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戚衔草坐在电脑前,敲下最后一个字母。
她的论文终于写好了。
完稿的喜悦没有来临,巨大的空虚席卷而来,此时寂静无声,她置身于无垠的黑暗,忽然觉得远离这世界。仿佛沉入深海底,喘不过气来。
她抽出一根烟,点燃后夹在指尖,狠狠地吸入到肺里,试图缓解窒息感。
一封刚刚发来的邮件,让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看几十秒,才颤抖着手打开。
Dear Alice Qi,
On behalf of the Hochschule fuer Musik “HannsEisler“ Berlin,I would like to extend an invitation for you to join us as a visiting scholar l……
sincerely,
Richard
HfM Berlin的offer,教授Richard的邀请,她仿佛溺水之人终获氧气,无垠黑暗里忽然亮起火光。
经历对生活无数次的失望后,戚衔草感觉人间终于又值得起来。
早晨,天空蓝湛湛的,漂浮着几朵白云,戚衔草开着车,在高楼林立,立交桥间穿梭,燥热的风从钢筋混凝土的楼宇间吹进车窗。
再开20分钟,她就会到达景山区,父母正在家中等她。
她已经看到大片的草坪,草坪则伸向湖岸。银白色的平静湖面,波光粼粼。不远处就是温湖公寓,S市最美的湖景公寓。
老戚同志正在家中喂鱼,一个个蚯蚓被扔进鱼缸,被海龟撕成碎片。
戚衔草笑着说:“咱家这龟好像长大了呢。”
戚志军留着精悍的短发,一双眼睛闪烁着精光,脊背微驼,曾经丰神俊朗、年轻气盛的岁月,都掩盖在满头白发之中。
他笑着说:“再长鱼缸都放不下了,我少喂点。”
这时,戚衔草的母亲从厨房端出来一碗葱油拌面,葱油的香气勾起她的味蕾,是家的味道。
张艳丹坐在戚衔草对面,显得很担忧:“女儿,你一个人去德国,还是太危险了。”
戚衔草低头吸溜一大口面条,葱香酱香在口中四溢,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国外那么多留学生,出事才有几个,你别草木皆兵了。”
张艳丹还是不放心,提高了音调:“你万一在国外出点事呢?你找谁啊?把命扔在那,值得吗?”
戚衔草烦躁地撂下筷子:“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是去读书,又不是去贩毒。”
“你就非得去啊?我真是无法理解你,瞎折腾些什么?”
戚衔草压着怒火,低声说“你从来就没理解过我。”
张艳丹的脸上又露出熟悉的悲哀,感慨说:“孩子大了,管也管不了了。”
显然无人为这种悲哀所动,戚志军干脆地说:“你就不应该管了,我们女儿有自己的计划,你总瞎管什么?”
这句话触碰到了张艳丹敏感的神经:“我瞎管?还是你好啊,压根就不管,女儿从小到大你管过吗?”
那碗摆在桌上的葱油拌面,慢慢凉了。戚衔草沉默着一口口吃下去,突然尝不出它的味道。
这样的争吵上演过无数遍,虽然他们吵的是孩子的教育,但戚衔草从来就像个局外人,也没人在乎她想的是什么,父母陷入无休止地互相指责里。
她吃完最后一口面,拿着盘子走到洗碗池,直到她收拾好餐桌,父母都没有发现。
张艳丹的眼神柔软而温柔,以最温暖的口吻,刺痛着戚衔草:“那样好的男朋友,你都不和人家处下去,真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戚衔草长长地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说了。”
她懒得解释,在世俗的角度,她干了一件彻头彻尾的蠢事。甩了名利双收,别人趋之若鹜的易彦昭,理由竟然是简单地不合适。
张艳丹紧紧地抱着她,不安地说:“走的时候你把这张卡拿着,我和你去兑换成欧元。”
戚衔草想到她走后,她妈妈每日在嘴里念叨她,牵肠挂肚,她的心里难受起来:“妈,到那我和你视频,不用担心。”
今晚赛欧商场灯火辉煌,三楼的川渝苑客流火爆。戚衔草最好的朋友们,要在这里为她送行。
戚衔草只身一人走进去,身材妖娆,肤白腿长,惹无数男士争相回头看。
在西北角的餐桌旁,管静正朝她挥手。戚衔草左边坐着林峰,等众人坐定。管静率先举起酒杯:“恭喜你啦,小草!”
林峰:“这以后就是国际草了!”
