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里魏其侯家冷清了几年的门庭,终于来了访客。访客姓翟,名公,字明远,京兆下邽人。原为廷尉,位在九卿。大行王恢于狱中畏罪自杀,未能明正典刑,皇帝怒管狱者渎职。追究下来,翟公也受到牵连,担失察之过,被免为庶人。
让入中堂,寒暄见礼后,窦婴吩咐家人烹茶待客,宾主对坐闲话。
自罢相而后,尤其是窦太后死后,窦婴除每年岁首的朝会大典,随班进宫贺岁而外,极少出入宫廷。彼此见面少了,原来很熟的人,却有了些生分;相对无言,各自呷茶,好一会儿,主人方没话找话地问道:“明远别来无恙,这一向可还好么?”
翟公尴尬地笑笑,“好甚?我的事王孙应该知道,在家赋闲而已。”于是将马邑失利,皇帝震怒,王恢下狱自杀,自己牵连免职之事叙述一过,摇头叹息道:“丢了官,方才明白了人情势利,世态炎凉!”
“怎么?”窦婴望着他,目光中似有同情,唇间却隐含笑意。
“在位时,家中宾客填门,逢迎请托者奔走门下,推都推不掉。每日退朝还家,难得有片刻的清闲。这么些年,对这些宾客我总不能说全无好处吧?可一日去职,全作鸟兽散。半月来竟门可罗雀,家中无一人上门,每日对坐者,惟老妻而已。”翟公苦笑,眼中却满是愤懑之情。
“明远家居半月,就受不了清静了?老夫赋闲数年,日子又该怎么打发?怨天尤人有甚用,要怪,就怪自己看不破好了!”
“看不破甚?”
“就是你方才所言的人情势利,世态炎凉嘛。”窦婴捋髯笑道:“当年我做大将军,做丞相,巴结我的人还少吗?我下来时,明远你又来看过我几次?我也是不平了几年,方看破了这其中的道理。”
翟公尴尬地笑笑,“公事忙,家里客人又多,分不开身……”
窦婴摇摇手道:“你莫辩解,在位时都是这么说。明远,今日能来看我,就是朋友。我送你三句话: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高朋满座莫若有一知己,这天下最可珍贵的,是朋友情义!有所图者,没有了利益,当然会作鸟兽散。而以情义相交者,朋友有难,虽杀身之祸,亦绝不趋避。”
翟公颔首道:“知己难得,王孙可有这样的朋友么?”
“当然有。不过这种朋友官场少,草野多,尤其游侠中人,大都如此。老夫好侠,为的就是这个。”窦婴捋髯微笑,神情颇为自负。
“可为在下引见几位这样的朋友么?”翟公脸上是颇为向往的神情。
“等下就有个朋友会来。不用我引见,明远也熟识的。”
翟公凝神细想,猛然而寤道:“王孙说的朋友,可是灌夫?”窦婴微笑不答。这就是了,朝内外早传窦婴与灌夫情同父子。灌夫一直在关东各郡国任职,皇帝即位之初,一度调入京师,出任掌理马政的太仆。可次年即因醉酒殴击太皇太后的从弟,皇帝担心太后报复,将他任命为燕国的国相。数年后因违法事免职,移家于长安。
“官场中讲义气的朋友,不是没有,灌夫而外,尚有袁盎、季心、周亚夫,可惜好人不长命,都已物故了。”
同朝共事,翟公也熟悉这些人。窦婴忆及当年欢聚时的盛况,历历如在目前,感叹光阴荏苒,故人凋零,两人又相对唏嘘了一阵。
又有客人来访,可不是灌夫,而是宗正刘弃疾。他也是窦婴、袁盎、灌夫的至交,不时过府来看看老友。
熟不拘礼,不待寒暄,主人便笑道:“好了,朋友中唯一在朝的到了。无病,近日朝廷上有何消息,可能给吾等在野之人说说?”
无病是刘弃疾的字,他笑笑说:“王孙还真问着了,还是惊人的消息。你们猜猜看,弃疾在丞相府见到了甚人?”
“你莫卖关子,有消息就讲来。”
刘弃疾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漱了漱口,将残茶吐入盂中。窦婴、翟公知道他是在吊人胃口,索性不再催他,也端起杯,好整以暇地品起茶来。
看看无趣,终于开了口:“武安侯昨日大张筵席,九卿全都请到了。开席以后,方知贵客乃一耄耋之年的老者。经丞相给众人引见,方知此人了得,竟是个得道的活神仙!”
