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顾朗德把车子停在河畔的小路上,他环视了一下,低头笑起来,笑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这里。驾驶座前的台面上放着一张淡粉色的优雅请柬,是薇薇寄来的,她终于要嫁给别人了。
他锁上车,沿着熟悉的小路向伊萨尔河边走去,以前每到周末他和薇薇就会到这里来散步。薇薇总会拉住他的手,走到哪里都不放开,他也喜欢牵着她,有时候会把她冰凉的小手放进大衣口袋里。那感觉就像手里抓着风筝线,她的笑脸如明艳的风筝,在天空上飘扬。可是有一天,他一个不小心,线就断了,她在空中越飞越远,他在地上已永远赶不上,他弄丢了她。
他还记得第一次接她来慕尼黑的时候,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天有点阴阴的。她蜷在车里,裹着他的灰色毛衫,一双灵动的杏核眼里全是快乐和兴奋。她叽叽喳喳的忙着告诉他一路的见闻,她年轻的活力在狭小的车厢内膨胀扩散,深深的感染着他。他想是不是就是那时候开始喜欢上她和有她在的感觉的。
他很快否定了自己,也许更早,早到第一次在东京见到她。正值深秋,他穿过古老的赤门走进W大,金色的银杏大道笔直的通向雄伟的安田讲堂。第二个拱形门廊,他数着路上的标记,负责接待他的人说在第二个拱形门廊见。
“你好!是戴维顾朗德教授吗?我是负责协助你大会演讲的罗薇薇。”她穿着米色的风衣,一头深褐色的长发随风飞扬,美丽的笑脸柔和的晕开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中。
这是个不仅漂亮,还很聪明很努力的女孩,讲起自己的研究滔滔不绝,你可以轻易的感受到她对研究的那份热情和执着。在协助他的三天里,他们快速的熟络起来,她向他请教一个又一个问题,他耐心的为她解答,有些问题根本没有定论,他们便互相交换看法。她很有悟性,一点就透,问出的问题直指核心。他觉得好久没有遇到这么优秀的年轻人,那时候他就想把她招到自己的团队里。
一年后,她终于来了,像一阵清新的风,闯进他们的团队,也彻底闯进他的生活。那个时候,他已经可以隐隐的感觉到薇薇对自己的爱慕,那应该是一种源于崇拜的盲目吧,他自我诠释着,这种感情对他来讲并不少见。可是每一次讨论,每一次一起吃饭,每一次和她面对面的交流,他都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陷落。
喜欢她吗?他曾经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再喜欢上什么人的能力,可是他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女孩子,她的美,她的活力,她的执着正是他循规蹈矩、波澜不惊的生命里的空白之所,他不得不对自己坦诚。
可是他觉得他已经没资格再去喜欢什么人了,毕竟,他不是自由身。可他还是忍不住对她好,看不得她巴巴的啃着三明治工作,看不得她给自己加压工作到深夜,他发现,他还看不得别的男人围着她打转……
他无法回应她的爱慕,他对自己说,薇薇太美好了,她还那么年轻,你没资格拥有她。可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于是他只能尽可能的帮助她,为能够帮到她而满足,他想,美好的事物,就看看吧,看看就好了。
可是那个雨夜,当她跌落在自己怀里,当她主动送上自己的吻,当她委屈又无奈的求自己爱她时,他的自欺欺人和刻意的压抑终于溃之千里,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感情竟已如此浓烈。
怀里的她如瓷器般晶莹剔透,纯洁无瑕,她还是第一次,她竟然这么信任他,他觉得那个已经沉睡了很久的自己又复活了。他很温柔的爱她,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身下的人儿一样。他想,他要竭尽全力去爱护她。
可是人总是那样,越在乎越怕失去,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告诉她芙芮的存在,如今他想他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和薇薇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开心的,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已然不惑却仍能找到心灵的归属和一份如此新鲜芬芳的爱恋。他曾经警告自己,她还年轻,她可能会厌倦,会离开,要自己做好思想准备。可是他发现,她竟也是那样的爱着自己,依赖和信任着他,这份感情伴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没有消褪,却更加深厚,这让他无比感动。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自私的,可他想要拥有她,真正的拥有,挂上他的姓氏,永远在一起。他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候,要去解决他和芙芮之间的问题,这对芙芮来讲或许有些残忍,可他们已经分开三年了,人生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挥霍,他们两个都需要向前看才是。
