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人小,可机灵鬼怪,主意多,直言无忌且又是王室翁主,大得陈皇后的欢心。虽然年龄相差十余岁,皇后却视刘陵如姊妹,投契得不得了。为此,不仅为她办了门籍,而且日日召她进宫陪侍。不久,刘陵便被皇后倚为心腹,常常留宿宫中了。
体制所关,皇后难得出宫。只有在年节朝会,与皇帝出席朝会大典时,方能够远远望见到奉朝请的爹娘。除非窦太主进宫看她,与娘家的联络只能靠宦者居间。有了刘陵,这件差事自然也少不得她,由此,皇后与大长公主一家视刘陵如自家女儿。她出身高贵,人又姣好聪慧,本来就招人喜欢,再有这般背景,在长安的局面,毫不费力就打开了。
有女儿作中诇[54],朝廷内外与皇宫禁苑的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往淮南国,其中最重大的消息,就是帝后勃谿,皇后险些被黜与皇帝召见李少君之事。刘安得意于自己的算度,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皇帝既热衷于鬼神,必会荒疏国事,孛星[55]所预示的动乱,或迟或早,一定会发生。知天命,尽人事,他所要做的,就是因势利导,促使那一时刻早日到来。至于另一件,他派人带密信给女儿,要她悉心维护皇后的地位。
父王的心思,刘陵了然于胸,皇后地位的稳固,取决于她能否为皇帝生一个儿子。皇后之子是嫡子,也是天经地义的皇嗣,有了他,皇后地位方可稳固不摇。可皇后偏偏不能生育,不能生育的皇后会引来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更可怕的是,皇帝最终会为此罢黜皇后。
自从相遇于长乐宫,一年多来,刘陵与皇后渐成莫逆,她了解到皇后的处境,开始同情她的苦闷,真心想帮她。中秋之夜,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可上次长乐宫婆媳间的口角,使太后与皇后大为不睦,本该随皇帝赴长乐宫的晚宴,皇后却以身体不适推掉了。独处深宫,那种冷清凄凉,刘陵虽少,可也能体会得到。那次冲突起因于她,自己在京师也是孤身一人,于是主动留宿在椒房殿,陪皇后赏月。
月明星稀,扶疏的树影与重重宫阙披着一层淡淡的银光,亦真亦幻。两人沿着殿外的回廊散步,月色虽好,可陈娇的心思不在于此,默默地走了一回,就回寝殿了。
“若能像高唐神女那样,托梦于天子就好了。”刘陵年少,终究耐不住寂寞,望着灯下沉思的陈娇,说道。
“甚?”皇后神思恍惚,根本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宋玉《高唐》之赋,殿下可还记得?”刘陵顽皮地一笑,朗声吟诵道:“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愿荐枕席。’”
陈娇脸一红,嗔道:“你个小女子,知道些甚?莫乱说。”
“怎么是乱说?淮南乃楚国故地,此类传说极多,臣妾自幼已耳熟能详了。殿下思念皇帝,托梦于他,回转天心,有何不妥?”刘陵不服气地说。
“噢?那你说说,宋玉赋中所言之事,可是真的么?”陈娇心神一振,盯着刘陵。
“都说是真的呗。巫山脚下立有朝云祠,据说所祀就是高唐神女。传说她是天帝的季女,名瑶姬,还未出嫁就亡故了,葬在巫山之阳。她的精魂化为香草,又名瑶草,楚人说那草有移情的奇效。可使负心人回心转意,两情相悦,和好如初。”
“当真如此?”陈娇双目熠熠,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阿陵,你可能帮我采到瑶草?”
刘陵摇摇头,“臣妾只是听说,这草甚样子,我也没见过。不过……”
“不过甚?”
“楚地多巫觋,识医药,通鬼神,都说很灵的。殿下何不以重金密召入宫,由她们作法,必有效验。”
巫觋?太常属下的太祝,倒是管辖着不少巫觋,郊祀陪侍而外,节令时用以禳灾祓禊。其中一些被皇帝派去上林苑,随李少君炼金铸器。召用巫觋,必得通过太常府,皇帝就会知道这件事,一旦被皇帝误会为自己在行巫蛊,这个皇后也就做到头了。思来想去,这件事情只能托付给刘陵,绝不可假手于宫里的人。陈娇沉吟了许久,方才看定刘陵,低声道:
“擅用巫觋作法,所关非细,一旦走漏了风声,你我百口莫辩,是灭门的大祸。阿陵,这件事对我,性命攸关,我想办,可怎么办,你要再三斟酌,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才好。”
皇后以身家性命相托,使刘陵也感到了压力,她略作思忖道:“外头的事情,由臣妾分劳,待物色到楚巫,殿下可以疗疾之名,召入宫中,封作御医,留她在椒房殿伺候。可宫里头的事情,还得皇后安排,若保不住密,莫如不做。还有……”
“还有甚?”
