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夏五月,谋划半载,诱击匈奴之战终于启动。刘彻下达了实施作战的诏命。出乎众人的意料,皇帝没有任命首谋且主战最力的王恢出任统帅,反而任命主张和亲的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作为前敌的主帅。卫尉李广、太仆公孙贺、大行王恢与太中大夫李息则分授为骁骑将军、轻车将军、屯骑将军和材官将军,四将军均受韩安国节制。韩安国本不主战,可皇帝将如此重任托付与他,这份器重与信任,他不能不心生感戴。此战若胜,会大大成就他的功名,私心里,他也未尝没有这种企盼。
诏命下达后,北方边郡的数十万大军开始向雁门、代郡集结。名义上是调防,但却昼伏夜行,行动隐秘,各军将军之外,没有人知道去向与目的。韩安国将李广、公孙贺的两支劲旅与各郡征调来的材官蹶张[38]之士组成三支军团,作为正面攻击的主力,二十余万大军隐蔽于马邑城东南句注山的密林深谷之中。王恢、李息则率三万步卒,屯兵于代郡北部的参合陂(今河北阳高一带),他们要做的是,在匈奴人入塞后,抄其后路,断其辎重,最终形成合围之势。
聂壹则依计行事,四月便潜出了边塞,在匈奴五月大祭时赶到了龙城[39]。他因私自出塞交易而罹祸,家产被抄,族人下狱,颇得匈奴人的同情。哭诉过破家之难与侥幸逃脱的经过,聂壹献议,为报此恨,他愿作内应,诛杀马邑的长吏,接应匈奴入塞掳掠。南宫死后,汉廷迟迟没有和亲的回应,军臣原已不满。既可掳掠,又能教训羞辱汉朝,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一拍即合,约定聂壹携其使者先期潜回马邑,军臣则顿兵塞外,一俟聂壹得手,遣使者相告,匈奴即纵军入塞,里应外合,饱掠一番。
龙城大会一过,正值月满,被匈奴视为动兵的吉时。军臣调集十万精骑,一路行猎,接近了边塞。六月,汉军也部署到位。聂壹从狱中提出个死囚斩了,谎称是马邑县令,将头颅悬挂在城墙上示众。一直候在城外的使者见其得手,夤夜驰报军臣,于是大军从武州塞[40]突入长城,一路南下。至此,势态与预想契合无间,再过一日,匈奴军抵马邑,埋伏在句注山中的汉军即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敌以迎头痛击。却不料弄巧成拙,功亏一篑。
原来,聂壹等为诱匈奴上钩,将马邑城内外的牛羊牲畜,遍放于四野。匈奴骑兵距马邑百余里时,但见牛羊遍野,军臣大喜,随其出征的伊稚斜与赵信却起了疑心。匈奴入塞,汉人早应逃遁,现今放牧依旧,却无人看管,不合常理。军臣闻言,也犹豫起来,下令暂停待命。此时恰有雁门郡的尉史带队巡边,见到匈奴大军,急忙避入近处的亭燧。匈奴人很快攻下了亭燧,捉住了尉史。刀口之下,贪生的尉史竟将实情和盘托出,军臣等大惊,即刻回师北撤。隐蔽在句注山的汉军闻讯出击,无奈已迟了一步,追到边塞时,胡人早已出关,扬长而去。而王恢、李息的步军亦未能如约截断敌军的归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事,偏偏在最后关头出了纰漏,无疾而终。
谋划半载的马邑诱击战,竟如此结局,是刘彻没有想到的。几十万大军的调动集结,军需辎重转运所耗费的大量民力与资财,到头来竟落得一场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自己的苦心孤诣,竟成了众口嚣嚣的笑料。每念及此,他都会恨得全身发抖。尤其是王恢,若如约堵截住匈奴人的后路,只需顶住一两日,马邑的大军就会追上来,予匈奴以重创。可他却踌躇不进,贻误军机,使这次战事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很快,朝臣们纷纷上书,不仅主张和亲的大臣们振振有词,尤令刘彻忧心的是,他准备用来冲一冲朝中暮气,上月才征召来的一批贤良文学之士,竟也纷纷上书,指陈用兵的不当。其中一个名为主父偃的,言辞极为激烈。谏书起首便引《司马法》之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又称,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明的君主要善于制怒,谨慎行事。之后举秦始皇拒谏饰非,北攻匈奴为例,指出穷兵黩武,必引发内乱,累及苍生,最终没有不后悔的。
令刘彻震动是其中关于兵事累及民生的一段话。主父偃称,干戈征战本身已经很可怕,可由此加诸天下百姓的负担更为可怕。从其家乡所在的山东诸郡,数千里转运军粮到大河前线,出发时的三钟[41]粮,人食马喂,沿途损耗,到达边塞时,余下的不过一石。由此扰动天下,“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疲弊,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人心怨恨,天下亦会由此大乱”。
果真如此,这次的损失就大了。愤怒而外又添加了不安,刘彻将奏章递给正在一旁侍候的右内史[42]郑当时。
“你看看这奏章,他讲军粮转输耗费大,三钟才余一石,是这样么?”
