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来了活神仙,而且成了相府的座上宾,这件事,次日便传入了未央宫。果如刘安所料,刘彻迟疑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传召李少君进宫。
“草民李少君,给天子请安,恭祝皇帝寿与天齐,长乐未央。”李少君长揖为礼,并不跪拜。请过安,捋着满口雪白的须髯,气定神闲地望着刘彻。
面前这个人,虽须发皆白,可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话语中气十足,绝不像耄耋之年的老人。相见之下,刘彻先自存了几分疑惑。
“老人家,今年高寿?”
李少君眯起眼,若有所思,“前生之事,老朽已记不清,七十岁总是有的。”
“陛下,”陪侍在旁的田蚡,上前一步解释道,“李先生所言,乃其得道成仙后的年数。”
“哦,那么此前老人家身在何处,又做些甚呢?”刘彻问道,脸上是半信半疑的神色。
“老朽在深泽侯府上做过事,后来去了齐鲁,在山中采药修炼。”
田蚡又陈奏道:“确实如此。深泽侯先人的家事,李先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那日深泽侯赵臾与九卿全都在场,李先生所言,与赵臾记得的,全无差错。”
“真是这样?”刘彻看了眼随侍的刘弃疾,他是宗正,位列九卿,应该在场。
刘弃疾俯首称是。刘彻决定亲自试他一试,命人将平日盥手的那件铜盂取来。这件铜盂,虽屡经擦拭,光可鉴人,可在纹饰铭文中,斑驳的锈色仍隐约可见,一望可知是件古器。
“老人家年高识广,可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么?”刘彻指了指那件铜盂,问道。
李少君略作端详,很肯定地说道:“这东西我见过。那还是齐桓公十年,那会儿,它摆在柏台齐桓公的寝宫里。”
在场者无不震惊失色,面面相觑。齐桓公十年,距今已有五百余年!这东西他当时既亲眼所见,那么他的年岁,只会比这更长。
“郭彤,传司马太史上殿。”刘彻在手中摩挲着那铜盂内的款识,识得铭文,当可鉴别出这古器铸造的年代。这老者所言之真伪,亦当皎然可辨。他看了眼李少君,微笑不语。
太史令司马谈,先世世代为史官,学识渊博,举朝无出其右者。他匆匆赶过来,将铜盂内外的纹饰与款识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宣室殿内,除李少君外,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的反应。
终于,司马谈放下铜盂,顿首道:“老臣愚昧,不敢说识得每个字,铭文大意是,桓公作器,子孙宝用。这应该是齐桓公自用的铜器。”
话音刚落,殿内外响起一片啧啧称奇之声。刘彻大喜,此前的疑惑一扫而空,言语中已添了几分虔敬。“先生既是得道的仙人,敢问擅长何术,凡俗之人又何以得道成仙呢?”
“老朽所为,长生而已。所学不过祠竈、辟谷、长生而已。”
“祠竈?”刘彻听得一头雾水。
“祠竈者,奉祀竈神也。竈神乃炎帝神农精魂所托。人死皆为鬼,可也有极少人魂附于竈神。陛下可听到过神君显灵之事么?”
“神君?”
“长陵有个女子,死后不久,忽然在她妯娌面前现身。事情传开后,四邻乡里之民纷纷前往拜祭,据说求子很灵。后人都称这长陵女子为神君。神君,便是竈神之使者。”
田蚡兴奋地插话道:“陛下,确有此事。记得少时我娘说过,她也常去拜祭神君,说是子孙的发达,离不开神君的护佑呢!”
“祠竈何以能致长生,还请老人家指点。”刘彻欣喜不置,恨不能马上得知长生的诀窍。
“凡祠竈,心先要诚,诚则能通灵。通灵则能役使鬼神,鬼神可使丹砂化为黄金。这黄金含着仙气,使用它制成的饮食器具,可以益寿延年,也可以通神,见到海中蓬莱三岛中的仙人。有帝王之尊者,益寿延年兼以封禅,则长生不死,升天成仙,比如黄帝。凡人如我等,则先死后化,尸遁升仙。”李少君捋髯微笑,侃侃而谈。
“老人家得道后可曾见得仙人?”刘彻双目熠熠生辉,兴奋地盯着他。
李少君颔首道:“那是自然。陛下可听说过安期生?”
