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删掉了聊天消息,切回到了大号,劈头盖脸的是主编发的养生十问,霸占了朋友圈。她不点赞,甚至想要拉黑,心里却幽幽地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他说30岁的女性中午不会吃烤肉呢。又惊异于自己思维竟然沉浸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回到了杂志社,宋念成在桌子上睡觉,其余几个实习生和她轻声打了招呼,就各自回到了手机里的虚拟世界。
下午开会,不过就是表扬和勉励。主编的佛系让人很放松,却又与这个世界的功利性格格不入,这个杂志社就像是主编建立的世外桃源,像是纽约市中心的明轩,像是苏州闹市区的拙政园,带不进来一点儿快节奏,这也是pk不过其他杂志社的重要原因吧。谈到最后,主编忽然说:年轻人也要注意养生啊,我看小林的桌子上就经常摆着柠檬水。柠檬水很好,但中国人还是要喝热茶,三四月喝龙井,六七月喝碧螺春,八九月就该喝点金骏眉,为入冬做准备。然后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自己的身体因为年轻不注意,老了浑身难受,他有上好的普洱茶,一会儿分给大家一点。林乐频频微笑点头,脑子里却在想,正愁自己小说刚出场的老头的杯子里,不知道放什么让他喝,这下好了,就让他喝普洱茶吧。她注意到宋念成在频繁地看手机,就坐在主编旁边还不老实,真是个纨绔子弟,但不得不说,杂志社少有的活力都是宋念成带来的,晚上请客在外滩3号喝酒,每周一次的团建,节假日分小礼物。林乐从来没参加过他组织的任何场合,但据说他风度翩翩,绅士又温柔,但也不过是用金钱和颜值换来的夸赞。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圈,从上海想到老家,从手里的笔记本想到新开的咖啡厅,从脚下的木地板想到莫桑比克的海。终于,主编结束了他的“养生访谈节目”,放各位“金丝雀”回到了自己的小笼子里。林乐坐在电脑前继续写小说,宋念成起身敲了敲她的电脑:校勘文字都不认真,用错字是编辑和杂志社的重大失误。林乐抬头对上宋念成的眼,有温柔的成分在,但不多。就像小时候肚子疼吃的黄连素,褪去糖衣依然苦涩。可那说不清的委屈给管泪水的大坝泄了洪,林乐的两汪泉水让宋念成面红耳赤:我已经给你改好了。只是提醒,下次注意。他衬衣的纽扣是否扣的太死,怎么勒的他没了话说。泪来的快,去得也快,这没流下的泪去了哪呢?被蒸发,不可能。还是倒淌回了心里。等待下一次的决堤。
三
ocean一下午没动静,也不奇怪,他俩的网上关系不过是彼此生活的乐子,是可有可无甚至随时消失的非排他性存在。下班拎着主编分的普洱,丢进车里,换下高跟鞋,好似归田卸甲般潇洒。刚开到淮海路,妈妈打电话过来:木木,妈妈给你介绍的人加微信了没有呀?耳机不知怎么了,电流不稳,震得耳朵痒。林乐拉下遮阳板说:还没呢,妈妈。我不打算谈恋爱,更不想去相亲。妈妈耐着性子说:乖乖,给个面子。人家也是蹚了太平洋的水镀了层金的。人品好,模样好,家庭好。你工作又不忙,抽空见一面。林乐按了按喇叭,说:俩人在一起就等于把我拖下水了,不是自由身,也就没了写作的动力,等我这本书写完。好啦,等我回家和你开视频。林乐听到耳机那边还有爸爸小声的说话声,大概是劝妈妈再多说点相亲对象的好,电话一挂,两耳清净,万事大吉。夕阳的余热像是对这世界的留恋。不忍离去,便努力发光发热,与早上的刺眼相比,这种橙黄色暖烘烘的熏烤更让人不适。
回家,关门。林乐没有“外户不闭”的大仁大德,只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的自我娱乐,关门的一瞬间,车水马龙,纸醉金迷都被坚定地拦在了外面。点了盒马生鲜,准备做寿喜锅,备注好挂在门外。林乐点好香薰,百叶窗一条一条的给她呈现着光明和黑暗,似乎随时等她做决定,她决定了黑暗,然后开始洗澡。浴室的青桔香薰丝丝缕缕地钻来钻去,热气覆到了绿色细长条瓷砖铺就的墙上,冷却,滴落。关水的时候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盒马来了。林乐自己闻不到,但几个实习生说她身上有很淡的桔子皮味,特别清爽。大抵是香薰起了作用,或许这桔子味儿会唤醒自己咽到胃里的桔子种,然后从自己的骨缝里长出一树桔子。
