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书院山下。
一少年身着烟白色罗袍,袖口处绣有深蓝色刺绣,淡灰腰带上挂着写有‘青’字的腰牌,默默站在山下,凝视着身前的白玉阶梯。
“这便是最后的机会吗?”
此人正是陆青,天刚蒙蒙亮便来到山下,仰望玉阶尽头微微冒尖的亭台楼阁,还有那被云雾包裹,虚无缥缈的云山,心中生出一丝玄妙。
云山下的一切仿佛皆为凡尘所铸,如果单单凝视云山,一股难以言表的意境就会浮现于脑海深处,不免引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就在陆青越发沉沦之际,一双玉手轻轻拍打在其双肩,将少年从虚幻的意境中拉了回来。
侧身看去,身着玄青罗袍的郭薇,正笑嘻嘻的站在他身后,手持镶玉折扇的李松轩也是如此。
不待陆青开口,郭薇就率先抱怨起来。
“你这人真是的,也不知道等等我们,害我们一大清早扑了个空。”
见少女不依不饶的架势,与满脸坏笑打算看热闹的李松轩,陆青只得装作委屈兮兮的模样,低声道歉。
没聊几句,深沉清幽的钟鸣从书院深处传来,三人也不再嬉闹,在晨光中拾级而上,晨风吹拂衣角,结发带和发髻攒动渐分,行走于白玉石阶上的三人,莫名生出了几分出尘之意。
玉阶尽头是一座用相同材料雕铸的四柱三楼牌坊,匾额处龙飞凤舞般刻着两个字‘书院’。
凝望于此,陆青不由紧握双拳,沉默不语。
看着陆青泛起青筋的手背,郭薇默默的将手搭在其肩膀上,安慰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错,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一旁的李松轩也赶忙出言安慰。
“嗯,我明白。”陆青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眼神变得越发的坚韧,“一定会找到出路的。”
书院中矗立着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外观精致绚丽,甚至有一些与本朝的风格大相径同,这在外面全然无法想象。
楼阁坐落于花草青石之间,看似没有所谓的布局,却又给人浑然天成的感觉,仿佛本就该长在那里,稍有偏差,韵味便将荡然无存。
在三人打算前往学堂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嘲讽声在身后响起。
“哎呦,这不是逸豫坊的布衣书生吗?非我书院中人,来此作甚,难不成是来卖画求生?”
不远处树下青石上正坐着一少年,神色讥讽,言语间极尽挑衅之能事。
观清言者相貌,李松轩慢摇折扇,轻笑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永宁中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张让嘛,听闻前几日在醉月轩没钱结账,让大管家上门讨账不说,还被你爹狠狠的胖揍一顿,才过几天,皮又痒痒啦!”
当众被揭穿老底,张让沉着脸,恶狠狠的叫嚣道:“你少在这里呈口舌之快,我就想问问,一个没参加院试的酸画家,有什么资格进书院的大门!”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周人围观。
“他能不能进书院,好像和你着狗腿子没啥关系吧!”郭薇面带怒气的回呛道。
眼见接二连三被人嘲讽,张让顿时憋红了脸,正想起身怒吼,却被陆青摆手打断。
“张让,我能不能进书院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父亲是当朝武将,想必这手也伸不进书院吧。”不等对方反驳,陆青直接带着好友转身离开,空留张让一人站在树下,对着三人的背影叫嚣。
路上郭薇好奇的询问:“你和他有过节?”