刘彻摇头,怔怔地望着李少君。
“安期生就是个得道的仙人,他原是琅邪郡阜乡人,在东海一带卖药为生,传说已寿高千岁。这个人超逸不群,道相合者,现身相见;道不合者,你求上门去,他亦隐匿无踪。当年秦始皇帝东游,曾见到过他,密谈了三日三夜。秦皇帝赐金璧千万,他却不稀罕,封存于阜乡亭,只以赤玉鞋一双为报,留下话说:数年后求我于蓬莱。秦皇帝于是遣使者徐市、卢生等数百人入海,可都未曾到得蓬莱山,就遇风波而还,最终也没能够见到。”
“那么老先生见到过这个安期生?”
李少君捋髯,矜持地笑道:“老夫曾与之游逸于海上,他请我尝食蓬莱仙山上产的巨枣,那枣竟如瓜般大小,一只可供常人饱食一年。”
“今日得见真仙,幸何如之!”刘彻心驰神往,不觉前席相就,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握住李少君的双手道:“仙人可愿指教朕长生之道么?”
李少君略作沉吟,颔首道:“老朽已届化生之期,这副皮囊,但求速化,怕是不久于人世了。陛下既有心于仙道,老朽自当尽力,不知陛下打算从何着手?”
“一切自然按老先生的话办。”
一番计议之后,刘彻下令,在上林苑中建馆,作为李少君养身修炼之处;长陵神君的神主也要迁至馆内,作为皇室祠竈之处;祠竈列入皇家祀典,为五祀之一。明年冬腊月二十三日,他将亲临祠竈。至于化炼丹砂为黄金之事,他命太祝史宽舒、祠官黄锤(音追)师从少君,配集方药丹砂,一俟齐备,即开始炼金铸器。
天子祠竈炼金,所求者长生不老,可更深的用心,刘彻是无论如何不肯在人前表露的。近来,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带给他的,郁闷而外,又添了烦恼。马邑的失手,使他大失颜面,而京师的治安亦大不如前,外家子弟倚势横行的消息,不绝于耳。看来确如先帝所说,长安城非酷吏不治。他已有几个人选,如何用,尚在斟酌。
最令他忧心者,则是后宫至今尚未诞育皇嗣,他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了毛病。起初,他疑心阿娇不能生育,可召幸多人,仍迟迟没有宫人怀孕的消息。近来,他每次去长乐宫请安,太后都会提起此事,焦虑之情,还要超过他。前几日甚至很露骨地暗示他,应下诏征选一批民间女子入宫,挑选一些有宜子之相的女子,纳为嫔妃,充任后宫,早育皇子,以稳固皇基。
最令他头疼的是皇后阿娇。骄矜而外,加以嫉妒多疑,这女人就不独是让人烦,而且令人怕了。孔子所言,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真是一点不错。结缡之初,帝后之间称得上是琴瑟合鸣,情好无间。阿娇出身贵重,自幼娇纵非常,养成了骄矜傲慢的性格。这种骄矜的个性,配以皇后的地位,使年轻的阿娇,平添了威势。六宫中的嫔妃、宫人与宦者,在皇后面前,无不低首下心,后宫秩序井然。
起初,阿娇宠擅专房,他的一片心也全在皇后身上。可久久不能成孕,他郁闷,阿娇焦躁,太医署几经诊视,调配了无数求孕的药方,温经活血,调肝补肾,仍无济于事。绝望之下,他开始召幸宫人,龃龉,也由此发生了。
宫中的规制不变,阿娇每隔五日,仍可到前殿侍寝,可脸上已满是怨怼之色。整日地批阅奏章,与大臣们讨论国事的皇帝,退朝后求的是心身的放松。可每当皇后侍寝之夜,他却要面对一副怏怏不乐的面孔,与随之而来的坏心情。阿娇泪眼盈盈,他怜惜她,劝慰她,可无嗣动摇了她的自信,而愈不自信,阿娇愈要紧抓住他不放。女人要的是情感上的证明。她说他负心,说他虚情假意,责备他移情于别的女人。他若辩解一句,她会跟过来十句,搞得他百口莫辩,索性以沉默应对。每次相对,都是一场煎熬,言语上的勃谿,阿娇无休止的吵闹,令他身心疲惫。他发怒,喝止她,她泣下如雨,伤痛欲绝的样子也伤透了他的心。
