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的会场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昨天是预热,今天是正式会议的第一天,正是人最全最热闹的时候。有些会议会把三个大会主题演讲分散到三天的早上,但这样带来的问题是,有些参会者会提前离开,从而错过演讲。这次的大会把三个主题演讲都放到第一天的上午,可谓超豪华阵容的开场。
北野他们三人都坐在最前面,我在中间找了个视野不错的地方坐下,刚好可以看到大屏幕,还可以给他们照相。大会的主题演讲通常都不是讲一些具体的东西,而更偏向整个行业领域的提纲挈领式的总结和展望。文森佐的演讲题目是“气候模拟中已经解决了的和还没有解决的问题”,戴维的题目是“利用拓扑结构修复原理来建立数学模型”,而北野的题目是“广领域研究和微领域研究的协调平衡”。
我看着他们三个演讲题目的关键词,“解决和未解决”,“修复建立”,以及“协调平衡”,又联想到从昨天开始的种种,觉得每个词都像是一种真实世界的写照,既是关于我们这个学术领域的,也可以拿来概括当前我们复杂的关系,不禁感叹天意弄人。
北野的演讲很带有日本人的性格特征,又带有很多日式演讲不具备的优点,粗中有细,深入浅出,既有高度的概括,又有对细节的把握,还有很多幽默的笑点,虽然我有点怀疑他是真的在搞笑,还是明明很认真却把大家给逗笑了,总之听众都笑得很开心。我真心觉得他是日本人中少有的英语又好,又很会演讲的学者,难怪他可以在国际上产生这样大的影响力。
戴维的演讲像一股清新和煦的风吹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他吐字清晰,气定神闲,眼神互动没有漏掉任何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不是在给一个会场的人演讲,而是在和你一对一的聊天,在很细致的给你一个人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讲述一个很难的问题。我不能不想到那个秋日的午后,柔和的日光穿过金黄色的银杏叶子和大玻璃窗照进礼堂,这个清秀和煦的男人也同时照亮了我的世界。
而文森佐则更像一个王者,他与生俱来的震慑力,让他似乎不需要考虑谁坐在下面,谁在听,他们为什么来,或者他们想听什么,他不需要迎合任何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只是用微笑着的目光扫过众人,只是开口说他想说的话,只是随着他自己的节奏,时而热情的像在鼓动一场运动,时而又淡淡的像在自说自话。而听众早已经不知不觉间被他吸引,眼睛无法离开,他的话源源不断的流进来。我看着台上这个生来便如自带追光一般的男人,他走到哪里都是那么出色、那么夺目,我没法不为拥有他而感到骄傲。
我听过很多人的演讲,有很多令人发困的,也有很具有吸引力的,而他们三个真的都是演讲的佼佼者。这是一个华丽的大会开场,来自台下听众的问题络绎不绝,主持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宣布这是最后一个问题,让我们在茶歇的时候再单独交流。
我真为主办方庆幸他们可以同时请到这三个人来做大会演讲,让这个会议还没开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当前学术界的会议那么多,很多人都要通过看参加者中有没有大牌来确定一个会议的重要性,而他们三个的参加,就为这次大会提高了不少的身价。
午饭的时候,北野没有再招呼我过去一起吃饭,估计他也是需要缓一缓了,怕我短时间内再给他什么打击。戴维和慕尼黑的同事们一起,我自然和文森佐还有我们费尔诺的同事们一起,下午威廉、乔奇和赫斯勒三个人在同一个分会场有连报发表,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还在叽叽咕咕的商量一些细节和回答问题的准备。他们那场就在我那场之后,我想着这边完了事就赶快赶过去。
文森佐除了上午的大会演讲以外,还要主持两个并行分会场,作为上司,我们组里每个人的演讲他也会过来听,一来是帮我们打气,偶尔挡一挡答不出的问题,一来是听一听其他学者的问题和建议,以得到更多的启发。我自己的那场就在午饭后,因为有些紧张,午饭很没有食欲,一边在心里温习着等下的发表,一边用叉子漫无目的的戳着盘子里的几片生菜,午饭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开场前二十分钟,我坐在背面楼梯拐角的玻璃窗处休息,冬日的阳光很温暖又不会很猛烈,可我的手因为紧张都是冰的。一杯热咖啡递到眼前,文森佐的气息让我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他。一股暖流从杯子传过来,打开盖子,果然咖啡上面顶着摩卡的滑腻奶油。
“等下晕倒在演讲台上多难看,那可是形象尽毁啊。”明明是做好事表关切很温情的戏码,被他讲出来就成这样,我“哼”一声,自顾自的喝起咖啡来。
“我紧张啊,我可没有你那么强大的气场,每次一上去的最初三十秒我脑子里都是空白。”我有点沮丧地说。
他走近过来,很认真的看着我说:“记住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的研究,自信一点。还有,微笑,一直保持微笑就对了,你的微笑就是你的气场。”
我试着上扬了一下嘴角,“是这样吗?这样就会有气场,不会紧张了?”
