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威原本打算先为自己这么晚还冒昧去打搅人家致以诚挚的歉意,谁知一听到这个深夜被吵醒却依然保持着惯常的耐心和温和的声音,犹如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见到母亲,嘴刚张开,忍了许久的眼泪就跟着流下来了,吸了半天鼻子才瓮声瓮气地回答:“马老师,是我,杨君威!”
马立好像在那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依然带着明显的睡意问道:“哦,是威威啊!有什么急事吗?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你在哪里?在外面还是学校?是不是感冒了,声音不对嘛!”
杨君威一边用手背胡乱擦着奔涌不止的泪水,一边把自己斟酌了半天的话说出了口:“马老师,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点事情找你!”
马立惊讶的声音传过来:“现在?不能等到明天吗?这么紧急?电话里说也不行吗?”
杨君威固执地不再吭声,用沉默表达着毋庸置疑的坚持,直到马立无奈地给出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然后她才慢腾腾地走向操场边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相信大家还记得,马立就是在这里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而今天,杨君威想要转换一下角色,由她来做讲故事的人:就任性一回吧,就让自己的梦想实现一回吧,就让马立听到她的心声吧,就让自己全心的付出得到一点回应吧,谁让她是个刚刚受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却举目无亲的孩子呢?
还没等杨君威想停当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心仪已久的他,马立已经从暗影里跑出来,虽然微微带点喘,还是微笑着抢先打个招呼“Hello,威威!好像这个点儿应该可以说早上好了吧!说说看,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急着通知我?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还是世界末日今天来临?”
杨君威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无论如何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会毫无预警地对马立作出那么大胆的举动,就算在内心深处或梦中预演了无数次,至少在打电话约他出来时可绝对没想到要用如此亲密的、自己根本就没资格做的动作来迎接他的到来:她在马立还没反应过来时,勇猛地冲过去扑在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个人的胸前,两手坚决地环抱住他的腰。她不敢抬头去看他此时的表情,只把脸紧紧贴在马立心脏的位置,像在仔细倾听他的心跳是否加快,只有天知道她多么害怕被粗暴地推开,所以只在心里默祷:一分钟就好了……两分钟应该不过分吧……求求你,三分钟吧……
可以想象当马立被这个在他眼里一贯胆小羞怯的女孩子突然抱住时,他的吃惊程度能用什么来估量!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他联想起杨君威在电话里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好像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就算他现在浑身不自在,却并不敢贸然推开她,以免造成更大的误会,无意给她更大的伤害。不过到底是什么使得她行为失常呢?还是搞清楚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杨君威静听着马立的心跳,只觉得这声音比世界上什么乐章都更悦耳,更美妙,令人百听不厌。想到这美好根本是自己这辈子都没资格拥有的,眼泪转瞬就湿透了马立薄薄的衬衫胸口。感觉到马立的双手轻轻扶在她肩上,温柔到不愿让她察觉似地缓缓把她推开一点,使她满是泪痕的脸离开他的胸前,温和却很严肃地问道:“究竟出什么事儿了?可以告诉我吗?需要我帮什么忙?还是就这样你哭我看着,直到你哭够再说?”
杨君威知道上天已经听到了她的祈祷,让这个美好的时光保留了大约五分钟之久,人不能太贪心,她应该知足了。感谢上帝造人给了自己的子民记忆的能力,让她有可能在以后的岁月里时时回顾这五分钟的幸福,于是无论是暴雨鞭击还是狂风肆虐,它会成为阳光,照亮心灵的暗沉;还会成为彩虹,染去岁月的苍白。而现在,该是她作为学生向老师倾诉烦扰的时候了,别的不合理的要求既然他力不能及,何苦徒增他的烦扰?还是让自己独自承受吧!
等到杨君威避重就轻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和自己的担心,马立先批评她俩半夜还在四处溜达的不智行为,幸亏这次没出啥大事儿,也算给她俩敲个警钟,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要学会太阳落尽鸟投林,千万不要再这么晚归了。
看杨君威点头如捣蒜,马立才摇摇头微笑道:“这会儿知道怕了?嘴硬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果?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那个人已经喝醉了,一觉醒来肯定什么都忘光了,也许根本就不会记得自己还演过这一出。所以你打了他白打,骂了他也白骂,当然你自己受惊也白受惊,没处说理去。就算他还有点记忆找到学校来,门岗都要查证件才放行,他想进校园也没那么容易。再说满校园你这么多师姐妹师兄弟,还能眼看着让你吃亏?”看着杨君威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浅笑,他才放心地接着说:“这会儿天也快亮了,你一晚没睡,今天就不要去打印社了,在宿舍好好休息一天。周一早上你要敢在我的课上打瞌睡,我可要找你算总账!”
