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秦沧澜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大脑严重缺氧,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抽空,手和脚已经无处安放,如果不是扶着旁边的呼吸机架子,估计她已经跌坐在地上。旁边的护士看到她苍白的一张脸,伸手扶住了她:“秦医生?你是低血糖了吗?”在手术室,有些手术长达10几个小时比比皆是,下台就跌倒的医生更是不计其数,所以护士也不以为意,只以为她熬夜做手术,体力不支了吧。
压下内心的震惊,她对助手说:“我先出去了,你好好收尾!”
在更衣室里,秦沧澜换回自己的衣服,清洗着涂满消毒液的双手,任眼泪无声的流下来,聂泓远,这个在她眼前消失了7年的男人,在她找寻几年无果,以为他会永远消失的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7年的时间,他到哪里去了?水流沿着她的手臂缓缓的流下来,她一遍一遍的搓着早已干净的双手,双臂已经发红,她完全感觉不到痛,她只为他心疼,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快下班的时候,她接到秦江海的电话:“你不会忘记今天几号吧?快下班了,我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回家?”她看了一眼腕表,从凌晨那个手术以后,今天一天的智商都不在线,下医嘱也好,查房也好,无数次签字的时候,写了无数次的日期,怎么就没记起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拍拍脑袋,她乖乖的回答哥哥:“我自己开车吧,手上还有一点事情。”
下班以前,她去了趟重症监护室。病房门口有两个不明身份的人,严格的检查每一个进出病房的人,看了她的工作证以后给她打开了门,一个跟在她后面进去,另一个仍旧守在门口。聂泓远静静的躺在床上,暗红的血液顺着输血器的管壁缓缓的滴入体内。可能是输了不少血的缘故,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不再像早上那么苍白。各项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平稳,但是人还没清醒,仍在昏睡。她纵是有千万个的疑问,现在也没人给她解答。罢了,先回家吧。
刚把车开进巷子,隐约发现巷口一辆新车的车牌似曾相识,银灰色流线型的车身,R车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秦沧澜摇摇头,啧啧两声,把车停这么远,爸爸就看不见吗?呵呵,秦江海,你自求多福吧。院子里连廊旁的槐树上,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穿过连廊走进屋子,在厨房忙碌的李姨听见开门声,出来给她拿拖鞋。看到她两手空空,忙垫脚从鞋柜顶上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纸袋,悄悄递给她说:“你又忙得把妈妈生日忘了吧?这是上次你从美国给我带回来的围巾,你妈妈不知道,你先拿着遮下手!”
一种复杂的感觉从心底激荡开来。妈妈生日,即便再忙,也应该有时间准备礼物,她却一连两年忘记。从她6岁从奶奶家回到父母家上小学跟着爸爸妈妈生活开始,李姨就来她们家照顾她,那个时候,哥哥已经12岁了,除了假期基本都在学校,而父母工作繁忙,所以对她关心最多的反而是李姨。不能说和妈妈不亲,毕竟那是生她的人!可是,每次当妈妈用惋惜的语气说当年明明她有一个出国交换学习的机会,却因为意外怀了她而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她心里都是黯然的,心酸加上惭愧,所以从小她在妈妈面前都是小心翼翼,尽自己最大努力的讨好着自己的母亲。而妈妈,在她前面有一个心爱的儿子,在外面有一份体面光鲜的工作,那么对这个从怀孕开始就是个意外而来的女儿,不要说更多的关注与呵护,就连这些心思都不曾花过!
她看了看手里的纸袋,这条Burberry围巾是去年的秋冬款。她去年年底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给李姨带回来的,当时妈妈的礼物是一瓶香水,估计现在妈妈早都喷完了,而李姨的围巾却一直不舍得用。说实话,现在这个季节送这个当生日礼物不是那么合适,可是想到去年妈妈生日两手空空,母亲那些奚落的话语,就决定暂借过来一用。带着一种愧疚感,她抱着李姨,撒娇的在她耳边说:“李姨我太爱你了,下次一定双倍还给你!”