“活神仙?!”窦婴、翟公面面相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汉代之人,虽普遍信仰鬼神,可活生生的神仙,几乎没有人见过,更不用说请到家中,同席共饮了。故震惊过后,反而生出几分疑心。“怎么知道他是神仙?”窦婴问道。
“这个人叫李少君,说起来倒是有些来历。”李少君原是深泽侯府的舍人,主方药,后来亦以方药游走于诸侯之间。他为人视病巧发奇中,常常有奇效,在各诸侯国间很有名气。关东齐鲁一带的人,都说他能役使鬼物,且长生不老,故尊之如神,给其金钱衣食,所以他不治生产而衣食无忧。后世之人不识其来历,愈加信服,争相服事之。宗正府掌管皇室宗亲与刘姓诸侯王事务,故而刘弃疾亦久闻其名。
“深泽侯赵将夕,是高祖皇帝时封的侯,那时此人便在赵府做舍人。他没有妻子儿女,也没人知道他的年龄。高祖至今已经七十年,算起来,此人年纪最低也超过百岁了。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酒量大,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哪里像个百岁老人。”
“既无人知其来历和年龄,又怎么知道年逾百岁不是他信口胡编的呢?”多年审罪查案,使翟公养成不轻信的习惯。况且以前也出过新垣平之类的骗子。
“百岁是推算,问他,他永远自称七十。今日席上,有一老翁年届九十。闲谈时,李少君笑问老翁可还认得他,老翁茫然不识。少君言,还在老翁儿时,他俩便相识。老翁不信,一座的人也都心存疑惑。于是少君历数当年他与老翁之大父[44]携其游猎之处,与老翁记得的竟纤毫不差。举座皆惊,老翁也服了气。”
看看翟公等仍心存疑惑,刘弃疾道:“二位莫不信。深泽侯已传承四世,赵将夕的曾孙赵臾,昨日亦在席上。少君叙其家世,历历如数家珍。赵臾连连称是,不由得人不信。”
“武安侯不好好做他的丞相,摆弄神仙作甚?”窦婴不以为然道。
刘弃疾道:“我也纳闷。不过,他这一向收敛了许多,事事看着皇帝的眼色行事。”
翟公亦有同感,“是这样。武安侯自称要做太平丞相,历来主张和亲。此次马邑的军事,若搁在以往,他肯定会大加反对,可这回一声不吭。事后,对平日最为忌恨的王恢,他却施以援手,很反常。”
提起田蚡,窦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先帝时,窦婴先后出任过大将军和太傅,位高权重,又有窦太后的背景,奔走于他门下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当时还不过是个小小郎官的田蚡,对窦婴的殷勤巴结,堪称个中的翘楚。
那时的窦家,风光极一时之盛。日日筵席高张,宾朋满座,来客不是当朝的三公九卿、皇亲贵戚,就是各郡国上计的主官与江湖中的朋友。而那田蚡亦如上课一般,日日到窦府报到,或帮忙招呼客人,或与窦家晚辈一道,充任斟酒布菜的杂役。他的殷勤恭敬颇得窦家人的好感,窦婴亦视其为自家子侄。
王娡被封为皇后,特别是刘彻即位为皇帝后,田蚡以母舅之尊,被封为武安侯,身份日渐贵重。二人此时仍旧友好,相互吸引,建元初年,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赵绾为御史大夫,三人均好儒术,合作无间,辅佐天子的兴儒大业。不想触怒了窦太后,赵绾下狱死,他与田蚡罢职家居。
风水轮流转。建元六年,窦太后薨逝,外戚之权势随即转移至王太后家族,田蚡也复出为丞相。官场上多的是追求势利之人,自然弃窦而就田。田家门庭若市,窦家门可罗雀,一个热闹,一个冷清,反差之大,令窦婴备感凄凉。起初,田蚡还顾念旧情,窦婴之子醉酒伤及人命,罪应抵命,是田蚡下令赦出。丞相府年节宴客,也邀请窦婴。但田蚡日渐骄狂的做派,令他难以忍受。
田蚡宴请皇室外戚列侯,其兄盖侯王信、弟周阳侯田胜、魏其侯窦婴等都到了场。通常家人亲戚饮宴,以辈分年齿为尊,尊者坐西朝东,依次为向南、向北。以此,窦婴、王信本应上座,可田蚡却称丞相体制尊贵,不可因私害公,自坐东向,而置窦婴、王信于下座。窦婴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丞相府长史藉福,曾为窦婴下属,追出来劝道:“君侯个性太刚,刚者易折。世间君子少,小人多,君侯能够兼容,可以长久。做不到,好恶也不必挂在脸上,徒然招怨而已。”可盛怒之下的他,根本听不进去。事后虽后悔自己意气用事,却也羞于再登田府大门,两家从此便断了来往。