郑当时默读奏章,惊奇于这个主父偃的大胆,心里却在转念,让皇帝明白征战非只沙场拼杀,而是会牵动国本,累及苍生,这倒是个机会。
“钟为古制,约合六斛四斗;钟、斛、斗,乃以容量计数。现今以权量计数,用石、钧、斤、两,折算起来不同。十六两为斤,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合一百二十斤。换算成古制,约合一斛。三钟约合二十斛,余一石,则途中损耗折合二十比一。”郑当时指掰口算,条分缕析,把账算得明明白白,倒真让刘彻对从前这位师傅刮目相看了。
“二十比一的损耗,不夸大么!”刘彻问道,文人好大言夸饰,这个主父偃亦难免危言耸听。
“应该说,去实际不远。《孙子兵法》上说,智将因粮于敌,食一钟,当吾二十钟。意思是,作战应尽可能从敌人那里夺取给养。食用敌国一钟粮,相当于从我之后方运送二十钟粮,其比正为二十比一。主父偃的话,不算夸大。”
刘彻赧然:“如此,马邑之耗费,怕不在少数吧。”
郑当时颔首道: “兵法云:‘兴师十万,日费千金。’更何况是三十万大军!运筹半载,耗费巨亿,匈奴却毫发无伤,全身而退。这笔账,是太不划算了。”
每句话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刘彻心上。于是顾左右而言他,话题转到了郑当时身上。“郑师傅工于计算,应该是个当家理财的行家。大农令掌理国用钱财,非凡庸可任。大农一职,韩安国之后,尚无朕当意的人选,就烦郑师傅为朕当家理财吧。”
大农掌管赋税收入,位在九卿,位高权重,郑当时无意间跃升高位,自然欣喜,拜谢而去。刘彻又召见了上书言事的主父偃、徐乐、严安,大加勉励,均拜封为郎官,出入内廷办事。那个主父偃,竟已年近五旬,衣着寒薄,可骨相奇特,高颧大鼻,双目深陷,能言善辩,尤其精通律令,令刘彻印象深刻。
马邑的善后,是在一个多月后。大军解散,各回驻地,韩安国等六将军回到京师,向皇帝交卸将军的符节。这次行动的失败,王恢的责任最大,故而面君时脸色灰败,再无先前的豪气。刘彻望着他,心情复杂,痛恨与怜惜兼而有之。
“王恢,你知罪么!”
刘彻的声音不高,可内含杀气。六将军个个敛容屏息,王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一下子仆倒在地上。
“臣知罪。可事出意外,臣实有隐衷,敢为陛下言之。”
“讲。”
“军臣半途起疑,抓获巡边的尉史,实出意外……”
“朕将意外归罪于你了么?朕要知道的是,身为偏师的主帅,你为何不按照约定出击,截断军臣的后路!”
王恢嗫嚅难言,环身四顾,希望能有人为自己缓颊。可天子震怒,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个个目不斜视,无人愿触这个霉头。而他寄予了最大希望的丞相田蚡,竟不在朝堂上。他心里一沉,额头冒出了汗水。
他知道,马邑之事,自己的干系最重。还在参合陂前线时,已密令家人请托于田蚡,致送千金,求其在皇帝面前代为缓颊。回到长安,听家人说相府收了馈遗,心才安了下来。不想紧急关头,田蚡面也不露,径自避开了。人情之奸伪,竟至于此!
人绝望了,头脑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思忖片刻,辩解道:“临战前会议军事,约定匈奴进了马邑城,两军接战后,臣所部出击截其归路,掳其辎重,与大军成合围之势。可军臣半途折还,情势与预想已大为不同。臣等以三万步卒,当胡虏十万精骑。臣知道,战,寡不敌众,丧师辱国。不战而还,是死罪,可也为陛下保全了三万战士。臣,选择了后者。”
“哦?听起来,韩安国、李广的责任比你还大啰?是他们没按约定出击在先,你方失约于后?朕原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不想尔巧舌如簧,文过饰非,一至于此!军臣退兵,对马邑的将士可说是意外,对你则不是甚意外,他已进了长城,你完全有机会抄其后路。三万人倚城而战,拖他一两日,马邑的大军就会赶到,重创军臣!甚丧师辱国?难道韩将军会坐视不进,要你孤军作战?他们敢么!”
刘彻愈说愈气,声音也高了起来。“明明是临敌畏懦,反而美其名曰为保全战士。避战苟活,你已亵渎了我大汉的军威!三十万大军的军赀耗费,数以亿计,这个花费,难道只为保全三万战士?”