陆青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半月之前,他父亲曾向爷爷求画,结果...”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
见二人依旧不悦,陆青安慰道:“我突然来此,不服之人肯定不在少数,这并不重要,毕竟书院只是书院。”
书院每年新招的一百名新生,会被平均分配至五个班,分别以甲乙丙丁戊的字号来命名。
郭薇与李松轩就是甲字号的学生,陆青也不例外,想来必定是周老有意为之,陆青聪慧,心中自然明白。
来到学堂,李松轩拉着陆青坐在紧挨他的位子,郭薇则是和小姐们坐在稍微靠前的地方。
新人的到来并没引起旁人关注,这也是陆青最想要的结果。
半盏茶后,屋外走进一位身着烟白罗袍,意气风发的少年。
少年相貌俊朗非凡,一对剑眉英气勃发,双眼透露出些许冷峻,好似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顶上银质的束髻冠将头发整齐的包裹在内,同为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却有种生而则为天骄的傲然。
跨入学堂的瞬间,好似有磁力般吸住了所有少女的目光,凤眼痴情相望,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郭薇身侧的姑娘更是情不自禁的说:“薇薇你快看,他来了!”
看着闺蜜毫不争气的样子,郭薇十分无语的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说:“好啦李思云,克制一下,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对于堂内的躁动,陆青十分不解的问:“春天不是早就过了吗?”
李松轩无奈的耸了耸肩,道:“这位就是帅府之子赵翰祺,也是本次院试的...榜首。”
“怪不得。”陆青顿感恍然大悟,毕竟风仪年少,伊人凝睇,人之常情也。
赵翰祺经过陆青身边时,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陆青顿觉一股恶意袭来,转瞬即逝。
“对了,忘告诉你,张让就是他的狗腿子。”李松轩贱贱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旋即解开了陆青心中所有疑惑。
好巧不巧,张让刚好跨门进来,这声狗腿子直接拍在脸上,顿感气血上涌,脚下一滑钩在门槛上,差点来了个狗吃屎。
稳住身形后,怒目圆睁瞪向二人,刚想发作,一道深沉有力且略带不悦的训斥声从身后传来。
“没听见钟声吗?为何还不落座?”
说话的正是书院的先生,张凌。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张让也脚底抹油般溜回自己的座位上。
张凌径直走到讲台上,不悦的凝视众人,厉声训斥道:“听到钟声就立马回到座位上,到处瞎转悠,成何体统!”
堂内无人再敢吭声,纷纷点头答应。
至此,张凌的面色才缓和不少,捻了捻胡须,说:“这才对嘛,你们都是费尽周折才进入书院的,理应遵守规矩才是。”
这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先生我看未必,有些人好像并未参加院试,是今天才混进书院的。”
众人惊闻,顺声望去,出言者正是张让,他凝视先生,起身作揖,神色坦然道:“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做人应以德行为先,如若心存非念,将来又怎会利国利民,再者,书院向来以规矩为先,如若令人随意进出,那这规矩也未免太儿戏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内众人立即窃窃私语起来。
“竟有人可以直接进入书院?”
“不可能吧,开朝以来书院的规矩可从未破过。”
“不对,你们看,最后一排的那人,我好像从未见过。”
“没错,我认识他,他叫陆青,丹青绝顶的孙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陆青,也都明白了张让所指究竟是谁。
眼看众人被自己煽动起来,张让更是喜上眉梢,心想:惹了众怒看你还怎么待下去,庶民就该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胡乱行事只会被洪流吞没。
接着更是大义凛然道:“学生以为,如若每个人都可随意进入书院的话,寒心的只会是我们这些悬梁苦读的学子,望先生慎重。”
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让不少学生感同身受,接连随声附和。
看着堂内义愤填膺的众人,张凌凝神轻笑道:“你就是张让?将门之后?”
说着,向其走了过去。
“是的先生,学生正是。”张让双手作揖,态度尽显谦卑,丝毫不见之前的张狂嘴脸。
张凌点了点头,微笑着继续问:“那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可以在军中一言九鼎?又为什么从未有人敢与其背道而驰?”
张让没料到先生会问这个,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下意识说:“不...不知。”
“那我今天就告诉你!”