可事情的发展却超乎了他的想象,像一列失控了的车子,冲破平静的生活。当他从印度回来得知芙芮已经找过了薇薇,他心疼她竟然要以这种方式来承受这些打击,还要默默地埋在心底,他更恨自己,正是自己才让她陷于此种境地。
他曾经觉得放弃薇薇是这世界上他会做出的最后一个选择,可当他听到芙芮那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威胁时,他才知道,如果有最后一个选择,那将是看着她受伤害却无能为力。
芙芮给了他一个星期考虑,那一个星期他几乎没有合眼,那是他人生里最漫长的七天。他内心里涌动着巨大的痛苦,表面上却还要粉饰平静。他看着眼前深爱的女孩,无法移开目光,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心愿,只要看看她就好,可他想,如今连这一点幸福也要失去了。
他沿着伊萨尔河一路走着,河里已经开始结冰了,小孩子们在已经变黄的草坪上嬉戏玩耍,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们的孩子还在的话,也有一岁多了呢,会走会跑会叫爸爸妈妈了吧,他心里有个很柔软的地方又痛起来。
就在这个长椅前,他跟她说了分手,她沉默一言不发,然后接受。他宁可她大发脾气,痛哭流涕,骂他打他,那会让他更好受一些。可是他的薇薇没有,她默默接受了所有的痛苦,他知道自己多么令她失望,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在心里对她说,薇薇,对不起,我不值得你难过,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不仅是一个恶人,更是一个刽子手。当那殷红的血像一朵玫瑰般从她的白裙子上晕染出来时,他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那是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他抱着她向最近的医院奔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他的心撕裂一般的痛,他忍不住呼喊,“别离开我,宝贝。”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
可当她醒来时,他却只能继续伪装冷漠,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每个夜晚他守在她的床前,看着她在梦中辗转,有时候他会拂起她额前的秀发,擦擦她头上的汗珠,更多的时候,他却是抹去她的泪水,她在梦中都在哭泣,他不知道这一路她竟也是如此投入。得爱如斯,自己也该满足了吧,他对自己说。
薇薇终于走了,他也变成了一具空壳。那些美好的东西,如果你不曾拥有,你也不会觉得怎样,可当你一旦拥有了再失去的时候,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彩。他用了很久很久才适应了没有她的生活,多少个夜晚,他开着车游走在这个城市里,到所有他们去过的地方,用回忆维持自己干涸的情感。
当初放手是想着会有比自己更好的人来爱她,可当他在布拉格撞到薇薇和别的男人亲密的在一起时,他仿佛看到自己一直以来筑起的那面墙轰然倒塌。原来,让另一个人来爱她,竟是这样的刺痛。
薇薇她幸福吗?和跟自己在一起时一样幸福吗?还是更幸福?那个人会对她真心的好吗?他坐在楼下的酒吧里,被这些问题折磨得一夜都没有睡,尽管转天一早他还有大会演讲。
终于忍不住拦下她,问了那些他知道他不该问的问题。她的回答里有一种决绝,那时候他就明白了,薇薇她成长了,她的心已经属于了别人。他坐下来理清了一切,问自己,比你更好的人去爱她给她幸福,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和那个人坐在酒吧里,两个同样出色的男人。他需要对方的承诺,他需要知道自己能不能放心的把薇薇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在那样伤害了她之后,你以什么立场这样问?”对方毫不留情的反问他。是啊,伤害她的人明明就是自己,却想要另一个人反过来给出承诺,他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有些可笑。他沉默了一会,不知怎的,竟第一次和人说出了压抑在心底的秘密。这种立场够吗?作为一个还爱着薇薇的人。