杨君威趁着夜色出去又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被窝,心里依然激动不已。也许前几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第一次被恶心的醉汉侮辱,第一次深夜约人出来会面,第一次鼓起勇气拥抱了心仪已久的男子,最重要的是……马立既没有迅速推开她使她无地自容,更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破坏他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啊,多么愿意世界末日就在那一刻来临,那么在几百世纪沧海桑田后,她被作为化石陈列时,她,一定是其中笑得最甜蜜的那一个!
这样云山雾海地想了又想,精神病患者一般笑了又笑,不知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这一睡就是一天,期间做了无数旖旎美好的乱梦,傍晚才从梦中笑醒。简单吃点食堂提供的咬了两大口还没见到啥馅儿的大肉包子,躺在床上看了几句用来催眠的《简爱》英文原版,继续努力到周公那里去自我麻醉,第二天精神抖擞地上马立的课。不管她如何想要马立找她算总账,却是无论如何打不了瞌睡:前一天休息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杨君威们几乎还沉浸在四月份的期中考试的噩梦中没醒透,六月底的期末考试又如期而至。精读、泛读、口语、听力、写作、英语国家概况、翻译技巧与实践这些专业课除外,还有第二外语、专业选修课、教育英语等各方面的课程要测试。非专业课方面如思修、现代汉语、毛概、近代史纲要、马克思主义、电脑等也要一起考核学分,只搞得莘莘学子无人不慌,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丢下这样捡那样,恨不能把一天延长到七十二小时,就算是四十八小时也好啊!考试日期是越来越迫近,脑子里却越来越空空如也,杨君威甚至想到世界末日前所引起的大恐慌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别的科目还好说,最让杨君威恐惧的专业课是泛读,与她心有戚戚焉的好像还大有人在。不知道那些各国领袖是不是每天吃饱了没事干,天天枪来炮去打得不亦乐乎。他们成年人玩过家家,玩恼了就鸡毛蒜皮扯不清,可是害苦了事不关己的老百姓:当兵的充炮灰,当学生的……从小到大学政治历史。杨君威们被迫研读国际社会的风云变幻和政客之间的纵横捭阖,最要命的是,这些材料都是英文原版的;更要命的是,这些老外的思维方式楞是和中国人不同,顾左右而言他的水平高耸入云。本来外交语言就贵在打太极,中国的太极拳要是让一个初来乍练的老外比划起来,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可想而知。于是乎,政治盲杨君威理解起来这些人的金口玉言简直就是离题万里,要是拿打靶作比方,她就是十靶九空,子弹飞得根本找不到落处,每次考试纯粹是凭撞运气才勉强及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杨君威自忖最近运气不好,应该未雨绸缪一下以免挂掉主科,导致毕业受影响。
好像猜透了杨君威们心里的小九九,教泛读的秦老师提出在考试前办个一周的突击辅导班,每人上交十元钱,总共十小时课内辅导,赠送内部资料,保证人人过关。这个条件看起来十分诱人,全班差不多有二十个左右的同学报了名,当然杨君威也在其中。
晚上,杨君威没有和林昭一起上图书馆去抢座位,而是回到自己班的固定教室,准备利用一个晚自修两小时的时间突击一下现代汉语。
教室里的十几个人正在安静地各自复习,马立不知从哪里溜达进来,在教室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班长周晗旁边小声问道:“听说你们不少人都报名参加秦老师的复习班了?”
周晗大致看看周围的同学,点点头回答:“这儿的都报名了!怎么了?不过还没交钱呢!”
马立听完后轻轻“哦”了一声,扶着下巴想了几分钟,才慢慢踱上讲台,习惯地轻咳一声,看到大家都抬头看他,才以很少见的严肃态度说道:“我想劝大家都不必参加什么复习班!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一向认为,我和秦老师都是学校的教员,而你们是学校的学员。全校几千教师,近十万学生,我们能碰在一起是缘分。相处了快一年,应该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怎么能收钱呢?大家千万不要迷信什么考前辅导,只要平时认真上课,没有道理不过关。我向来相信你们的实力,希望你们也能自信!”
