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28]位于三辅右扶风郡的西头,是秦国的旧都,有回中道与长安相通,距京师百里之遥。刘安一行赶到时,天色已经向晚,通往皇帝驻跸的棫阳宫沿途,五里一坛,已燃起了熊熊的烽火。
这一带是渭、汧、雍[29]三水交汇而成的冲积平原,古称周原,历史上是周人、秦人的发祥之地,故留有不少祭祀天神与祖先的遗址。如吴阳的武畤[30]、雍东的好畤,多已废弃不用。周幽王被犬戎击杀后,周室被迫东迁,周王将关中的弃地封给了勤王有功的秦襄公。秦国此时尚僻处西陲(即今陇西一带),后来逐走犬戎,方才入据关中。秦王室姓嬴,奉西方之神祇白帝为祖神。白帝名招拒,是上古传说中西方的天帝。秦人出自西陲,故尊之为神,并设立西畤,作为郊祀之处。
之后,秦文公行猎于汧、渭二水交汇处的汧阳,卜居大吉,遂迁都于此。又梦见空中跃下一条大蛇,蛇口止于鄜衍。史官详梦,解为上帝之征,可于此立畤,于是立鄜畤以祀白帝。又过了几十年,秦德公嗣位,卜居于雍,得“子孙饮马于河”之大吉。河者,黄河也,意谓秦国之疆土可以东扩至大河,囊括整个关中。德公大喜,于是迁都于雍。直至秦献公迁都栎阳,二百五十四年中,雍城一直是秦国的都城,而秦人亦由此崛起发达,最终一统天下。
德公仍以鄜畤郊祀,其子宣公又作密畤于渭水之南,把据说是山东一支秦人先祖的青帝(又称东帝)作为白帝的陪祀。周、秦两大氏族都发祥于陇西与关中,而周后来成为天下之共主,秦人自视与周一脉相承,为争正统之地位,后来的秦灵公索性将周人的先祖炎、黄二帝(黄帝姬姓,炎帝姜姓,两姓互为姻娅,分别是周人父系与母系上的先祖)列入秦人的祭祀系统,在吴阳分立上、下两畤,上畤祀黄帝,下畤祀炎帝,做成了一个完整的郊祀系统,这就是著名的秦雍四畤。
战国末年,齐人邹衍以五行之术阐述政治运数,首倡五德终始说[31],流行于山东。秦灭齐,此说为秦始皇采用,此后流行于天下。高祖刘邦曾杀大蛇,当时即有传言说,蛇乃白帝之子,杀蛇者乃赤帝之子,刘邦颇为自喜。诛灭项羽后,刘邦回到关中,询问前秦都祭祀哪些天帝,博士奏以白青黄赤四帝。高祖又问,吾闻天有五帝,秦人只祀四帝,是甚缘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于是高祖裁断道:吾知之矣,乃待我而五帝俱全矣。以汉承秦制,为水德,尚黑,下令于雍地设立黑帝祠,命名为北畤。这样,西、鄜、上、下、北,五畤一体郊祀,又称汉雍五畤。秦以冬十月为岁首,一年的郊祀,即于此时举行,奉祀者须宿于雍城,提前沐浴斋戒。汉初,仍以十月为岁首,郊祀一如前秦。
秦及汉初岁时祭祀五方天帝始祖,多由太常下属的太祝等职官代行,皇帝很少亲临奉祀。刘彻何以忽然动了这个念头呢?这就不能不涉及他对朝政的失望与不满。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刘彻心里,戎即战争,击败匈奴,一雪前耻,继而镇抚四夷,开拓疆土,扬大汉声威于天下,这是自少年时已有的渴望。祀关礼制,乃国家制度的基石。敬天法祖,以兴儒做成太平盛世的新气象,由此复兴三代之治,成就圣帝明王的大业,则是他亲政后萌生的志愿。太皇太后死后,原以为可以一展宏图。可很快他就觉察到,群臣非但不能给他以助力,反而事事掣肘,使他难遂所愿。不要说反击匈奴,就是征伐闽越、南越这样的藩国,田蚡之流亦百般阻挠。至于兴儒所需的礼乐典章的创制,大臣们虽然踊跃,可众口嚣嚣,莫衷一是,至今也议不出个究竟来。
斟酌了数月,他捋清了施政的头绪:若做大有为之君,则垂拱之治决不可行。打破目前因循拖沓的局面,非得自己先动起来,群臣才会动起来。而后可再选贤良文学之士,为朝廷注入新的朝气。诱击匈奴之事,已在暗中发动之中。而重兴礼乐,以郊祀入手,没有人能够阻拦,不是说帝王须率先垂范,方能化民成俗么!可这件事不能在京师办,大臣博士们的争论徒乱人意,好在有雍城这么一个僻静的所在,可以找些行家,把这件事情问个明白。
