后的那个星期六下午睡完午觉后,杨君威决定响应林昭的号召,一起上街去遛弯儿,徒步,这是俩人惯常消磨时间的办法。
逛大街钻小巷,最后一站是遛小吃街,从街头吃到街尾,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糊弄了一肚子,看看市区最高建筑——邮电大楼上的时钟已经差不多晚上九点多了,俩人才匆匆忙忙踏上回校的归途:再晚就要翻铁门进校了,被门岗逮着可不是啥好玩儿的事情!
两个人边走边说笑,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大喊大叫。她们就好奇地回头望,只见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向她们所在的方向冲过来。刚开始杨君威还疑心是哪个同学,等到那人越来越近才发现不过是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的男人满身的酒气,很明显喝多了,身体的整个重心都压在车子的把手上,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咕哝道:“俩妹妹要去哪里啊?这么晚了,街上很不安全呢!要不要哥送一程啊?……你们别看不起哥这个样子,咱有的是钱,咱还知道疼人儿,咱还会说英语……I want to sleep with you……”
杨君威觉察林荫道上半天看不到其他人影,警觉这个醉汉也许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赶紧一拉傻站着的林昭,小声说道“快跑”,拔脚就要狂奔。
谁知那个醉汉头脑就算不清醒,耳朵还很尖,没等她俩开跑,早一把抓住犹自发愣的林昭的一只胳膊,凑近她的脸气哼哼地说:“真无情无义,哥为了追你俩从自行车上都摔下来了,躺在地上喊了大半天,叫你们都不停……好不容易才赶上,现在还想往哪里跑?”
林昭一边使劲要摆脱那只恶心的手,一边劝道:“刚才是我们不对,这不停下来等你了嘛!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我,咱们慢慢聊!”
醉汉乜斜着眼瞪着林昭看了半天,让她赌咒发誓不会撒腿跑才松开了手。杨君威只恨林昭不趁机逃跑,不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自己也不好扔下她独自跑掉,只好冷冷地站在一边看她怎样周旋。
林昭还真的瞎编一些诸如姓名、年龄、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等等的个人信息和醉汉说得不亦乐乎。杨君威一边在心里抱怨林昭多事,一边暗暗诅咒醉汉,嘴里不知怎么就出了声——“刚才从车上掉下来怎么没把你摔死?真是祸害活千年!”
醉汉正涎着脸盯着林昭一张一合的嘴巴,听到杨君威在身后自言自语,气得猛地转过头,一伸手就揪住了她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敢这样再说句试试?我撕了你!……就你这样的臭丫头,还敢看不起我?你看看人家美丽多听话多温柔……”
也许杨君威鄙夷的眼神儿让那个醉汉很不爽,他突然又伸出另一只手费力地揪住她的短发,把她的脸拉到自己嘴边,臭烘烘地贴上去亲了几下。杨君威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只气得七窍生烟,一边使劲挣扎,一边大骂“无耻、下流、王八蛋……”,好不容易抽出右手,卯足劲儿给眼前那张丑脸赏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大嘴巴子。打完只觉得手掌心被震得火辣辣作痛,但是平生第一次打人的感觉还真是畅快淋漓。
杨君威这一巴掌解决了所有的问题,醉汉被她扇倒在地,压在自行车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还在大骂“臭丫头你给我记着,别让我找到你!你不就是A大的学生吗?敢打老子耳光,迟早要你好看!”他的嗥叫在空旷的街上分外刺耳,杨君威看他狼狈不堪,解气地扔下一句“你只管来,你姑奶奶天天等着你!保管叫你有来无回!”然后拉着林昭越跑越远,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祝愿他就这样在大街上露宿一晚上,能得个重感冒在床上躺上三个月才好!
杨君威和林昭到底还是不得不翻铁门进了校园,所幸运气没有背到家,顺顺当当地回到宿舍。一进屋,杨君威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找换洗衣物——她一定要先洗个澡,否则她会恶心得活不过当晚。
稍带凉意的水从花洒里不住地喷着,杨君威只觉得怎么洗都洗不掉那股挥之不去的酒味,恶心的感觉滚滚而来,流在脸上的凉水开始慢慢变温,先前强装的盛气荡然无存,她还是忍不住躲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无声地痛哭起来。直到林昭等得不耐烦开始在外面使劲敲门,她才惊觉不知何时花洒已经被自己无意识关了,而她自己也浑身凉透了。
她赶紧胡乱套上睡衣,飞快刷完牙,放林昭进来,踢啦着拖鞋回到床上,湿着头发就蜷缩进被窝,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在这个新的私密空间里开始新一轮的遐想。
今天为什么这么倒霉遇到这样的事情呢?出门真要看黄历吗?还是她根本就不该在脚还没好彻底的情况下出门呢?她为什么不能像林昭那样冷静地思考问题,偏要和一个醉汉计较?激怒他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难道不是自取其辱吗?自己一向做事顾头不顾尾,任性妄为,是不是活该吃个哑巴亏?那个醉汉说会来找她,她怎么办呢?该找谁求助?她的哥哥杨国威要是在身边,保准能用一只手就把那个瘟鸡一样的家伙打得哭爹叫娘,可是哥哥怎可能在这里随时保护她?季清飞呢?貌似高中三年从来没见他打过架,连打群架的热闹都不看,绝对是明哲保身的典范,否则也不会被她一顿狂吼就吓得再也不敢惹她。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肯为了她打人……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军倒是打架的好手,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叫人家替她出气?人家不过和阿锋、浩子一样是和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其他什么都不是!
不知在被子里埋了多久,杨君威并没有因为憋气而稀里糊涂睡着,反倒越想越清醒,平生第一次失眠了。把头探出来听着其他室友包括林昭在内都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对面上铺的张梦琪还在梦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杨君威只觉得到处都是一片安静祥和,只有自己的思想在疯狂奔跑,就如荒原上的北风肆虐着自己的身心。不知道林昭怎么能如此淡然地忘掉今天的事情,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法做到若无其事,反而越来越觉得既气恼又害怕,为自己无端受的侮辱愤怒,又为潜在的威胁担心。不行,今晚她要是不能找个人倾诉一下,她一定会疯掉的!
杨君威坐在黑暗中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摸黑穿好外衣,轻手轻脚地出门,下楼,借着黯淡得像瞌睡人的眼一样的路灯,把淌汗的手心里紧握着的IC卡插进宿舍楼门口的磁卡电话插孔里,咬着嘴唇静思了几分钟,犹犹豫豫地拨了几个号码,又突然把卡抽了出来,往回走了两步,咬咬嘴唇还是决定转身打电话。如此三番,折腾了十几分钟,杨君威终于一气呵成地输完了那个烂熟在心却从来没想过要打出去的五位数校内电话号码。
仿佛静等了一个世纪,电话那头终于传来熟悉至极的声音:“喂,请问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