“请你不要告诉薇薇这些,我不想她难过内疚,她现在很幸福不是吗?就让她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吧。”他看着对方深沉复杂的眼神,心想这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从布拉格回来他以为这段感情终于要永远告别了,可他没想到她竟然回来了。那时他正在给组里每一个人写推荐信,他想,出了这种学术丑闻,要赶紧在事态扩大之前,趁着自己的名声还有用,给大家找到好的归宿。抬起头,却发现她站在门口,就像从前一样,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她从未离开过。忍不住抱住她,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留下一个永恒。
那四个月他似乎重新活过来,又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还坐在从前的位子上,从他的位子可以一眼看到她,就像从前一样。他喜欢偷偷看她,她想问题时会皱着眉头,打字的时候偶尔会念念有词,遇到难题会十指交握托着下巴思考……薇薇的这些小动作依旧如此熟悉,不曾改变。
可她到底还是变了,她没有以前快乐,无忧无虑,她陷入沉思时眼神飘渺,她又是顶着黑眼圈来工作,她比上个星期是不是又瘦了一些,一双眼睛还是肿的……他知道她在思念一个人,而那个人已不是他。
如果说薇薇的回归对她自己来讲是一种治愈心痛的良药,那么之于他来讲就是一种精神鸦片。而她的病总会治好,鸦片吸食久了,却会上瘾无力自拔。
他又沿着河边走了回来,开上车,继续在城市里奔走,周末的大街上很冷清,一路都是绿灯就来到了他们共同生活的小公寓楼下。那天当他终于决定要斩断一切的时候,他也带她来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这里总是让他平静,那些本来觉得无法说出口的话,在这里就觉得不那么困难了。
那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如此深入的长谈,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和薇薇就是无话不谈的,毫无保留的精神交流让他们开始了对彼此的爱慕,也让他们的感情日益深厚。可是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瞒着她芙芮的存在,她不告诉他怀了孩子,他伪装自己对她冷漠,她强装坚强默默承受……然后他们错过彼此,且愈行愈远。
说清道明的那一刻,也不过四个字——原来如此!而错过,就是错过了。
亲爱的宝贝,我爱你,所以放你走,到你真正幸福的港湾去,从此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想起这句歌词,觉得就是为自己写的。
“当当当。”敲车窗玻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赶快惊醒过来,看向外面,一个面容姣好的金发女生站在车外,对他打手势。他赶忙把车窗降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是这个礼拜的第四次了!你在我家楼下朝上面张望,如果我再看到你在这里鬼鬼祟祟,你信不信我会报警?”女孩很强悍,毫无畏惧。
“我……”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没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竟带给别人这么大的困惑。“对不起,你住在四楼吗?我以为是一对年轻的恋人。”
“他们搬走了,我上周才住进来。你要找他们?”女孩眨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面上的神色稍有缓和。
“不是,我以前和我女朋友住在这里,两年。”他淡淡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这些事对一个陌生人讲了出来,也许是因为同住在一个房子里的那份亲切感吧。
“那你女朋友现在呢?”陌生女孩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粉色请柬,“她要嫁给别人了。”
“哦,你弄丢了她。”女孩脸上一副遗憾的神情。
他自嘲的笑笑,“是的,我弄丢了她。”
金发女孩看看远处酒吧的亮灯,拍拍车门说:“走,我请你喝一杯。算是为误会你而道歉。”
他刚想下意识的拒绝,说没什么不用了,女孩已经一个转身朝酒吧走去,还打着手势,招呼他快点。
他笑了,真是个爽落的人啊。他升起车窗玻璃,锁上车门,心想,好吧,喝一杯就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