刘安沐浴更衣后,在谒者令郭彤引领下走进棫阳宫正殿。殿内正在晚膳,皇帝而外,尚有数人作陪。见到刘安进来,主宾纷纷起身见礼。刘安欲行大礼,刘彻笑道:“郊祀斋戒,不备酒,素飧便宴。朕请些人过来闲话,王叔年齿最尊,就不必拘礼了。”
皇帝东向而坐,刘安被让到南向的席上,同席的是河间王刘德。北向的席上,相对而坐的两人,苍苍美髯,年纪已近五旬,风度儒雅,可从服饰上来看,不过是职位很低的郎官。此等人物,想来便是田蚡所说的文学侍从之臣,身份虽卑,可日日在皇帝身边,对朝政的影响,怕是贵为诸侯王的他,也难以比肩的呢。一念至此,忧戚顿生。
素飧无酒,很快用完餐,各自盥手擦脸后,宦者奉茶,主宾开始闲话。
“数年不见,王叔一向可好?”
“承陛下关爱,老臣的心身都还健旺。”刘安揖手称谢,目光却在对面两人身上。
刘彻笑笑道:“这两位先生王叔看着眼生,可说起名字,怕是耳熟能详呢。”
“喔?”
“司马相如,邹阳。朕致王叔的诏书和书信,多请司马先生视草润色。邹先生原来也是梁孝王那里的客卿,如今也被朕罗致到了未央宫,都是当今的大才,不可小视哟。”刘彻语声刚落,刘德已起身揖手致意:“得见二位先生,幸何如之!虽未谋面,可二位的诗赋遐迩闻名,吾神交已久了。”
刘安也淡淡一笑道:“是呀,《子虚》《上林》之赋,传诵天下,司马先生的大名,老臣如雷贯耳呢。幸会,幸会!”话虽这样说,可司马相如还是觉出了其中的不屑。都说淮南王礼贤下士,门下食客三千,其实不过如此,叶公好龙而已。他心里好笑,面上却纹丝不露。
“哪里,殿下《鸿烈》一书,上述天文地理,下论阴阳造化,瑰奇诡异,荟萃诸子,折中百家,王爷这般学识,方称得上渊博。微臣之诗赋,不过小道末技而已。”
刘彻摆摆手道:“都是一时之秀,就不必过谦了。有些事情,朕还要请各位贡献意见。”
刘彻注视着刘安与刘德,神情殷切。“二位乃诸王中学养最深者,朕亲奉郊祀,为的是移风易俗,重兴三代的气象,二位怎么看?王叔请先讲。”
“陛下有此大志,真乃我大汉之幸也!”刘安跃如,满面喜色,忽而又敛容,以极其庄重的口吻道:“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所以古圣王无不尽心竭虑以建其制。我朝承列祖列宗荫庇,天下富庶,已有太平盛世的气象。陛下此举,正当其时呀。”
“是么?”皇帝昂首抱头,很开心的样子。随即注视着刘德道:“二哥以为如何?”
“当然是大好事。而且古圣王奉天承运,必封禅泰山,巡狩五岳。《舜典》:言‘五载一巡狩,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巡视九州,考察治绩;怀柔远人,安抚四夷,整齐天下的风俗,正是圣王大业之所在。”
刘彻喜动颜色,击节道:“二哥所言,正朕之所想。郊祀只是第一步,朕早晚要追随大舜,巡狩九州,封禅泰山的。”
看不出少年天子,竟有如此志向。看来田蚡所言不虚,皇帝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征战匈奴而外,再行封禅巡狩,天下将无宁日,怨声载道之时,或许就是自己的机会了!刘安亦喜亦忧,可脸上仍是欣然的样子。
“朕自幼长于宫中,迄今足迹不出三辅。这天下究竟是个甚样子,朕心中全无印象,如此做皇帝,岂不形同瞽人!当年赵师傅、王师傅曾为朕草拟巡狩封禅诸般兴儒大计,可格于太皇太后,赍志以终。如今能够畅所欲言了,可三公九卿连带偌多博士,竟没有中用的!三代的典章制度,如何因革损益,经年议而不决。兴革的大计无从入手,朕心焦虑,可满朝的公卿安之若素。看来这朝廷中的暮气,不冲一冲,是不成的了。”
事涉亲贵,疏不间亲,众人皆低首敛容,缄口不言。丞相居三公之首,皇帝虽未点田蚡之名,可内心的不满已溢于言表。刘安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皇帝若罢黜了丞相,自己会失去朝廷内最大的助力,他虽看不起田蚡的人品,可为长远计,还真要想个法子帮他。
“王叔此次进京,田丞相亲迎到了灞上吧?”