他一下子凑过来,伸出舌头舔上我的嘴角,我瞪大眼睛愣住了。“你嘴角粘到奶油了,现在好了。”他满脸坏笑。
被他过来这么一闹,我都忘了紧张了,三口两口喝完咖啡赶快和他向会场走去。Co-chair的座席一般在最前面,和演讲者并排,面向下面的听众。另一位chair已经坐在前面了,是来自韩国的一位姓金的教授,说起来我认识的韩国人里百分之七十以上都姓金。
我们开始友好的攀谈起来,这位金教授有留美的背景,英文讲得很好,他指给我看下面坐了不少他们那边过来的学生和同事。我们这场的几位演讲者纷纷上来跟我和金教授打招呼做自我介绍,这也是国际会议的惯例和礼节。等下每个人演讲之前,我们会介绍他们的所属、职称和演讲题目。
文森佐坐在最后一排的一端翻看着各个并行发表会的具体内容,有他在我就安心了,至少他不是三年前那个犀利的提问者,想到这我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快要开始的时候,戴维也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的另一端。我想起在慕尼黑那两年里大大小小的演讲,戴维他每次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在下面微笑看着我。时过境迁,如今坐在下面对我微笑的是文森佐,我移过目光,看到他果然在看着我笑,便也对他扬起了嘴角。
微笑果然是不二法宝,是谁说过,“你微笑的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回报你善意的微笑”。我本来就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刻感受到台下平和的氛围,自己的心情也平静下来。演讲部分发挥得很好,之后和台下听众的交流部分也很顺利。我的演讲后,主要工作就是给其他演讲者提问了,特别是在台下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因为有些研究比较生僻,如果演讲者的表达能力再不够好的话,就很容易冷场。这个时候就要靠chair出场了。
我做的准备工作就是把每个人的论文都提前看了,心里是带着问题来听他们的演讲,这样就很容易提出问题。冷场的时候,我便和金教授积极配合,竭力活跃场下的气氛,自己会提问题,也会加入讨论,或者帮提问者进一步阐释问题,有时还要幽默的缓解一下新手演讲者的紧张情绪。我们的会场气氛热烈又轻松活泼,结束的时候,文森佐朝我挤了下眼睛,竖竖大拇指,然后他就赶往威廉他们那个会场了。
我也急着想要赶过去为他们三个打气,可是却被金教授和他的一干人马团团围住,有交换名片的,有追问研究细节的,有夸奖赞美的,搞得我忙不过来,心里很是着急。
“对不起,打断你们一下,可不可以把这位Lady借我几分钟?”是戴维,他的出现立刻驱散了“韩国军团”。
我感激的看向他,对他说了句:“谢谢。”
他低头看着我,点点头,我们默默的并肩朝楼下的分会场走去。我突然想,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并肩走在一起了,上一次竟然还是在伊萨尔河畔的散步,而那一天,我被他“突然死亡”一般的宣判了一段感情的终结,我曾经那么坚定的认为我们就会这样一直肩并肩的走过一生,而现在看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幼稚。
走到楼梯拐角处时,他突然停下来,我也停下脚步看向他。他目光关切的看着我说:“薇薇,你现在幸福吗?”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稳了一下慌乱的心神,迎上他的目光:“我用了一年时间从伤痛里走出来,是的,我现在很幸福。”
他轻轻的咬住下唇,似乎是在消化我的回答。“文森佐,他对你可好?”他吐出一口气,“他知道我们的事吗?也知道那个孩……”
“他什么都知道。”我不想听他说下去,抢白了他的话,“他很包容的接受我的过去,他对我真的很好。”我说的是真心话,每一句都是。
看到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我泛起一阵心酸,喃喃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问,我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在乎。”他定定的看着我,有话梗在喉间的样子,我侧过头看向他,等他讲,而他却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在等着你来问问我好不好,我甚至想如果你来找我,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原谅你,可是即使我那么卑微,把自己放低到泥土里,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等到。”他垂下头,表情里有无奈还有痛苦。
“但是,我已经走出来了,尽管很难。离开慕尼黑的时候,你对我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做到了,你真该为我高兴才对。”眼睛被浮上来的泪水模糊,我深吸一口气,把他抛在身后,独自先朝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