“这恐怕要耗用殿下大笔的资财,若从少府支取,要说明用项,难以保密。”
陈娇站起身,逡巡徘徊了一阵,最终下定了决心。“钱不是问题,太皇太后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我娘,用不着少府,钱也足够用了。至于椒房殿内的宫人,全是跟了我多年的,这件事孤会交给胭脂来办,绝无问题。”胭脂,原是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从小照看陈娇长大,陈娇出嫁,她也随之陪嫁入宫。年届三十,本来可以放归乡里,可皇后从来都由她一手服侍,起居饮食,样样都离不开她,不肯放她走。于是胭脂便留在了后宫,现已位居女御长,是皇后治内的得力助手。有着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再机密的事情,交给胭脂来办,她都可以放心。
两人又细细地议论了一阵,把各种细节都考虑了进去,直至妥帖无误,方才吩咐侍女奉茶点宵夜。
看看皇后心情转好,刘陵把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殿下今夜何不去长乐宫团聚?回避总不是办法,太后对殿下的误会会更深的。”
“误会?她才不会误会!若能做得到,她恨不能皇帝马上罢黜了我。非如此,她不能插手后宫之事。我去与不去,她都会恨我,我又何苦向这个老太婆低头!”陈娇呷了口茶,不屑地说。
看来,皇后与太后结怨,有更深的缘故。刘陵故作不解,借题发挥道:“难道太后恁大年岁,不安于位,还想与殿下争后宫的权位么?”
“阿陵,你可明白,甚是妒忌?”
刘陵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件好东西,人人想要。别人有,你没有,那种难受的心情,就叫作妒忌。”
看着似懂非懂,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刘陵,陈娇忽然有了个主意,莫不如将内情和盘托出,将这个丫头拉到自己一边。“太后恨我,根子在妒忌。她出身贫寒,入宫之前已经嫁人生子,也就是修成君。那女人好似她的疮疤,谁也碰不得。先帝在世时,她低首下心,忍人之所难忍,为的就是一朝扬眉吐气,成为像大行太皇太后那样的人。可儿子即位做了皇帝,偏偏不给她那样的权势,而要皇后统驭六宫,她插不进手来。论出身,论家世,论权势,她样样都不如我,坐了皇太后的高位,权势却不出长乐宫。她怀恨在心,当然会迁怒于我。”
“还有,修成君为甚非攀着你家,还不是为了抬高自己的门第!那女人俗不可耐,那副暴发户的嘴脸,令人齿冷;我泼了她冷水,等于揭了太后的疮疤,她们当然恨我刺骨。太后是个心机很深,睚眦必报的女人,结下了这样的怨恨,你想还能解得开么?你那日当众回绝她们,也是一样,你也要当心。”陈娇吁了口气,眉间又有了忧色。
皇后说得不错,刘陵自己也感觉到了长乐宫的疏远。起初,太后还有意撮合她与修成子仲,可刘陵心里有数,父王绝不会应允,以父母之命为搪塞,谁也拿她没办法。可随着她频频进出未央宫,太后对她日渐冷淡。近几次请安,太后甚至连面也不露了。
太后妒忌,皇后欲独占皇帝的宠爱,不也是妒忌?妒忌催生仇恨,也暴露人的弱点,利用得好,巾帼弱女也可以将须眉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成就自己的愿望。想到此,刘陵唇吻间泛出了笑意。
“那个修成子仲一定是个纨绔子了,殿下可为我讲讲他么?”
“你说的不错,非但纨绔,他还呼朋引类,架鹰唆犬,横行京师。下面知道他与皇帝沾亲,没人敢管,可事情总会传到宫里,皇帝碍于亲情,很为这件事头痛,可早晚会处置他。你轻易莫招惹他,这人很难缠的。”
“恐怕我已被他缠上了。”刘陵掏出一卷锦帛,展开递给陈娇道:“他差人到淮南府邸送信,约我去茂陵西园比犬,殿下说我该去么?”