王恢语塞。刘彻命将其下入北军诏狱,以军法议罪处分。
其实,田蚡一直在为王恢活动,只因近来皇帝不惬于他,自己不便出面而已。他曾几入长乐宫,去太后处设法。皇帝请安时,太后依他所言劝说过皇帝,说是王恢为匈奴设计了这个圈套,虽未成功,杀他不正中匈奴人的下怀,为敌人报了仇么。刘彻拿奏章给她看,众口嚣嚣,无不指责王恢,说他轻启战端,而又临战畏懦,贻误军机,要求绳之以律法。马邑的失利,必得有人负责。王恢是朝中仅有的主战大臣,刘彻虽不情愿,最终却不能不以“首谋不进,畏懦逗留”的军法处他以死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样,当日家人向狱中送衣物时,告诉王恢,丞相府已退回了馈遗。王恢明白绝难幸免,夜中以衣带悬梁自尽。
匈奴那里,能够从如此险恶的圈套中全身而退,军臣单于归于天命佑护。回到龙城后,军臣宰牲祭天,日日欢宴,那被俘的尉史竟被他视为上天所赐,授予了天王的封号。
尉史受宠若惊,大礼叩谢而后,起身斟酒,自军臣起,逐个向在座的大小名王、贵人敬酒。敬到伊稚斜处,遭遇到了尴尬。
“你不过是个无名的军卒,贪生叛降,凭甚敢称天王?大匈奴的天王,竟是这么好当的么!”伊稚斜满脸的不屑,身子欠都未欠。
“天王”无言以对,四顾仓皇,无助地望着军臣。
“伊稚斜,若非天王,吾等还能在此宴乐么?他教汉军的阴谋落了空,这就是天意,封他个天王的名头,有甚不可!天王乃祁连[43]神的使者,他敬酒,你得喝,莫要搅了大家的兴致。”军臣的脸沉了下来,言语中明显有了不快。
伊稚斜非但不从命,索性放下酒碗,起身陈词道:“汉人狡诈,诡计多端。匈奴当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汉人用间,我们也可以用间。兵法上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深入马邑之险,就在于我们疏于情报,轻信了汉人。”
“放肆!”军臣大喝一声,目光凶狠地盯住伊稚斜。伊稚斜是他的幼弟,随着年龄见长,翅膀硬了起来,近来常擅自行事,愈来愈不把他的威权放在眼里。
“始祸之人,倒还振振有词?若非你偷袭汉人的边障,和亲之议早就有了结果,食物酒浆,缯絮布帛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又何必与汉朝刀兵相见!”
兄长真是老了,竟贪恋起汉朝的衣食酒浆了!当年的勇武哪里去了?伊稚斜不觉心生怜悯,抗声道:“吾强胡入塞,岂为的是衣食财物?汉人休养生息七十年,日渐富强。汉人强大了,必会亟思报复,此次马邑的圈套可为佐证。我们决不可坐视汉人强大,必得如高祖祖父,时时侵袭掳掠,耗其国力,使之永远疲弱,方可永绝后患……”
军臣气得目瞋须张,哐啷一声,将酒碗掷了过来。随即戟指怒骂道:“你个目无尊长的东西,还轮不倒你小子来教训我!马上滚出去,滚回你的牧场去!”
众人纷纷下席劝解。伊稚斜被几个王兄强按着跪下请罪,待要分辩,赵信将他拽出大帐,一路劝解着回了自己的宿处。
“大单于正在兴头上,殿下怎好当面顶撞,叫他下不来台?”坐下后,赵信摇摇头,嗔怪道。
“难道我所言不对?”
“对,也不必如此张扬。锋芒太露只会树敌,殿下终究还不是大单于!”
“赵相国,我忧心国事有甚错?汉人讲得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到汉朝羽毛丰满了,就难制了,那时悔之晚矣。”
“这道理我懂,许多人都懂。大王拳拳之心,吾等知之久矣,所以才会亲近大王。在下与一批贵人有厚望于殿下,殿下切不可意气用事,自坏前程!”
伊稚斜斜睨了赵信一眼,“前程?甚前程,你们甚意思?”
“大单于年寿已高,太子於单幼弱,不堪承继大任。能够振我匈奴神威者,大王而外,再无他人。还望殿下潜心励志,以待将来。”
“你是说……”
赵信用力握住伊稚斜的双手道:“臣等心意,尽在不言之中,殿下不必说破。”
如此看来,单于庭中会有一批人助自己竞夺大位,一念及此,伊稚斜只觉周身热流涌动。伊稚斜是左鹿蠡王,位在左屠耆王(即左贤王)於单之下。按匈奴的规制,身为左屠耆王者便是未来的单于,更何况於单是军臣之子,血缘更近。他不过是军臣之弟,本无继位的可能。但若有诸王与大臣们的支持,又当不同。他紧握赵信双臂道:“赵相国,当真?”
“当真。按理父死子继,可於单身子窳弱,难以克承大任。殿下神明勇武,众望所归。可时机不到,宜韬光养晦,大单于若把你视作於单的威胁,起了杀心,就难办了。”
赵信之言令他凛然,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两人相对默然。良久,伊稚斜猛然跳起,拉着赵信道:“走,去向大单于赔罪去。”
赵信颔首笑了。
走向军臣大帐的路上,伊稚斜看了眼赵信,若有所思地说道:“对汉人,吾等还是要有所防备,有件事情一定得做。”
“甚事?”
“用间。”
“用间?如何用?”
伊稚斜仰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长吁了口气道:“这件事情怎样办,我还没有想透,想透了自当告诉你,而且事情只能由你来办,我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