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又急又快的锤法锻完刃口,堂邑候生抹去脸上的汗水,长嘘了口气。把钳的韩毋辟将短剑丢入一旁的水桶中淬火,欻然一声,青烟中,剑身由暗红转为青灰,刚硬、锋利,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辉。剑名径路,剑身长约一尺,宽三寸,中棱双刃。平日宰牲割肉,战时肉搏击刺,是匈奴人从不离身的利器。这把径路是使用过多年的弃物,刃口早已锈蚀,是堂邑候生捡拾到的,重新锻打,加了钢口后,仍是一把利剑。他拾起短剑,深深地插入一旁的柴草垛中。
堂邑候生精湛的手艺,大为匈奴人看重。伊稚斜起了私心,没有将他送往单于庭,而是留在自己的驻牧地。候生借口离不开把钳的,把韩毋辟也留了下来。二人做胡人分派的杂活,更多的时候是为胡人修补与打造马具和兵器。被掳八个月来,胡人已放松了看管,只是将他们的脚踝上了铁釱[34],以防他们逃亡。
候生望了望远处,两个匈奴人似在争论什么,完全没有注意他们。他示意韩毋辟抬脚,将系在脚踝上的铁釱靠住铁砧。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钢凿,用力连凿数下,釱虽未断,可已被凿出一道深印。以韩毋辟的腕力,足可掰断。他抓起一把泥灰,在铁釱上抹了几把,不留心,很难看出凿过的痕迹。
“把凿子给我。”韩毋辟伸出手,意在为候生凿断铁釱。
候生摇了摇头道:“我不走。我要随他们去龙城,找我兄长。”
“你怎知道甘父一定在龙城?一起走吧。”
“甘父随张大人出使,陷在匈奴,肯定在单于庭。每逢五月,胡人大聚龙城祭天,所有的部落都会与祭。到时候或许能够找到我哥。”
“若是找不到呢?还是一起走吧。”
候生摇摇头,看得出主意已定。
“大家是过命的兄弟,你不走,我也不走。”
候生攥住了韩毋辟的胳膊,很恳切地说:“我娘与妻子家人都没了,没了念想,回去做甚?况且找到甘父,是娘临难前的嘱托,再难,我也要做到。兄长不同,嫂子与昌儿还在,日日盼君早归呢!”
几个匈奴骑士向这边走来。两人不再说话,重新锻打起兵器来。一个矮壮的匈奴人拾起锻好的环首刀,用手指试了试刃口,说了句什么。胡人斜觑着他们,抱起兵器,大声哄笑着离开了。
候生扫了眼匈奴人的背影,沉吟道:“将军若能回到塞内,要告诉咱们的人,看样子胡人很快就要大举犯边了。”
“怎么知道?”韩毋辟一惊,五月并非胡人南下的季节。
“他们的议论,我多少能听懂几句。方才那个矮子话里有话。”
“他说些甚?”