刚入夏的上海多少带着烦躁,是春天对夏天过于霸道的烦躁,是老弄堂积怨已久的妇人对世道的烦躁。林乐也有些烦,打算做的寿喜锅此刻在她看来,不过是一锅咕噜噜冒着泡,还热腾腾喷人一脸水雾的烂锅。烂到软糯的牛肉,烂到棉花一样的口蘑,烂到无影无踪的味增,索性不做饭了,尝尝主编的普洱茶。自己分到的是一整块茶饼,产地云南。一个五光十色的旅游胜地,被刻在泛黄的纸上,顿时生机全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刀,又是叉,筷子、勺子叮叮当当齐上阵,好一会儿交响乐过后,才分出了大小适中的茶块。烧水的时候,茶饼背面的生产日期吸引了林乐的注意:2009年,自己还在上高中。
高中的教学楼是灰蓝色,试卷是黑白色,试卷上的字是大片的黑色,校服是黑白色,想来唯一的色彩就是甬路旁的香樟,春天落叶,然后赶在春末迅速变绿的一种散发香气的树种。自己回忆起高中总是想到夏天,似乎高中只有这一个季节。或许是因为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夏天。高中录取8月14日,分科6月18日,办公室外唯一一棵合欢开花在6月23日,高考是6月7日,毕业典礼在6月15日。所有的事情都围绕夏天展开,秋冬春都是在蛰伏,是交响乐开始前先发出的几声小提琴,挑高了音,钢琴大提琴竖琴圆号单簧管轰隆隆的进入,才奏响一整个夏天。
林乐,第二个字总被叫做lè,父母的本意是yuè,可从小到大除亲戚在坚持“音乐”的叫法,其他人更喜欢“快乐”的称呼。可他不一样,他是十七年里唯一不用提醒,一次就叫对了的人。6月18日,他站在门口喊“林乐,老师找你!”林乐点了一下头,蹭着他出了班门还附了一句:不好意思,借过。那是分科的第一天,很热,除了热,好像一切都还不错。哪怕已经毕业了多年,每到夏天,37度与肌肤相互勾引,就会把林乐带回那一天,那个被叫对名字的下午。
水烧开了,茶已经等待许久。茶在等水的时候并不知道,水也是鼓足了劲儿,憋红了脸的向它奔去。苦兮兮的,舌尖有点涩,带着一股子药味,细品的话还有土味儿。喝了五盏后,心有些慌,肚子也不舒服。写了两个小时的小说,林乐搬着薄毯子睡在客厅的地上。周遭的黑有吞噬一切的本领,唯一留下的是孤独。林乐心头一颤,忘记和妈妈视频了,可现在自己也提不起精气神。翻翻微信,闭眼睁眼凌晨一点,她加了相亲对象,并把截图发给了妈妈,算是对不开视频的补偿。凌晨一点半她切到小号,打开ocean的聊天框说:明天我要去相亲。
发完后又捶胸顿足。但撤回更是可疑。如果说浓墨重彩是明目张胆的吸引,那撤回后的留白则是更容易引起遐想的试探。盯着对话框发呆,突然ocean的名字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手一抖,手机拍到了肋骨上,带着要拍碎的力气。
ocean:相亲?是准备见面后直接谈彩礼的那种吗?
林乐:当然不是,我只见过妈妈给我的照片,别的信息一片空白。纯粹是为了我爸妈的一片好意。后面跟着一个无奈的表情。
ocean:那就去呗,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多相几次亲就能“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了。大笑的表情有些调侃。
夜晚不助眠,却助兴,林乐没接话,问他:为什么30岁的女性中午不吃烤肉。
ocean:哈哈哈,下午的话还记得啊。没有什么科学依据,更没有专家研究作支撑。就我所想的30岁女性,事务繁多,爱情事业都在上升期,很少会在上班日的中午闲情逸致吃个烤肉。但20多岁的小姑娘心情好大吃一顿,不好也吃一顿,特有的潇洒。
林乐沉在黑夜里,自己已经27岁,少女这个词早不适用。两年后登上30岁的贼船,迟早会被中年的海水搅晕。
ocean:怎么不说话了?然后发了一张外滩的夜景。
林乐掀开被子,直愣愣地坐起来:你也在上海!中国的语言多一字少一字,意思全然不同,也的意思是,我们都在上海,还带着一丝期盼相遇的情感。
ocean:这么巧?我正在外滩吃饭。
林乐有些激动,但又有些紧张。毕竟认识了一天不到,还算是个陌生人,就这样轻易透露了自己的地理信息,脑子里又想到了各种破案小说的离奇情节。不会的,自己运气没那么差,但还是选择戛然而止吧。
林乐:明天相亲,不能再熬夜了。夜熬不熟,黑眼圈快熟透了。
网上对话终止很简单,这边一句拜拜,对方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不比现实生活中,这边表示出不耐烦,可总不能打断对方,抬腿就走吧,只好陪着打完游击战,对方从双口相声到了单口相声,自觉无趣,方才罢休。不知道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几点睡的,只是落地窗外很远的灯光都熄灭的时候,林乐模模糊糊的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