“比犬?怎么回事?”陈娇不明就里,蹙眉看信。信不长,大意是约在茂陵斗犬,负者必得应胜者所求,不赴约者,视为认输。
“我初到长安时,去东市闲逛,看中一头上好的獒犬,价钱都讲定了,不想碰上了他,非要我让给他。他带的一帮打手把我们围在中间,货主怕他,市里的掾吏也向着他,都要我让犬。凡事要讲先来后到不是,我买犬在先,凭甚让?当时以为他不过是个地痞无赖,我亮出父王的名爵,他们的气焰才下去了些。后来,我当场拍出百金,他身上没那么多钱,獒犬还是被我买下了,拴到车后扬长而去,他们也没敢再拦我。”
“你以为淮南国翁主的身份能吓住他?”陈娇不以为然地笑笑,“诸侯王到了京师,不比在封国,朝会的位次尚在三公之下,若论起权势,连九卿都不如!至于钱,莫说百金,就是千金,那个纨绔也会挥之若土。他既不是怕你,更不是没钱。他让过你,我思忖着,是他当时便中意于你,有心与你家结亲。不然,你绝出不去市场,更带不走那条犬。犬的事,拒亲的事,你算把他惹下了,这个约你不要去赴,就住在我这里,他胆子再大,也不敢闹到未央宫来。”
“不,我一定要去,不然他会以为我怕了他。”刘陵柳眉轻竖,全无惧色,颇显巾帼英气,陈娇也在心中暗暗赞好。
“再者,在淮南时,臣妾便听说京师茂陵有座西园,如何的富丽奢华,百闻莫如一见,正可趁此看个究竟。”
“那么孤给中尉府打个招呼。派些缇骑随你去,有官家的人在,他或许不敢乱来。”
“殿下放心,一帮纨绔子,谅也没甚真本事,我带上阿苗,足可应付了。”
“阿苗?”
“就是那个黑黑的,总跟在我身旁的侍女。她原是武陵诸蛮的王女,诸蛮内讧,她父母被害,逃亡到淮南,父王收留了她。阿苗自幼与我做伴,登山走马,弩剑飞刀,样样身手了得,须眉男子,亦不遑多让。”
陈娇记起,是有个面色黝黑,体格强健的侍女,不离刘陵的左右。“这个阿苗,既出身于苗蛮,对于鬼神之事,想必知道得不少。”
“是知道一些。臣妾心里掂量过,派阿苗去江南寻找楚巫,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陈娇大喜,当下召见阿苗。阿苗人机警干练,言语谨慎,一见而知是极靠得住的人。
“苗人放蛊之事,你可知道?”
“小时候听阿爹阿娘讲过。”
“亲眼看到过么?”
“放蛊者都是女巫,是件极机密的事情,连家人都背着。奴婢没有见到过。”
陈娇想询问媚道[56]之事,张了张口,话没说出来,脸却红了。刘陵知道她的心思,接口问道:“男女相恋,有使男人不负心的法子么?”
阿苗垂着的头一下子抬起,瞥了她们一眼后又垂了下去,“有的。”
“怎么做?”刘陵追问。
“奴婢所知全是听来的,做,要由女巫亲手操持,凡人不灵的。”
“你就先说说听来的。”刘陵有些不耐烦,口气急躁。
“是。法子很多,最常用的是由巫觋刻制男女相交的木偶,将男人身上的东西粘在偶人上,然后埋在那男人的近旁。每逢月明之夜,女巫作法诵咒,时日一长,可以把他的魂勾过来。”
“男人身上的甚东西?”陈娇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开了口。
“身体发肤,只要是身体上的东西都成,比如须发、指甲。”
“巫山的瑶草,据说可以转移人的情意,你见过么?”刘陵又问。
阿苗摇摇头,“听人说起过,没有见过。可媚草,我家武陵山也出,名字叫鹤子草。很少见,汉人常有用金子换的。”
“能够作法移情,采摘媚草的人,你可认识?”陈娇的心,跳得很急,口气也促迫了起来。
阿苗点了点头,“我家大寨中就有。那年寨子被攻破,也是她带我逃下山,路上失散了。后来听家乡的人说起,有人见过她,好像是在江汉一带行医。”
“是女人么?”
阿苗又点了点头,“是女人。”
陈娇、刘陵大喜过望,对望了一眼,脸上都有了笑容。“这女人怎么称呼,有名字么?”
“有,叫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