刘安一惊,顿首道:“是。丞相急皇太后所急,想先一步落实外孙的婚事,以分太后之忧,所以……”
“朝廷的规制,诸侯王奉朝请,例由太常接送。而丞相违制,朕没有办他交通诸侯之罪,也是看在为母后分劳的份上。此事过不在王叔,无须挂心。田蚡没有抱怨朕好大喜功么?”
刘安的身上已是冷汗涔涔,再拜顿首道:“丞相实在只谈了婚事,定议后便匆匆赴长乐宫复命,断无大不敬之语。老臣愿以身家担保!”
看着刘安惶恐不安的样子,刘彻暗自好笑。宽猛相济,恩威并施,先帝所授的驭人之策还真是好用。他并非真起了疑心,只不过敲打敲打,示之以警告而已。于是放缓口气道:“丞相乃朕之母舅,王叔也是皇家至戚,朕厚望于汝者,凡事为朝廷着想,助朕成就大业。”
“陛下的教诲,老臣感铭五内,谨记了。”刘安松了口气,可旧恨上又添了新愁。看不出,皇帝人年轻,却是个厉害的角色,大意不得呢。
“礼乐的复兴,势在必行。朕初即位,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深得吾心。兴儒为的是甚?所谓改正朔,易服色,无非以礼乐重新确立我汉家的大一统。推崇儒术,罢黜百家,兴学校,举孝廉,董先生这些提议,都是些治国的大要。现在想来,派他去江都,莫如留在长安以备顾问。朕真是想他了呢。”
“那么陛下为何不留住他呢?”刘安感兴趣地问道。
“董先生是个醇儒,治国的大经大法,他是看得准的。可论起做事,就未免书生气了。”
“陛下看人入木三分,老臣佩服。”刘安直觉,若董仲舒还朝,肯定于他不利,要想法子打消皇帝召回他的念头。
“淮南与江都密迩,老臣也听到过董先生的故事。”
“哦?甚故事,说来听听。”
“董先生为江都王讲解《春秋》,江都王曾问他,勾践与范蠡、文种卧薪尝胆,最终报仇雪耻,以此种谋略和意志,这三个人可否称为越之三仁。”
“他怎么说?”
“董先生先举了个例子,说是鲁国的国君想要攻打齐国,召问国中的贤人柳下惠。柳下惠对曰不可,退下来后面有忧色道:‘我听说谋伐国者,不问于仁人,国君何以问我?惭愧呀!’董先生接下来便发挥道:‘柳下惠见问尚且觉得羞愧,更何况以诈力伐吴!以此观之,越国本来就没有仁人,更何论三仁呢?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春秋之义,贵信而贱诈。诈人而胜之,虽有功,君子不为也。是以仲尼之门,虽五尺童子,羞称五霸。’董先生的志意虽高,可揆诸实际,确如皇帝所言,是迂阔了一些。”
刘安此说,果然止消了皇帝召董仲舒回京的念头。马邑诱击战正在发动之中,以董仲舒反对诈力的立场,此时召他回来,不啻增强了朝廷中反战者的力量。刘彻笑道:“江都王骄横跋扈,也只有如此道德学问的长者,才拘束得了他。”于是顾左右而言他,转问刘德道:“王兄素通儒学,封禅巡狩之事,何时可行?”