及至灌夫移居长安,两人原来交情就深,又都致仕家居,遂日夕往来,相互引重,亲密犹如父子。灌夫不好文学,喜任侠,重然诺,家赀豪富,交往的多是江湖豪杰。尤其好使酒任气,醉后常常痛骂贵戚豪门势利小人,让窦婴感觉十分解气。
窦婴道:“这没甚可怪的,我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天。人得意时不可忘形。甥舅归甥舅,君臣归君臣。他仗着母舅的身份,骄狂跋扈,早晚会招致天子的反感。现下他夹起尾巴做人,不用说,是觉出了皇帝的不满。”
“王孙所言甚是。”翟公道:“上个月朝廷又招纳了一批贤良文学之士,大都被安排在宫中任郎官,大得信用。我揣度着皇帝这么做,为的就是打破武安侯独揽朝政的局面。”
“对,对。我也觉得,这一向皇帝城府更深了。想要做的事,只出个题目,要随侍的郎官们与朝臣辩论,而后折中采纳。这些新人,个个智珠在握,辩才无碍,廷议中,大臣们常处于下风,武安侯这个丞相,现下确实难做了。”
“哦?都是些甚样的新人?”窦婴颇感兴趣。
“老少不一,无奇不有。大都是些怀才不遇的穷书生。有个会稽吴县来的朱买臣,家贫不事生产,只好读书,实在挨不过去,方入山樵采,以给衣食。一次,夫妻担柴去市场卖,他边走边高声诵书,引得一市之人围观讪笑。妻子愈劝,他声音愈高,妻子羞愤不能自已,下堂求去。公等猜这个朱买臣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年届五十命当富贵,已没有几年了。你跟我苦了这么久,难道就不想等我富贵后报答你么?这样的话他妻子听得多了,哪里肯信,骂他道,等你富贵,我怕早已饿死于沟壑了。还是与他绝了婚。”
“后来有了个机会,这个朱买臣充当押车的卒隶,随上计的官员到了京师。他诣阙上书,待诏于公车[45],可迟迟没有回音。干粮食尽,只好向同行的吏卒们乞食。”
“为求仕进,一至于此,真是有辱斯文!”窦婴摇头叹息道:“后来又怎样如愿了呢?”
刘弃疾道:“也是他时来运转。一日,在司马门遇到了故人。君侯可还记得建元初年那次贤良文学的征召么?”
“当然记得,那次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今上据此制定了兴儒的大计。怎么?”
“那批贤良文学之中,有个叫庄助的,君侯可还有印象?”
“名字听说过,人不详细。”
翟公插言道:“这个人也是会稽郡吴县人,与朱买臣同乡。早年也是个穷人,曾为富人所辱。他学问好,有辩才,很得皇帝的器重,升迁甚速。后来被拜为会稽的太守,在那里,认识了朱买臣。”
“明远所言甚是,就是这个庄助帮了他。庄助亦曾身历坎坷,推己及人,惺惺相惜,便向天子荐举了他。召见后,说《春秋》,言《楚辞》,大得赏识,遂以郎官侍中。老来发达,看来还真是被他说中了。”
久仕之人,即便下野,对于官场的人事也会格外关注。这批新进之人,既然得到皇帝的信用,必会影响今后的朝局,所关匪细。看来田蚡的好日子也快要过去了!窦婴这样想着,微笑着问道:“老夫家居,孤陋寡闻。此次征选,朝廷还得了甚奇才异能之士?还望二位告我。”
“此次入选者,多为自荐。或以文名,或故作惊人之语,以动人主之心。譬如枚皋,是从前梁王宾客枚乘之子。此人禀赋其父,也作得一手好诗赋。今上好诗赋,欲兴乐府,当然不能缺司马相如、枚皋这样的人才……”
“那么无病所言,故作惊人之语者又是谁呢?”刘弃疾话音未落,窦婴已忍不住追问起来。
“是那个东方朔吧?”翟公道。
“正是。此人是平原郡厌次县人,身长九尺,是个大个子。他素性诙谐,明明貌不出众,偏称自己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46],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
“这倒是个有性格的狂人呢,见面名不符实,皇帝怎么说?”