刚走进客厅,2岁的侄子嘟嘟蹒跚的跑过来,她将肉肉的嘟嘟抱在胸前亲了一口:“我们家嘟嘟又胖了!”说着又亲了两口,嘟嘟被她逗得咯咯直笑,把脸埋进她的胸口。她抱着嘟嘟走到妈妈的面前,把纸袋递给她:“妈妈,生日快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刘俪心穿着一条改良中式旗袍,左边胸口手工刺绣的两朵牡丹娇艳欲滴,孔雀蓝的底色,领口和下边开叉部分全部用金色丝线镶边,华丽而低调。岁月对待这个女人是温和的,50多岁的年龄,看起来也就40出头的样子。她接过女儿手里的袋子,看也没看,就放在了旁边的矮几上,从她怀里抱过嘟嘟:“去洗手准备吃饭吧,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她看到哥哥在阳台上打电话,挑了挑眉,走进厨房洗手,看到嫂子林月如在帮李姨的忙。探头过去,看到嫂子正在做杂拌海鲜,盆子里有鲜红的虾仁、淡黄的鲍鱼片、切断的鱿鱼和开口的蛤蜊,撒上翠绿的香菜叶和红彤彤的小米辣椒,煞是好看,淋上香醋和芝麻油,一股鲜香酸爽扑鼻而来,是秦家两兄妹最爱的菜。“嫂子,我哥又换车了?”她悄悄的问。林月如愣了一秒,小声的回答:“你怎么认出来的?”“呵呵,你们家的车牌号,不都是那一规格的?”林月如尴尬的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定的,前两天坐才发现他换车了,拿到应该也没几天吧?”最后这句话,也不知她在问自己还是问谁。秦沧澜张大了嘴巴,这个嫂子虽说生性温和,可也太没心机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能毫不知情。她戏谑的说:“嫂子,对我哥,你也太放心了。”林月如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知道这个性格直爽的小姑子,是在好意地提醒她。“澜澜,你别告诉爸爸妈妈!”秦沧澜笑笑:“嫂子,我都能看出来,你觉得爸爸妈妈会看不出来吗?”
饭桌上,刘俪心看着安静吃饭的女儿“澜澜,槐花开了,我让李姨摘了一些,你拿回去放冰箱保存好,熬槐花粥。”她点点头,每年李姨都会给她摘一些新鲜槐花,带回去熬粥,剩下的槐花,会酿成几大罐的槐花蜜,让她和哥哥带回去。“对了澜澜,”这个语气比刚才的话要严肃了许多,桌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抬头看着严厉的母亲。“你们科今年提报的优秀骨干医生是你?”每年5.12,医院都会评选一批优秀医生护士进行表彰,母亲是医院的常务副院长,优秀名单首先就提报管理层。“我让刘克明换人了!”刘俪心接着毫不留情的宣布。所有人都错愕了,秦江海应该是这个家里最疼妹妹的人,他着急地对母亲说:“妈妈,这应该是澜澜科里的事情吧?您怎么能插手呢?”“我不认为这是她们科里自己的事情,如果我不是常务副院长,她们科里还会提报她吗?”
一股悲伤的情绪瞬间笼罩了秦沧澜的全身,妈妈是又想告诉她:如果你不是我刘俪心的女儿,你就什么都不是吗?“澜澜,你们科两名教授,还有好几个副教授,我觉得刘克明把这个优秀的名额给你是极端不正确的,他这样做,不但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也让妈妈的工作难以开展。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妈妈还有两年退休,不想在退休以前被人说三道四。”母亲继续补充道。秦沧澜想起当时刘克明把她叫到办公室说这件事的情景,她也推脱过,无非也是想到了母亲的身份,可是刘克明明确的告诉他,选她当今年的优秀是和另外两名副主任商量过的,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她就是他们科本年度表现最好的年轻医生。她这一年的手术量、核心期刊的论文量,不要说在他们科,就是在整个大外科,也堪居榜首。
这些话,她都不打算再和妈妈分辩了,从小到大,一次也没争赢过妈妈,不是浪费精力吗?更何况,她现在也没精力和妈妈争辩,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躺在床上的苍白面孔也不知他苏醒了没有。桌上的饭菜也变得寡淡无味。大家好像突然都没了胃口,只有林月如安静地喂着儿童餐椅上的嘟嘟吃鸡蛋羹。
秦观是心疼女儿的,妻子从小对女儿的不关注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是他更忙,经常一出任务就整月整月的不在家,偶尔夫妻俩聊到孩子的时候,他只要稍微透露出对妻子不关心女儿的不满,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就开始了:“我对孩子不关心?我饿着她还是冻着她了?我是没工作的全职太太吗?你说我对孩子不关心,孩子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孩子开学报名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些话秦观都能背了!这些确实也是实情,军人是把自己奉献给了部队和国家,他们心里有大义,没有大家就没有小家,妻子和儿女应该谅解!一边是对女儿的心疼,一边是对自己的无奈,于是把儿子叫去了书房,不一会,就听到书房里爸爸的咆哮声。秦江海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仗着妈妈对他的宠爱,越发的不低调,就连秦沧澜这个很少出现在他们那个圈子的人,也对他的一些风言风语有所耳闻。看到秦江海怒气冲冲地从书房里出来,抱着嘟嘟就往门外走去,她借口还要去看看病人就和哥哥一家一起离开了。
两兄妹各自怀着心事,沉默的走在前面,身后只有嘟嘟牵着妈妈的手在哼儿歌:“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在拉开车门的瞬间,她还是忍不住把压抑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哥,我今天见到他了。”看到哥哥疑惑的眼神,她点点头:“对,就是聂泓远。但是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过,当年他离开不是我们家造成的,希望你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