与妒忌并生的是多疑。阿娇布置了不少窥伺动静的眼线,后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警觉的眼睛。她逐日索要永巷的宫档,了解每晚伴皇帝过夜的是些什么人。后宫的嫔妃每日要向皇后请安,阿娇会趁此训斥她们,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宫人若稍有得宠的迹象,更会被她视若寇仇,詈骂而外,阿娇总有办法将其打入另册,或发配永巷浣衣扫除,或以年长为由放归乡里。后来,她索性以皇帝国事繁重,须节劳养生为由,亲自甄选侍寝的宫人,只有那些相貌平平的女子,方能有侍寝的机会。
刘彻得知她的所为,不由得怒火中烧,召她来问话。她着皇后的朝服相见,冷冷地听着皇帝的训斥,一言不发。最后,他说,皇后大可不必迁怒于人,要怪,只能怪她自己不育。皇嗣事关国本,少了这个根本,皇统难以为继。皇后母仪天下,应以朝廷的安定为重,不该沉溺于个人的情欲而不能自拔。这时,阿娇一下子爆发了。
“五日方得一见,倒是我沉溺于情欲?没有皇嗣怪谁?凭甚说我不能生育!”愤怒攫住了她,阿娇泣下如雨,冲口而出道:“怎知道不是陛下身上的毛病?!”
“你放肆!”刘彻勃然大怒了。
“皇帝亲近过的宫人还少么?哪个受孕了?难道不是陛下无能么!”阿娇口无遮拦,她现在一心想要的,是狠狠伤害这个伤害了她的人。
总是这样,以争辩始,以哭闹终,如同没有尽头的梦魇。刘彻再不能忍受这一切,他令侍者强行架出阿娇。吩咐郭彤,传谕后宫,今后不准皇后再过问永巷的事情,皇后例行的侍寝取消,责其闭门思过。
可过后他又不忍,到底是从少年夫妻走过来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十年的深情。母后频频暗示可以大不敬的罪名罢黜皇后,他没有答应。刘彻知道皇后无子的后果,阿娇的焦虑与处事乖张,情有可原。事后冷静下来,他心中颇为不忍,很快恢复了皇后的事权。阿娇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或许毛病真在自己身上?无子的焦虑,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田蚡家里来了神仙,也是从太后那里得到的消息。王娡告诉他,民间的说法,祠竈求子很灵验。当年平原君嫁到田家,据说就是祠了长陵的神君,才一连生下两个儿子。“这是你姥娘亲口讲的,皇帝不妨见见那个神仙,毕竟大婚快十年了,皇嗣的事情不可再拖了。”
回到寝宫,盥洗更衣后,刘彻斜倚在卧榻上,心情比以往松快了不少。他看着在一旁侍候的郭彤,问道:“这个李少君,你以为如何?”
“奴才从未见过活神仙,不敢说。不过他看上去可不像是几百岁的人,可太后、丞相所荐之人,应该不会错。”
“你说这个祠竈,真如民间所言,求子很灵么?”
郭彤侍奉刘彻十余年,皇帝的心事,他自然知道。“陛下莫把皇后的话放在心上,皇子,早晚会有的。”
“朕盼了十年没有结果,你怎敢说一定会有?”
“陛下忘记大萍了么?”
刘彻猛然坐起,胸中沁沁似有凉意,仿佛有一团冰正在化开,令人心畅神怡。是呀,大萍曾怀过他的孩子,这不孕的原因决不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