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天色昏沉,腾起了漫天的水雾。整座城市都密不透风,戚衔草昏睡一下午,晚上五点时被饿醒了。
她刚想去厨房随便做点吃的,手机铃声欢快地响起来。
她拿着手机怔愣半天,张霖石找她有什么事?
G院乐团最近没有演出,听说张霖石忙着办班,学费特别贵,家长们抢着给孩子报名。戚衔草对他捞钱的勾当,丝毫不感兴趣。
她皱着眉接起电话,心中不耐烦,口吻却客气而平静:“张老师?”
张霖石亲切地说:“衔草啊,最近忙不忙?”
“不忙,老师最近挺忙吧?”
“是啊,老师得请你帮个忙。”
戚衔草犹豫一秒,不冷不热地说:“好的,老师您说。”
“还是见面说吧,电话里说不清楚,衔草想吃什么?”
“老师,我都行。”
“那我们晚上六点,鲍海食苑。”
鲍海食苑是一家高档海鲜餐厅,主打龙虾鲍鱼,每只鲍鱼都有详细的信息,来自哪片海域,什么时间打捞运输等等。
戚衔草眯着眼,想着张霖石要自己帮忙的事情,一定不简单。她随意地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低跟鞋敲在地上的声音,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她走进包厢,发现里面只有张霖石一个人。他一看到戚衔草就站起身,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把菜单递给她。
“你再点两个菜。”
戚衔草客道一番,盛情难却地点了两个凉菜。
桌上摆着一瓶人头马X.O。张霖石拿起酒瓶,坚持给她倒酒,亲切地说:“没事,少喝点。”
张霖石真是殷勤得过分,先和她碰杯,杯里的酒红得透亮,香气馥郁。戚衔草挑起眉毛,陪他一饮而尽。
“这是印度的梅花参,个头很大。”张玉声招呼服务员上菜,热情地说,“你多吃点,补身体。”
戚衔草夹一块海参,又面不改色地喝了一碗河豚汤,山珍海味在她这仿佛和家常菜没有分别。
海参鲍鱼吃了,XO酒也喝了,张霖石终于笑眯眯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曹导找你策划的那个音乐节目,你看下一期,能不能让晓小露个脸?”
戚衔草不知道他哪来的消息,皱着眉试探他说:“老师,那节目我都退出了。”
张霖石慢慢笑着说:“怎么能算退出?你现在可是总策划,让晓小上节目,对你来说太容易了。”
戚衔草皮笑肉不笑:“我主要负责音乐效果的策划,选人方面都是曹导在定。”
张霖石挥开服务员,重新给自己添酒,笑着说:“衔草你帮着引荐一下,报酬我们分文不取,就是圆她一个梦。”
戚衔草在心中吐槽:我又不是她的人生导师,圆他妈的梦,圆梦。
不是不能引荐,是她不愿意,觉得恶心。
戚衔草眯着眼含口酒,狠狠地咽了下去,微笑着不置一词。
张霖石有些急了:“用谁不是用呢?张晓小上节目,也是给扩大我们G院的名气。以后你留在G院的话,这都是你的责任啊。”
他们一起沉默,空气仿佛凝重起来,戚衔草白皙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摩挲着,一边思索着说:“下期节目的主题是电影Z中的经典音乐,会重游拍摄地点,先让张晓小熟悉下曲子吧。”
饭局接下来气氛活跃,张霖石不停地喝。一瓶白兰地喝得只剩三分之一,他的舌头僵硬起来,嘴里乌鲁乌鲁吐出一堆话,醉得不知南北。
戚衔草仍然清醒得可怕,简直像在公开受刑。任何事都是相互的,即使她不愿意,张霖石邀请她演出,帮她留在学院,她也必须付出代价。
她不再是肆意妄为,自由不羁的流浪者,她只能落在地上,落在城市中,缓慢受锤。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她喜欢的作家王小波,曾说:“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直到现在,戚衔草才真正理解这句话所承受的重量。
夜晚的凉风打在脸上,戚衔草低下头,用左手挡着风,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眼前飘散开去的烟雾,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手机吵醒她的时候,才清晨七点。戚衔草烦躁地起身,骂骂咧咧,昨晚做了一夜噩梦,睡得头疼。
她强行克制住把手机关机的冲动,闹铃提醒着她:曹导,节目。
戚衔草简单得收拾一下自己,八点准时出门。
“曹导,你在CNS电台大厦吗?我带着张晓小去找你。”
“你九点来吧,到七楼我的办公室,738。”
张晓小站在办公室里,长笛的声音让戚衔草头疼,没什么大的错误,只是低音需要增强。
曹导嘴上带着慈祥地笑:“吹得挺好,小草,你是怎么计划的?”
