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星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慢慢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的。虽然戴维只要有空就会打电话过来,可是德国和印度的时差,那边断断续续的信号,嘈杂的背景噪音,有时电话打着一半甚至会断掉。我心想印度老说就要超越中国了,至少先从电信信号上改善一下吧。这种模糊混乱的电话,让我们除了问问对方好不好,互相叮嘱几句以外,实在不是一个谈重要事情的好选择,更不要说在电话里追问他芙芮的事,或者告诉他孩子的问题了。
身体状况略有好转,我和宝宝似乎都正在逐渐适应彼此,但我还是没有什么食欲,偶尔会有呕吐反应,两个星期人又瘦了一圈儿。我上网恶补了很多怀孕初期的知识,知道很多妈妈最初都会因为孕期反应而变瘦,才放下心来。我又去了专门的妇产科诊所,领到了母子健康手册。平时有不懂或担心的事情,我会立刻打电话给施密特医生,他都很耐心的给我解答。
这两个星期成为我到慕尼黑以后过得最漫长的两个星期,没有戴维在身边,要接受生理和心理上的改变,不得不压抑下突然出现的顾朗德太太带来的各种疑问和不快。开车到机场接戴维的那天,我觉得自己已经疲惫得快要到忍受的极限了。而看到他从机场走出来的那一刻,这些困扰又都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好像只要他在,怎样都好。
戴维在机场的停车场里久久的吻我,我能感受到他的思念和我一样浓烈,这让我很安心。“你怎么又瘦了?胃还不舒服吗?”他拥着我,皱着眉问道。我的手环在他的颈上,摇摇头,对他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他笑了。其实他也瘦了,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沧桑,估计那边的饮食吃不习惯,各方面条件也不好。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给我讲在印度的趣闻,那里的卡车有多么花哨,每天都在吃咖喱,他的抽屉一拉全部掉出来……我听得很认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甚至自欺欺人的想,干脆就这样吧,我很怕很多事情一旦被抬到明面上来,会失去现在拥有的幸福。我的第六感又在隐隐告诉我,前方似乎是一条不太平坦的道路。
我的小公寓离学校更近一些,平时我们大多住在这里,周末或者时间比较充裕的时候,会住到他家。我不知道芙芮顾朗德在慕尼黑的时候会住到哪里,按说她该可以理直气壮的回家才对。
我本打算待他回来之后就立刻和他谈孩子的事情,可是突然出了这件事,我又犹豫了。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戴维不会离开我,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可在这一刻,我还是产生了对自己的不自信。我想,孩子不该成为我的筹码,我想看看只是在我和芙芮之间,他会怎么做决断。我甚至跟自己说我可以原谅他没有跟我说起过那个女人的存在,可我不敢断言当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关口,他到底会何去何从。
我不仅没有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我也没有提正主儿找上门来的事,芙芮说了她会和戴维谈,我想等他们谈的结果。一向没什么心机的我,这一次却异常冷静,我不知道是不是怀孕可以改变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沉得住气,就像等待宣判一样,享受着那到来之前的平静。
转天中午在办公室,我看到戴维接了个电话,直觉告诉我那是芙芮打来的,因为他随手带上了门,但我仍能透过大玻璃看到他。他讲到一半时突然看起来很吃惊的转过来远远望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难过,有不解,我想他大概是知道了我和芙芮见面的事,再然后他便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那个下午我过得魂不守舍,同组的皮特几次和我讲话我都没听到,调程序调得一塌糊涂,不是忘了个字符,就是打串行。我满脑子都在想芙芮会和他讲什么,会不会讲很多我的坏话,讲我如何对她粗鲁不敬,他们会不会一起回忆过往,戴维知道芙芮的态度后会怎么讲……这些有的没的在我脑海里一直盘旋,挥之不去。
即使是这样,过了晚饭时间,我也一直没有离开办公室回家,我想等戴维回来。他大概九点多钟才从外面回来,看起来有点疲惫,他过来摸摸我的头说:“咱们回家吧。”
晚上他一直没怎么说话,我也没有追问,不想给他压力。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书,我凑过去蜷缩着坐在他腿上,他放下书,微笑看着我,然后索性一把抱起我走向卧室。那一夜他比平时更温柔的爱我,我们用缠绵的肢体互诉着各自的心事。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怔怔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印度的时差还没倒过来。我钻进他的怀抱,想陪他说说话,可是很快睡意又袭来,沉沉睡去,最近我变得越来越嗜睡。
那一个礼拜,我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过着往常一样的生活,他住在我的小公寓,我们一起上下班,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做饭、散步,我甚至偷偷想是不是他们已经谈好了,我是不是可以像一直以来那样全权交给他、信任他?唯一的不同是,他像精力无穷一样几乎每夜每夜的要我,而我常在半夜迷迷糊糊中醒来时,对上他注视我的目光,我想这时差还真厉害,竟久久倒不过来。
我觉得找个好时好景,该和他谈一下我们的孩子的事情了。周末到伊萨尔河畔散步,这是整个慕尼黑我最喜欢的地方,因为是周末,很多人在这里聚会,小孩子追闹,慢跑和骑自行车的人从两侧划过,即使是冬天,也颇有生气。今天他没有和男孩子们踢球,一直牵着我的手慢慢走。
走到我们常常会停下来休息的长椅处,一如往常的坐下来。他看起来有些心事的样子,“我有事想和你说!”我们竟同时朝对方开口,“那你先说。”我们又异口同声的谦让,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不知为什么我会觉得戴维他笑得有点苦涩。我死活不肯先讲,一定要听他说,我隐隐觉得要不得不面对那个沉重的话题了。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着面前的河面,那一句话久久才吐出来:“芙芮她来找过你了?”果然!心揪起来,我朝他点点头。“对不起,这是唯一一件我一直没有对你坦诚的事情,你很怪我吧。”他终于移过视线看着我。
我突然就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压抑在心底两个多星期的那些困惑和委屈一下子漫上来,将我淹没。“我不知道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会怎么反应?也许一样很难受,但应该不会比她突然跑到我面前来更痛苦吧。”我实话告诉他,他充满内疚的抱紧我。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他的声音很轻,温热的呼吸在我耳边扩散,“我该早点告诉你,把选择权给你的。”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任眼泪默默流。“薇薇,如果我一早告诉你,你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问我。