说罢,张让突然神色剧变,双眸阴冷,一股惊人的气势从周身骤然迸发,堂内学子顿感莫名压力从天而降,双肩仿佛生出绵延山峦,双手用力抵住桌子,尽可能抵御着突如其来的恐怖威压。
此刻的张让已然全无起初的洒脱,双手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态,眼中已经被强烈的恐惧尽数填满,牙关紧咬,愣是蹦不出半个字。
这时张凌缓缓的道出几个字。
“因为他就是规矩。”
最后一字落下,恐怖的压迫感随之消失,堂内的一切也再度恢复如初。
张让力竭的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瞳孔中依旧充实着惊恐。
张凌并未理会,对着狼狈的众人讲道:“军中将领之所有有此地位,是因为其足够强大。”
“书院里,书院的决定就是规矩,无论是谁,遵从即可。”
“学堂上,我就是规矩,你们只需要乖乖听我讲话,仅此而已。”
这次无人再敢应答,都默默的低着头,喘着粗气,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神来。
“难道我们连提出意见的权利都没有吗?”这时,坐在学堂中间的赵翰祺喘着气问。
对此张凌只是淡淡的回道:“弱者不需要做选择。”
忽然张凌身躯微微一紧,有些吃惊望向门外,“你们先上自习,我离开一会儿。”
说罢便消失在原地。
见人消失,众人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身子一软,陆续瘫坐在地上。
郭薇一脸怨气的盯着张让,极尽嘲讽的说:“没事找事,乖乖闭嘴上课不好吗?连累大家一起遭罪,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众人也齐刷刷的看向已经狼狈不堪的张让,眼中满是愤恨,纷纷指责起来。
张让呢,依旧目光呆滞的瘫坐在原地,对周围的责骂充耳不闻,仿佛丢了魂似的。
就在众人越发群情激奋时,赵翰祺突然开口质问:“张让只是把你们想问的话说出来而已,何错之有?”
言语间有理有据,加上前者在学生中声望颇高,众人这才收声,十分默契的望向身后。
目光汇聚,陆青顿感头皮发麻,他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也不想变成众矢之的,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疑惑的声音从教室前头传来。
“比起这些,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先生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吗?单单站在那里,就能迸发出千军万马之势,让我们所有人动弹不得。”说话的正是坐在郭薇身旁的李思云。
郭薇目露感谢的冲对方眨了眨眼,小声道:“干得好亲爱的,我真是爱死你了。”
这句话成功点燃了众人的好奇心,七言八语的讨论起来,至于陆青,好似也没有那般重要了。
“没错,为什么我们都动不了了?”
“难道老师也是修士?”
“不可能,他就是一教书的?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你可拉倒吧,一个教书先生能有这样的神迹?”
“就是,肯定是修士。”
见局势轻易被逆转,赵翰祺也不再多言,只是目光阴冷的看了陆青一眼。
陆青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心想:好险,差一点就被围攻了。
看着好友劫后余生,李松轩单手打开折扇,轻声说:“接下来的节奏,就交给我吧。”
“看来你们还是不知道呀!”李松轩的声音顿时引来众人的注意,周围嘈杂的声音立马安静下来,所有人神色疑惑的望向他,“这位张凌先生,可是名副其实的金丹修士哦。”
此言一出,再次引爆学堂。
“金丹修士!卧槽!怪不得有那么强大的气势!”
“你说金丹就金丹,你咋知道的?怕不是胡编乱造的吧。”
“没错,就算在军中,金丹修士也极为罕见,区区教书先生,不至于。”
见讨论水涨船高,李松轩嘴角微微上扬,神色骄傲的看向众人。
“当然不是胡乱编造,家父与书院中的一位先生乃是旧识,消息就是从那人口中得知,你们说,是真是假?”