戚衔草大笑着,举起酒杯,“出国就吃不到正宗的毛血旺了,想想就难过。”
说笑中,酒过三巡,气氛开始莫名沉重起来。
管静:“小草,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牟指走后,就很少见你笑了。”
管静无数次把“牟然”这两个字咽下去,但现在她似乎有必要说些什么了。
“小草,你如果在柏林遇到牟指,一定要再合作一次啊。”
戚衔草像是愣住了,继而苦笑着:“那可是NY爱乐团,太难了。”
更何况,她与牟然已不再联系。
管静摇摇头,柔声说:“其实牟指一直很关心你,只不过你身在其中,看不真切。”
戚衔草猫一样漂亮的眼睛中,划过困顿迷茫。突然想起牟然同她走在凌晨的校园,他满脸疲惫,仍坚持送自己回家。他是很关心我,戚衔草想道,我却让他失望了。
管静一时内心崩溃:“把你的钢琴天赋千分之一,用在情商中,你们都不至于……”
杨北辰忽然挖一勺蓝莓山药,送到她嘴边:“尝尝。”
戚衔草“……”
杨妈敢再明显一点吗?直接堵住管静的嘴。管静竟然乖乖地一口吃光,脸鼓起来像个仓鼠。
恋爱真让人丧失自我,戚衔草担忧起来:“杨妈,你要是敢欺负管静,我随时飞回来,打爆你狗头。”
她那张极美艳的脸上,一双凤眸微挑,释放出无形的威慑力。
杨北辰的脸扭曲了一下,仿佛她的话可笑而滑稽:“我当然不会,还有谁比你更爱欺负人么?”
戚衔草眼里永远透着嚣张狂妄,飞扬跋扈的品行,在G院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林峰没忍住,大笑出声:“我真是没见过杨妈欺负人,反而在听说你要走之后,好多人都先庆祝一波了。”
戚衔草嘲弄似地勾起嘴角,眉一扬,眼神凉飕飕地扫过去。
“我看你也等不及要庆祝了。”
林峰毫不客气地嘲讽回去:“我等不及要把你送走,快别在我们身边耗着了。”
戚衔草打趣道:“把我送走后,你的存在价值只剩下当电灯泡,好好为自己考虑吧,林大傻子。”
“我说脱单就脱单。”
林峰说了三年,女朋友连影子都没有。
戚衔草和管静憋不住笑,举起酒杯:“那这杯酒祝林峰早日脱单。”
林峰干了杯中酒,足以看出,脱单他是多么急切。
戚衔草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走到家门口掏钥匙。一个黑色的快递盒放在门口,她恍然想起,快递员曾给她打电话。
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张专辑,“月半”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写在封面的右边,左边是易彦昭的脸,他的脸一半在光明中,一半在阴影里,忧郁地看着你。
一弯月遮掩在乌云后,乌云环绕着它,月亮暗淡无光。
音箱缓缓传出钢琴和吉他伴奏声,鲜明的鼓点,易彦昭的声线醇厚沙哑,娓娓道来,让人沉醉。
“仰望漫天的繁星,看风声四起
脚边燃烧的篝火,隐隐约约在颤抖
人如天边一弯月
距离总是遥远
月光清冷洒向心头
……
月光是永久
想不到却分手
为何我只剩空虚
因我的爱一生一世
只能被你占有
人生短似梦
再难有同感受
琴弦拨动拨动着
月半的寒风”
戚衔草无限循环着这首歌,回到那一夜,重新坐到篝火旁,听易彦昭弹吉他,他周身的气势桀骜而又风流,深情而又专注地凝视着她。
戚衔草慢慢进入梦乡,眼角带着未干的泪滴,她看得银白色平静海面。梦境中的水面无波无澜,惨白的天空清澈如洗。
易彦昭面对着海浪,黑夜仿佛将他淹没,他回过头,眼神中是无尽的哀伤与黑暗。无论怎样努力,有些人也只能是错过。
戚衔草离开那天,穿着卡其色的风衣,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的双腿,低跟鞋,仍然是坚定自信的模样。
管静站在安检口外,目送她踏着坚定的步伐离开。戚衔草的妈妈在管静身旁,眼泪唰地流下来。
管静的眼睛泛着泪光,想起牟然走的那天,只有她和杨北辰去机场送行。
牟指依然风度翩翩,拒绝了他们一再地挽留。
他柔声说:“你们回去吧。”
杨北辰的眼中压抑着愤恨,牟指匆忙地在凌晨离开,都是没心没肺的戚衔草害的。
牟然眼睛微微闪了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潇然笑道:“我希望戚衔草能幸福。”他郑重地向杨北辰说:“请你不要告诉她。”
不愧是运筹帷幄的牟指,杨北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林衍体面地捂住了嘴。
指挥乐团时,牟然严肃不近人情,而对待自己时更加的冷酷。
这句不要告诉她,代表着戚衔草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如何与张霖石谈判,为她争取钢琴独奏的。她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人声鼎沸的夜晚,他孤独悲伤的背影。
他仍然是戚衔草尊敬的牟老师,她的伯乐,留在在她天空中的一弯月。
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如今戚衔草带着所有人的不舍、叮嘱以及难以道明的狂热,踏上异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