这个问题其实在我遇到芙芮后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我想起我妈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不要和有家庭的男人有牵扯,代价太大;可是当自己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又没法简单的割舍,因为那个人是戴维啊。
我想告诉他我还是会选择他、等他,可是他没有等我回答,先开了口:“薇薇,我们分手吧……”
他的声音明明很温柔很轻,却如晴天霹雳般在我的世界里炸响。这就是他的决定吗?这就是他犹豫了一个星期后给我的答案吗?我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这个我拼尽全力去爱,即使违背原则也想要坚持去爱的男人,我笃定也是一样爱我会为我不惜一切去争取的男人,他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了。我的心沉到谷底,我觉得生命中的某一个我,已经一点点的沉到了伊萨尔河的冰面下。
“薇薇,你还年轻,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他的声音里有极度的隐忍。我想芙芮一定跟他讲了什么,可是对于我,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能让我理解和接受他现在的轻易放弃。
我只是觉得自己怎么会这么卑微、这么可怜,我捧上自己的全部,我愿意和他过一辈子,我愿意为他生孩子,我接受他的过去,可是这些,他都不要了。
我想问他是不是放不下十几年的感情,想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是不是在意名誉和地位,是不是到底爱别人多过我……这些问题像汹涌的洪流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最终却只是梗在喉咙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被宣判后,还有问任何理由的意义吗?他的这个决定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他只是不要我了。
我摇晃着站起来想要离开,从身体的深处冰冷着。对着戴维,我没法大呼小叫,没法嚎啕大哭,或者像一个正常的女人那样讨个说法,我们甚至从没红过脸吵过架,可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薇薇……”他担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接受。我从来都相信你的判断,全部交给你处理,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也都依你就是了。”这是在听到他的决定后,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
河畔的那些喧闹早已失声,我像是走在只有自己的寂静世界里,周围的一切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和白茫茫的河面,每迈出一步,我都感觉撕心裂肺的痛,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真的越来越远了。天知道我多么期待着他会大步走上来,从后面紧紧抱住我,告诉我刚才说的话都不算数,他只要和我在一起……可是他没有。
我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被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唤醒。一辆飞驰的自行车狠狠的带倒了我,身体触及地面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出。我想起来,我和戴维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在慢慢的离开我。留在意识里最后的画面是戴维惊恐的脸和渐渐围上来的人群……
我在施密特诊所里醒来,施密特太太陪在我旁边,她的眼圈有点红,但什么也没有问,只说要我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孩子没有了,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
我在施密特诊所住了十天,一直没有见到戴维。施密特家的电话常常响起,但没有一通是找我的。我收到了一些慰问短信和电话,但没有一个是戴维的,我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那段时间我精神很不好,拒绝了所有好意的探访,白天会一直趴在窗口呆呆看着路德维希大街上来往的人们,我就想他们怎们都看起来那么快乐,为什么只有我这么伤心,想着想着眼泪就会流下来。夜里一直睡不好,做各种各样的梦,最经常的是,在梦里,戴维他坐在床边,忧伤的看着我。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皮特的邮件,才知道两个星期前系里的高层和教务科全体都收到了一封对我的品行进行指责的控诉邮件。他讲得很隐晦很小心,估计是怕我受不了,但我想既然连不是高层的皮特都知道了,这谣言应该已经满天飞了吧。
芙芮说过为了保护她的婚姻会不择手段,可是戴维都不要我了,你又何必落井下石呢。这件事倒是把我从无边的自怨自艾中拉了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得走,走得远远的,立刻!
我开始找各种最近发布的相关岗位,投了几个却都如石沉大海,快要绝望的想着是不是回日本或者回国时,我收到了费尔诺研究中心的offer,像救命稻草一样。我本就是随时可以中断的非常勤研究岗位,手续办起来很简单。我拒绝了组里要为我开欢送会的好意,大家知道我和戴维的事,也没有太坚持。
那天我收拾好了自己的在办公室的东西,只一个纸箱子就装下了。去向戴维要一个签字,那竟是出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真心感叹他的狠绝。进屋的时候,他正对着窗外的风景思考着什么。
快一个月没见他,竟会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是啊,我们又回到路人的关系了呢。他很麻利的给我一个签名,我就算正式和这里没有关系了。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可我已经不想探究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时候……”他的话没说完,但我能感觉到一种痛。
“不怪你,再说,这样不是对大家都更好吗?”我背对着他,不想让他看到我满脸的伤心。
“薇薇,照顾好自己。”他轻声说,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
“你也是。”我有些哽咽,然后便没有回头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