这下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随之而来的只剩对金丹修士的羡慕与赞美,至于陆青,已然彻底没有人在乎了。
······
书院深处的楼阁内,一位白袍老者端坐桌前,其对面正是之前离开的张凌。
如果陆青在此定能一眼认出,老者正是将他领入书院的周老。
周老轻轻转动书案上的茶杯,缓缓说道:“震慑一下也是好事,省的再有人无理取闹。”
“我明白了,只是这件事还需不需要...”不等对方说完,周老就抬手打断,“不用在意这些,两日后便是通脉礼,一切等礼毕再说。”
张凌点了点头,说:“周老,那我就先回学堂了。”
见对方点头,张凌作揖后,转身离去。
周老端起茶杯,低声自语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有些人又开始不懂规矩了。”
······
学堂上,众人还在为金丹修士的威能所叹服时,一道声音再次从屋外传来。
“看来还是有些不长记性啊。”
众人立马安静下来,在众人的目光下,张凌再次回到讲台上,看着已经回到座位上的张让,语气平缓的说:“刚才竟然有人质问我什么是规矩,那你们可曾知道,书院究竟为何被称为书院?”
“这次允许你们随意提问,我会一一解答。”
学堂内鸦雀无声。
见无人应答,张凌又问:“那你们可知书院为何在永宁之中?”
学堂内依旧鸦雀无声。
陆青用余光看向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先生,心想:问个屁呀,刚被整治过,现在要是还有人敢随意提问,怕不是失了智了。
见此情景,张凌忍不住大笑起来,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怎么了,平日里飞扬跋扈将门虎子,咋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
这番刺耳的笑声与嘲讽的言辞,令在座的不少人攥紧双拳。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之际,赵翰祺终于开口了。
“先生,学生认为,书院之所以在永宁之中,那是因为书院生于永宁,应当遵其礼法。”
见终于有人开口,张凌满意的点了点头,“心性不错,那你觉得,是先有书院,还是先有永宁?”
赵翰祺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有人会问出这种问题,在他看来答案显而易见,“当然是永宁,永宁建城已有两百九十八年,五甲将至,虽未有史料记载,可书院立于永宁之内,当属其后。”
对此众人十分认同,毕竟书院就在永宁之中,理应在建城之后。
张凌微笑着摇了摇头。
见状赵翰祺心中一紧,追问:“先生所谓何意,难道我说错啦?”
张凌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缓缓的讲道:“百朝千帝终化为尘土之宾,云山翠竹永铸于朝堂之上。”
“赵翰祺,这句话你可曾听过?”
赵翰祺哑然一笑,满不在意的说:“民间流言,我等岂能轻信,百朝千帝,夸张了些吧。”
张凌轻轻的摇了摇头,看向众人,傲然道:“此话并非是民间流言,不然书院又怎会拥有现在这等超然的地位呢。”
“先生的意思是?”赵翰祺眯着眼睛问。
张凌有些玩味的说:“你说呢?”
正当赵翰祺还想要继续出言反驳时,一道惊呼声从学堂的另一侧传来。
闻声看去,一位带着圆框眼镜,身材略显瘦小的少年默默的抬起头。
少年身前的书桌上堆放着大量书籍,原本瘦小的身体几乎被尽数掩盖,仿佛只要有人轻轻一推,书籍便会将其彻底淹没。
少年唤作李易,出身于永宁中最为著名的书香门第‘李家’,本身又是极其出名的书虫,据说永宁之内就没有他没读过的书,甚至连皇上的御书房他也偷摸进去过,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易推了推略微有些滑落的眼镜,站起身来,语气低沉的说:“赵翰祺不用反驳了,先生所言可能属实。”
赵翰祺瞅了对方一眼,警告道:“李易,不要轻信那些街边巷尾的杂书。”
李易透过镜片,目光严肃的看向对方,认真的讲道:“这一切并非是子虚乌有,我曾经在古籍上读到过这样一句话:云山翠竹立于古城之中,凡夫俗子不可妄加评论。”
此言一出,瞬间引起众人关注。
赵翰祺撇了撇嘴,神色不屑的说:“那又怎样,长竹子的山多了去了,谁知道说的是哪座山。”
但气势上明显弱了不少,接着有人追问:“古籍出自哪里?”
李易再次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声音十分平缓的说出了两个字。
“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