戚衔草沉着冷静:“海边那一幕,让他们管乐四重奏,把船上的乐队请过来,算是对电影原声的突破。”
节目的内容和流程,之前已经基本完整。现在要加上张晓小,戚衔草也不想改变太多。
“四重奏这个主意太好了!船上的乐队要是没有大管,你就再找一个人。”
曹导双手赞成,事情决定得非常快,他急着离开,赶往另一个节目的拍摄现场。
戚衔草和张晓小从办公室出来,下到一楼时听到前方一阵骚动,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朝电梯走来,里头穿着西装,外头披着大衣,身架子被里里外外一身黑色衬得气场逼人。
他叼着一根烟走过来,戚衔草心中一震,易彦昭似乎瘦削许多,他过去从不抽烟。他走路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下巴微抬,脊梁笔直,目不旁视,眼里永远是嚣张的痞气。
戚衔草不自觉地低下头,事实是她不但低下头,还快步走到电梯旁的阴影里,像个落荒而逃的老鼠。
易彦昭在上电梯前的那一刻,还是停下了脚步。一双漆黑的眼睛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安静地盯着戚衔草看。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就像钢琴低音部轻快的连弹,让戚衔草如芒刺背。
戚衔草嘴唇紧抿,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说话的语调像个机器人:“是啊,你最近还好吗?”
“一会有空吗?”
戚衔草被他问懵了,整个人处于石化的状态。
易彦昭不容拒绝地说:“十点,对面的Sir咖啡,我们好好谈一下。”
她与易彦昭已经半年未见,但他的样子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戚衔草想着他深夜编辑音乐,创作旋律,繁忙的工作已经让他忘掉痛苦。但那一夜他哽咽的声音,脆弱可怜的模样,仍让她痛苦不安。
九点五十分,戚衔草坐在Sir咖啡一处僻静隐秘的角落。易彦昭戴着鸭舌帽,墨镜,穿着宽大的运动服,戚衔草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朝易彦昭挥手,这个角落选的很好,当易彦昭坐在她对面时,外人无法看到他的脸。
易彦昭随意地靠在沙发上,唇角带笑:“那首爵士,还记得吗?”
戚衔草一双凤眸依旧美艳动人,点点头。
“已经录好了,名字是《月半》”
戚衔草笑了,刚才复杂紧张的心情,消解大半:“那首歌真的太好了,我可以想象它引起的轰动。”
“到时我会拿给你一张CD。”
他每次出新歌,都会给她一张CD,戚衔草书架的第四层,满满地摆着他所有专辑。
易彦昭的脸因为瘦削,五官更锋利深邃,高挺的鼻梁,下唇线冷硬,即使现在慵懒放松地坐在她对面,仍然给人锐利冷漠的感觉。
戚衔草垂眸,以温和的口吻建议说:“最近忙完了,考虑去度假吗?也该休息一下了。”
易彦昭沉默许久,缓缓说:“休息对我来说,求之不得。”
他扯起了嘴角,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笑:“连续失眠两周后,我每天必须吃安眠药入睡。”
戚衔草紧紧攥着裙子下摆,愧疚、痛苦、不安等情绪混杂在一起,她说:“会有别的办法的,你应该去交新的朋友,换个风景漂亮的环境,休息一段时间。”
“失眠的痛苦,对刚分手的我来说,微不足道。”易彦昭说:“那时我生活在噩梦中,头脑会产生可怕的念头,被困在恶的循环中。”
“我想把你囚禁在身边,让你永远无法离开我,甚至和你一起灭亡,我知道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易彦昭镇定而冷漠,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戚衔草的大脑嗡地一声,易彦昭过去一双漆黑的眼睛中,永远闪烁着光芒,他的视线似乎总在她身上,对其他人却是玩世不恭,待人接物不拘小节。
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易彦昭痞气地勾起嘴角,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她似乎从未见过他恶劣邪恶的一面。
震惊过后,戚衔草可以理解他。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罪恶,她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因此见到了人性中消极的一面。不,她其实没有见到,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易彦昭,仍旧是随意潇洒的,乌黑的眼睛里不起波澜,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心理医生会帮你走出困境,你的生活会越来越好,获得真正的幸福。”
戚衔草不知道这番话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放心,我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许久,否则也不会坐在你对面,想和你谈一谈。”易彦昭说:“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有这么久不联络,我也无法像其他分手的情侣一样,把前女友拉黑。这段恋情外,我们还有十几年的友谊,还有是世交的父母,有许多共同的朋友。”
戚衔草点点头:“我也不愿把你拉黑,那些回忆就放在那吧,人生的经历无法删除。”
易彦昭端着咖啡的手指骨分明,随意翻折的衬衫袖子将手腕上的表遮了一半,他喝了口咖啡,说:“以后,我们就还是朋友吧,保持联络。”
戚衔草心中升起浓雾般的悲哀,她茫然地接受他的爱,毁灭了这段友谊。他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戚衔草慢慢地重复一遍,语气坚定:“以后还是朋友。”
她再一次欺骗了他,事实是他们不再打扰对方,也不再主动联系。她相信易彦昭很快会走出噩梦,他依然是有万千粉丝追捧的昭哥,而她的生活,也终将回归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