“古人云:‘功成作乐,治定制礼。’高皇帝创业垂统七十年,国家富庶,天下治安,大汉已有太平盛世的气象。臣以为,一俟礼乐典章议定,即可行古圣王之事。”
“典章?天晓得朝廷里那些人还要议到甚时候。至于太平,四夷尚未宾服,匈奴尤其肆无忌惮,封禅一事,怕还要假以时日。不过,有些事情,眼下就可以做起来。譬如郊祀的乐舞……”
“臣在河间,收集到了一批雅乐古谱,这次奉朝请带了来,正要呈给陛下。”刘德拜手陈奏,侍从随即献上以卷帛誊抄精裱过了的曲谱。
“难为王兄有心。”刘彻颔首,含笑翻看着曲谱。
“不过,”刘彻望着司马相如和邹阳,“只有古谱还不够,制礼作乐,还是要推陈出新。朕在东宫时,就想立乐府采风,作一部新的诗歌总集。二位先生是这方面的行家,这件事要请你们主持。”
原以为皇帝会将此事托付于他,便可以在暌别多年的长安多住些时日。不想皇帝全无此意,看来,冷冰冰的君臣关系已完全取代了往昔的兄弟之情,刘德心有戚戚。
“陛下所言极是。此次郊祀,臣不才,作了数首歌诗。”邹阳说罢,起身呈上简册一卷。刘彻展开卷册,看到的是一手雄浑苍劲的汉隶。
朱明盛长,敷与万物。
桐生茂豫,靡有所绌。
敷华就实,既阜既昌。
登成甫田,百鬼迪尝。
广大建祀,肃雍不忘。
神若宥之,传世无疆。
“子曦先生诗作得好,不曾想书法的功力亦如此深厚,二美并兼,相得益彰,难得,难得!”刘彻满面喜色,双目熠熠地看定邹阳道:“说起郊祀,朕还有一事要请教。人言海岱[32]之间多仙人,此事可真?邹先生是齐人,可曾目睹过神仙么?”
众人面面相觑,吃惊于皇帝为何忽然问起神仙之事。邹阳略作思忖道:“臣之乡里,这类传说极多,可臣实在从未目睹过仙人。”
“朕少时,七夕乞巧,曾听宫人讲过牛郎织女和董永之事,你们说说,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么?”
“臣鄙陋寡闻,”司马相如看了眼刘安,顿首道:“淮南王博洽多闻,所撰《鸿烈》一书,神仙黄白之术,所论多有。此事所知必多。”
“老臣所纂之书,已进献于朝廷,应该藏在石渠阁。”司马相如的推许,令刘安心里很受用。皇帝的兴致更使他感悟到了什么。是呀,哪个做皇帝的不想得道成仙,长享荣华?鬼神的话题谈说不妨,可一旦认真追求,就难免做出种种荒唐事来。当年孝文皇帝最喜鬼神的话题,而新垣平之流得售其奸。孝景皇帝据传也是死在长生的丹药上面。
“神怪之事,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老臣虽未曾亲见,可老臣会集来撰述《鸿烈》的诸生中,目睹过神仙者,所在多有。故在书中亦有所论列。”
“果真么?怎么说?”刘彻好奇心大起,恨不能马上看到此书。于是吩咐郭彤,回长安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石渠阁将书找出来。
“神仙出没之处,多是人迹罕至的名山与海上。据见到过的人说,山中雨后初晴,雾色朦胧之际,空中往往化出七彩灵光,中有仙人出没,其形颇大。”
“那仙人,可与人接言语么?”
刘安摇首道:“寻常人等并无诚心,偶然撞到,神仙怎肯搭言?不过听说也有化作常人之形,混迹于人间者。”
“那么朕所祀天神上帝,平日又是住在何处呢?”
“自然是在九天之上。《鸿烈》书中有‘地形’一篇,说是自昆仑之丘,上登万里,是凉风之山,凡人至此已可长生。再上登万里,是名为‘悬圃’的所在,至此者可以通灵,能呼风唤雨。再上登万里,就到了天上,名为太帝之居,登上此处者,就都成了神仙。臣以为,诸天上帝和三皇五帝得道成仙者,均居于此。”
刘安当然明白,这些不过是上古的传说,但他却言之凿凿,煞有介事。皇帝既好鬼神之事,不妨投其所好怂恿之,刘彻的心思一旦用到这上面,朝政的荒疏可以料定。而对自己的大事而言,却正是巴望不得的局面呢。
于是,他鼓足精神,开始大讲神仙鬼怪之事,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而刘彻等人则如饮醇醪。这一番神仙话题,直谈至深夜,方才兴尽而散。
辞出时,连夜不寐的刘安已神形委顿,内心却极为欣快。皇帝既显露了自己的嗜欲,就不难摆布。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人。有了这个人,不仅可以缓解皇帝对田蚡的恶感,更可对皇帝的嗜欲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