“他说龙城大会后就可以试试新刀了。那些个汉人死都想不到,砍死他们的兵器会出自自家人之手。”
难怪匈奴人连日打造兵器马具,原来如此打算。
“事情听起来挺紧急。莫如兄长今晚就走,早些把消息带回去。很可能咱们那边出了内奸,是里应外合。”
“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们还得打兵器不是?凭我的手艺,胡人不会把我怎样的。”
很快暮色四合,远近放牧的匈奴人,赶着大群的牛羊马匹归栏。毡帐外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男人们煮茶烤肉,女人们为牛羊挤奶。她们吆喝着将羊群收拢成数队,一人扯住羊角,另一人从身后分开羊的双腿,攥住羊的奶头,利索地将羊奶挤入身下的皮桶中。女人们的动作飞快,数百只牛羊,不过半个多时辰,奶已经挤完。鲜奶被倒入几个铜制的大釜,边加热边用棍棒搅拌,很快就浮起厚厚一层奶沫,捞出后拌入食盐,胡人称作脑儿,可以经久不腐,保存起来用作日常的食粮。另一些鲜奶,煮沸后晾温,掺入前一日剩下的酸奶作引子,盖上驼绒毡子,一两个时辰后,便成新鲜的酸奶,既可食用,又可用来搅制奶油。
牲栏的一角,用厚毡搭着一座窝棚,这是韩毋辟与堂邑候生的宿处。匈奴人送过来一壶奶茶和一堆吃剩下的骨头,这就是他们的晚餐了。堂邑候生用那把日间锻好的径路,细心地剔着骨头,韩毋辟则大口喝着奶茶。想起来也怪,初入胡地,饮浆食酪,他只觉得膻腥难以下咽。可胡地无稼穑,不粒食,每日三餐,顿顿无缺的偏偏就是奶茶。时日一久,他竟喜欢上了这种饮料,这东西耐饥耐渴,一日的劳作下来,几杯入口,就能消弭枵腹难耐的感觉。
“仲明兄,晚上要赶路,多吃些。”候生将削刮下来的肉装在一只开裂的旧木盘中,递了过来。随即又从皮荷包中取出一大块奶油,小心翼翼地装入一只注满清水的牛皮囊中。这东西搭在马背上,行路时不断颠簸,囊中的奶油与水会融合成一种清凉微酸的饮料,既解渴,又可充饥。胡人称之为马湩(音踵)。有它,即便没有干粮,也可驰行千里。身陷匈奴后,韩毋辟才明了,匈奴人的善战,不单单靠马匹,其饮食习俗,在草原作战时也有着汉军难以比拟的优势。
胡人陆续进帐安歇,篝火渐次熄灭。夜色虽深,可月明星稀,铺洒下来的月光,将草原映染成一片银白色。堂邑候生与韩毋辟靠在一起,垂头假寐,只待胡人夜半加喂牲畜草料后,便可盗马逃亡了。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最后几个匈奴人加过马料,进帐歇息。韩毋辟双手握住铁釱,运足气力,钶锒一声,铁釱断了开。他俩屏住呼吸静听,除去毡帐中的鼾声与草丛中的虫鸣,草原上一片静寂。将脚踝上另一支铁釱掰断后,韩毋辟轻声道:“兄弟,还是一起走吧。”
候生摇摇头,指了指马栏,示意他快走。
“好兄弟,珍重了!”他拍了拍堂邑候生的臂膀,起身欲走。
“慢着,带上这个。”候生将径路与那袋马湩递到他手里。韩毋辟心头一热,两眼酸酸的,转身跪下,紧紧握住堂邑候生的双手道:
“这一别,关山阻隔,相见无期。见到甘父,代我致意,告诉他,我在中原等着你们回来。千万珍重!”
他用腰带杀紧身上的皮衣,将径路插入靴筒,拎起皮囊,轻手轻脚地走向马栏。马儿静静地咀嚼着草料,他逐个看过去,最终选定了一匹黑马,他越过栏杆,解开拴马的皮绳,牵起缰绳。见是生人,那马打了个响鼻,嘶鸣蹬踏起来。他摸出把粟米,送到马嘴边,轻轻抚着马背,马安静下来。他停了许久,听到四下并无响动,方才将马轻轻牵了出来。
他将那只皮囊搭上马背,用皮绳杀紧。正待跃上马去,忽然觉着肩头一沉,脖颈上凉森森的,侧眼一觑,搭在肩上的,是把匈奴长刀的锋刃。命悬一线,已容不得思索,他就势一蹲,从马肚下扑了出去,跳起后,与匈奴人已是隔马相对。