“他如此夸示,还真起了作用。今上好奇,说是此人既敢这么说,应该不差,当日就召见了他。伺候今上的郭公公告诉我,在皇上面前,他更大言不惭。说自己文史兵法,样样精通。皇上问他何以为证,他说证在公车。结果公车令连同下属,三个人才勉强把他带来的简策搬进宣室殿,数了数,足足有三千支之多。”
“皇帝重用了他么?”窦婴笑问。
“皇帝只觉得此人有趣,赐食公禄,要他待诏公车。可他不甘心久等,就吓唬御厩中那些饲马的侏儒,说是皇上说汝辈力不能耕田,战不能从军,出不能治民,徒然耗费衣食而无益于国用,想把你们都杀掉。侏儒们不明就里,怕得要死,涕泣问计于他。他教他们再遇到皇帝时,叩头请赦。侏儒们依言行事,在遇到皇帝时,顿首号泣请罪。皇帝问明原因,果然召见,责问他为何矫诏吓唬侏儒。矫诏是死罪,他却理直气壮地说:非如此不能向陛下面诉委屈。侏儒身长不过三尺,俸禄是一袋粟米,钱二百四十;臣东方朔身长九尺,俸禄也是粟米一袋,钱二百四十。侏儒们撑得要死,臣饿得要死。臣言可用用之,不可用罢之,莫在长安浪费国家的米粮。皇帝听后笑得要命,加了他的俸禄,命他待诏金马门。”
窦婴摇头笑道:“求官不是这样子求法的。这个东方朔,聪明反被聪明误!出之以诙谐,必处之以诙谐,靠逗天子开心,是得不到重用的。”
翟公颔首道:“君侯所言甚是,那个主父偃就比他精明得多。他上书所言九件事,除谏伐匈奴一事外,余者所论,全为律令,大得皇帝赏识,当日召见,拜为郎官,不久后升为谒者,再升为中郎,一月三迁,升迁之速,可称是官场中的异数了。”
“哦,此人甚来历,所学为何?”
“这个人的事情,我倒听说过一些。”刘弃疾道:“此人早年所学乃长短纵横之术,中年以后又习《春秋》与百家之言,因学术杂驳不纯,而为齐鲁诸生所排斥。后北游于燕、赵、中山各诸侯之间,皆不得志。游学四十年不遇,家贫乏资用,告贷无门,客困于长安。半生潦倒,此次一鸣惊人,也许是厚积薄发所致吧。”
“我倒不这么看。”翟公道:“不知二位注意到没有,皇帝用人,有自己的一套章法。”
“甚章法?”窦婴、刘弃疾注视着翟公,不约而同地问道。
“我觉着,皇帝真正赏识重用的是通才。光学问好不够,只会做事也不成。只有二者兼备,才会得大用。譬如这个主父偃的学问,骨子里是权术,外饰以儒术,既堂皇,又实用,皇帝青睐的,其实是这个。再如太中大夫公孙弘,看上去平庸木讷,其实城府很深,中年学儒以前,他做过多年的狱吏。这两个人的意见,皇帝很看重,别看现在位置不高,我敢预言,此二人将来必会大用。”
窦婴很注意地看着翟公道:“明远的意思是,他们会做到丞相?”
“那主父偃太张扬,不是长久之道,不敢说。公孙弘老于世故,深藏不露,应该是做大事的材料。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必得重用是肯定的。”
“我看不尽然。今上欲作大有为之君,故凡勇于任事者,皇帝都喜欢。譬如这次征召的博士弟子终军,年方十八,全无阅历。皇帝也拜他为谒者给事中,每日带在身边,信任得很。”
窦婴欣然称庆道:“如此看来,皇帝睿智英明,必成大有为之君。老夫忧心外戚把持朝政,看来是多余的了。”
三人又闲话了一会儿,看看日已正午,翟公、刘弃疾起身告辞,窦婴不允,吩咐家人备酒饭。正推托之间,灌夫到了。一眼看到翟公,诧异道:“这不是翟大人么?稀客,稀客!我不是在做梦吧?跟我们在野的人一路,不怕沾了晦气?”
翟公知道他是在奚落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仲孺莫揶揄人,总归我也下了野,要骂,就由你骂吧。”翟公服软,灌夫倒也不为己甚,拍拍他的肩头道:“不忘记老友,就算有良心!”
得知二人欲走,灌夫瞋目道:“见面话没有说上两句,二位就要走,做朋友不是这般做法吧!”又对窦婴道:“王孙也莫张罗,我知道个饮宴的好去处,我做东,大家一起去乐乐。”
窦婴道:“酒肆饭舍,人多眼杂,不免拘束,还是家里清静。”
灌夫道:“饮酒图的是热闹,要甚清静!你老莫再矫情,随我来,管教各位有意外的惊喜。”
言罢,不由分说,将三人带至府门,各自登车。一声招呼,一行车马直奔东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