大家安静地听他说完,都开始小声议论纷纷,最后还是周晗站起来说:“可是我们已经报名了,现在再要求退出……秦老师会很不高兴的吧?这样的话,我们恐怕会因小失大的!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大多数人都纷纷点头,有几人还小声嘟哝:“还是算了吧,不就是十块钱嘛!就当买个安心呗!”
马立很认真地听了周晗的意见,当然也听见了那些小声的议论,目光在所有人的身上停留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用了稍慢的语速清晰地说道:“希望大家各司其职,你们该做的就是按部就班复习应考,报名的不用去上课,也不必交钱,更不必为考试结果担心。这事放心由我来处理,这也是我作为主管教师该做的。”
至于以后的事情是怎样具体发展的,杨君威们不得而知。他们既然没有等到补习班开课的消息,辅导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秦老师从那天起一直到考试结束都再没在他们班现身。不过就算没有考前辅导,最终也没有谁不及格。
期末考试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阳光总在风雨后,两个月的暑期长假接踵而至。宿舍里天天兵荒马乱,家在外省比较远的同学基本上都是以老乡会为单位,集体定了火车卧铺票,在等票的焦急中没白天没晚上地打牌消遣,本省的早已三五成群或坐火车或乘汽车踏上归途。
杨君威本应属于单枪匹马坐长途汽车回家的一帮子,可是她因暑假在哪里做工的事儿犹豫不定,就窝在宿舍里一边纠结一边玩牌。她对寒假待过的那家打字社心有余悸,情感上绝对排斥首选那里,可是理智地想一想,人家给的报酬比较优厚,一个月三百元,还有值班室可以住。别家给的工资大都在二百四到二百六之间,并且不提供住的地方。如果她胆子够大,她倒是可以下班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学宿舍和一些看不见形体的“人”做伴。据说他们大学是建在古刑场旧址上,冤魂多,最近还盛传晚上看到白衣人飘过操场,只吓得胆小的女生再也不敢逛到半夜三更回校,所以就算借给杨君威俩胆儿她也不敢去挑战这个极限。
这天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宿舍几人饿着肚子打了一早上牌,正一人抱着一个饭盒吃泡面。为了凉快他们都大敞着宿舍门,一个让杨君威意想不到的人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季清飞。
看到门口杵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大家都停止口齿运动,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彼此,不知这个人为谁而来。杨君威在看到不速之客的第一眼就已经丢下饭盒,冲向门口,顺手把门在身后带上,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出差吗?”
季清飞看着走廊上人来人往,都拿好奇的眼光看向自己,不自在地搓搓手,小声说:“非要在这里说不可吗?里面不方便?”
杨君威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此地无银得很,既然大家都看见了,索性大大方方介绍一下,也碍不着什么事儿,只好无奈地点下头说:“大白天的,能有啥不方便!进来吧!不过你只用和她们打招呼,少说话!”
能够尽快摆脱许多陌生人目光的洗礼,季清飞自然高兴得只有点头的份儿,跟在杨君威身后走进来,照样把门关上,边走边在她头顶上点头示意,国家元首一般挥挥手说:“你们好!你们好!对不起,打搅你们吃饭了!”
杨君威领他坐在一张铺着报纸的光板床边上,明明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知怎么却再也没一点食欲。接触到对面张梦琪疑问的眼神儿,知道她们早在心里瞎猜半天她和季清飞的关系了,反正刚才已经警告过他不许多讲话,量他也不敢当面揭穿她的谎言,干脆给他瞎编一个身份好了。
她在心里把文章做足,这才笑嘻嘻地介绍道:“给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我姨家的表哥季清飞,职业是警察,今天是来……
要说季清飞还算反应快,在一开始几秒钟的茫然后立刻跟上了“姨家表妹”的思路,看到新任亲戚撒谎要卡壳,虽然有过指示叫他少讲话,可是现在是在帮她救场,想必她不会为此找他秋后算账,所以赶紧把话头接得天衣无缝:“来接她回去,东西多,我姨不放心她一人坐汽车,我反正没啥事儿,路也不远,就来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