匈奴人正是日间那个矮子。夜间起来小溲,正看到韩毋辟往栏外牵马。他从背后悄没声地摸上来,打算活捉这个盗马贼。看清楚是汉人铁匠,矮子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韩毋辟想要逃亡。他狞笑了一下,边用长刀指着对方,边拽住马缰,大声呼喊起来。
间不容发之际,韩毋辟本能地拔出短剑,扬手一掷,矮子应声倒地,短剑刺穿了他的喉咙,他瞪着韩毋辟,大张着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声响,鲜血从伤口处汩汩而出,带出一串串殷红色的泡沫。韩毋辟拔出短剑,顾不得擦拭,便翻身上马,用足跟狠磕马肚。黑马嘶鸣了一声,如箭一般射向草原,蹄声踏碎了夜的寂静。待帐中的匈奴人赶出来时,四顾茫茫,人与马都已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了。
韩毋辟纵马驰骋,一口气狂奔了数十里,估摸匈奴人一时难以追上,方才勒住马头停了下来。四野茫茫,不辨西东。他细细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可除去穿行过大山而外,草原单调齐一的景象,竟使他难以记起来时的路程。他仰头观望中天,北斗七星皎然可见。斗衡坐北,斗勺指南,朝着斗勺的指向,一直前行,应该不会错。穿过阳山,离边塞就不远了。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他昼伏夜行,尽可能地避开有人烟的地方。人与马的饮食,全靠那袋马湩维持,偶尔也能捉住些野兔和獾鼠充饥。可穿越阳山时,还是遇到了麻烦。连续几日的瓢泼大雨,使他迷了路,转来转去,总是在原地打转,找不到出山的山口。接着,夜宿时又遭遇了狼群。虽侥幸脱险,可受惊的黑马却跑得不知去向。数日来,狼群一直跟踪着他,害得他昼夜不寐,疲惫不堪。终于,他熬不住了,夜宿时整夜燃着篝火,以防狼群的袭击,如此会不会暴露行踪,他已经顾不上了。
终于,他走出了阳山,也甩掉了追踪他的狼群。他计算着,再有一日,最多两日的脚程,应该可以走到边塞了。想到可以很快回到自己人中间,与妻儿团聚,他心里暖暖的。数日来,饥餐浆果,渴饮山泉,他并未觉得如何不适,可一旦绷紧着的神经松弛下来。饥渴难耐的感觉却又陡然而起。他俯下身子,用短剑拨开草丛,仔细地搜索着,很快就找到了草原獭兔的巢口。他将短剑深深插入土中,又从怀中摸出一根皮绳,一端结成活结,悬于洞口,另一端在剑柄上缚牢,随后退身数步,匍匐于草丛中,静静地等候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果然有出洞的獭兔被勒住。獭兔死命挣扎,越挣,勒在脖颈上的绳套越紧,很快就气力不济,奄奄一息了。韩毋辟走过去,按住獭兔,抽出短剑,结果了它的性命。他顾不得腥膻,对着刀口,大口吮吸着兔血,唇吻间鲜血淋漓,看上去很是怕人。之后,他利索地剥下兔皮,燃起篝火,将兔肉割成块,插在剑上烤炙。饱啖一餐后,浓浓的倦意又攫住了他。他用泥土盖死火灰,以牧草铺成厚褥,打算好好睡一觉,然后乘夜一气赶到边塞。
他望见窈娘领着昌儿,向自己招手。他急不可耐,大步流星地赶过去,昌儿挥舞着双手,扑入他的怀抱。他抱起昌儿,大笑着举到空中……远远地,似有狗吠马嘶之声,四下张望,却无半点人烟村落的踪迹,而妻儿也转瞬间没了踪影。他猛然惊醒,耳边却分明听得到愈来愈近的狗吠马嘶之声。他坐起身,豁然入目的,竟是匈奴骑兵的身影。
坏了!定是方才的烟火引来了匈奴人。他弓下腰,钻入茂密的牧草丛中,使足气力奔跑着。可没有用,他甩不开胡人的猎犬,身后的狗吠与胡骑呼啸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可怖。他心若擂鼓,喘息如牛,知道绝难幸免,索性转身蹲下,打算做鱼死网破之搏。
一只褐色的大犬最先追上来,龇牙露齿,狂吠着扑了过来。不等它上身,韩毋辟的短剑已掷入了它的喉咙,犬嘶鸣着倒地,浑身抽搐。随后而来的两只猎犬见状不敢近身,可仍追在他身后狂吠不止。又跑出数十步,匈奴人追了上来。他们并不拦截韩毋辟,而是在两旁策马夹峙而行。他们斜睨着这奔跑着的汉人,大声嬉笑着什么,似乎是想要试试他到底能跑出多远。
这样跑下去是跑不脱的,唯一脱身的生路,是劫夺胡人的马匹。这样想着,韩毋辟停下身,大口喘息着,做出体力不支的样子,慢慢蹲了下去。左侧的胡人勒转马头,俯身想要看他的笑话。猛不防韩毋辟一跃而起,将他拉拽马下。不等他回过神,韩毋辟已从身后牢牢扣住了他的脖颈,胡人拼命挣扎,试图抽身出剑,无奈对方的手掌如铁钳一般,竟然动弹不得。觑准个机会,韩毋辟腾出左掌,猛力一推,咔嚓一声,那胡人的脖颈断了。韩毋辟松开手,瘫软的胡人轰然倒地,他拾起那胡人的长刀,紧跑两步,跃上了那胡人的坐骑。
被惊呆了的匈奴人这才醒悟过来,大呼小叫着将韩毋辟围了起来。韩毋辟猛然勒转马头,让过匈奴人劈面而来的刀锋,觑准一个空当,策马急驰,冲出了包围。无奈匈奴人太多,驰出十数里,仍然甩不脱追兵。最前面的两骑胡人已追了上来,从嘚嘚的蹄声可知,身后的胡人与他相距不过咫尺,他甚至听得到胡人下刀时的唰唰风声。说时迟,那时快。他用双腿夹紧马肚,猛然转身,双手将环首长刀推了出去。紧随其后的胡人猝不及防,惨叫着摔下马去。不等另一个胡人反应过来,他已勒转马头,两马对头交错之际,在他斜劈出去的刀锋下,那胡人不及出声,便已身首异处。
他继续策马狂奔,匈奴人仍紧追不舍。终于,远远望见了汉朝的烽燧,他心中一喜,正欲加鞭策马,身后的响箭却如蜂鸣一般,呼啸而来。他转身以刀格挡,无奈密矢如雨,他腿部中了一箭,坐骑的臀部也中了两箭。马负痛不过,跃起蹬踏,将韩毋辟掀下马来。他咬住袖口,用力拔出腿上的箭,伤口的肉翻开来,血流如注,剧痛令他头晕目眩,冷汗如注。站起来待走,则踉跄难行。他长叹一声,原地站住,准备与匈奴人作最后一搏。
匈奴人将他团团围住,知道他身手了得,不敢近身擒拿,而是远远地用弓矢逼住他。一名小个子匈奴人,策马在他左右兜了数圈,扬手甩出一圈套索。腿伤和剧痛,使他难于躲闪,竟如方才那只獭兔一般,被绳圈死死缚住,动弹不得。胡人纷纷下马,走到他跟前,将他的手脚缚住后,匈奴人开始泄愤,狠命地打他踢他。片刻工夫,韩毋辟已面目青肿,血肉模糊。那个小个子胡人,还抓出一把盐,用力揉进他腿上的创口,痛得他高声惨叫,匈奴人则放声狂笑。看得出来,不将他折磨死,匈奴人不会罢休。
剧痛使得韩毋辟几次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日头已经过午。围坐在一旁的匈奴人边进餐,边似商议着什么。最后,两个胡人走过来,用两条长长的麻绳系住他的双腿,头朝后缚在小个子的坐骑上。一声唿哨,胡人都上了马,策马小跑起来。韩毋辟被仰面朝天地拖着,剧痛,失血过多已使他虚脱麻痹,身下的颠簸反而不似先前那样痛楚,只觉得浑身的筋骨似乎正在散开。
他双目茫然,高远澄蓝的天穹和翻飞飘动的云团令他眩晕,一只苍鹰在他上方盘旋,窥视着这垂死的猎物。窈娘、昌儿、候生、甘父、韩孺,一个个亲人挚友闪现在他濒死的记忆中……他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侧首回望边塞,依稀间看到,远近不一的烽燧都已冒起了狼烟,一团黄尘正在远处升起……匈奴人大叫着加快了马速,他长嘘了口气,觉得自己正在沉沉的黑暗中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