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舟子就这么坐着,不过随手在水里一刺。采薇正猜疑不定他这是做什么时,那鱼叉已出了水,赫然刺着条硕大的鱼,磷光闪闪,裹了一身月光,挣扎间撒得微凉而略带腥味的水珠四散开来,采薇本能地扬起衣袖,遮挡头脸。
待拿开衣袖时,那竟已然被收拾完正放在火上烤着了!
这速度!!!不要说采薇是否能做到,就是她师傅樊篱也未必!采薇惊愕异常:这舟子肯定不简单!
心内凝重,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戒备。
一时,鱼烤得熟了,那人倒也慷慨,分了一半与她。她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却只拿在手中小心撕着鱼皮。
眼睛更是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舟子,舟子却似乎什么也未察觉般,自顾自摸了壶酒,就着清风明月,大快朵颐,已然将采薇忘在了脑后。
酒足饭饱后,那人摸了斗笠,往脸上一盖,头枕双手,卧在舟中,便似已睡去,再无声响,只隐隐绵长有序的呼吸声。
采薇时惊时恼,又有深藏不露之徒在侧,哪里有什么食欲,也不敢吃啊!见舟子已然睡了,便把那鱼顺着水仍了,顺便又净了手。
入夜的风有些凉了,满眼摇晃的黑,催人瞌睡,抱了双膝,把头埋在腿上,却终究难眠。
“如若想睡了,蓬内有薄被。”
采薇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实实在在是舟子隔着斗笠说出此话来的,瞧了眼那小蓬,便没再犹豫,绕过舟子,小心蛰了进去。里面倒果真有一副被褥,摸着挺干爽,也无什么异味,但她仍是嫌弃,只自靠在舟蓬上,闭目休息。
……
寅时末刻,采薇习惯性醒来,朦胧间睁开眼时,却瞧见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正近距离打量着她,顿时大惊,拔剑便指向那人。
“别急,别急,我,我。”那人忙举了双手,退到了小蓬的另一边,笑呵呵解释道。
借着微微的晨曦,虽能模糊辨认出这人是舟子不错,但是他几时进来的,又进来了多久,她竟然浑然不觉,这让她没办法不惊惧!在这一刻,她才真真明白她是如何狂傲和天真!
这天地间,修道之人诚然不多,但是并不是没有!她怎么能够这般掉以轻心你?
剑虽指着那人,似乎只要她轻轻一用力,对面之人似乎就会命丧当场,但是采薇还是收了剑。她十分清楚,她的剑根本就威胁不到他,他既然并不准备动手,她自然不愿干戈相见。
虽收了剑,却仍然一脸警惕看着对面之人。
舟子无奈,叹息着解释道:“我本是在外面睡得好好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夜半时下起了雨,我也没办法,只好进来躲一躲了。”
呵呵,反正她睡得沉,根本就没察觉到雨不雨的!舟子撒谎撒得十分淡定。或许是昨日午后睡久了,今日凌晨时分他竟醒了,再无睡意。想起舱内之人,一时好奇心起,蛰了进去,仔细打量。十年前,他瞧她,觉得和人并无区别;十年后再瞧,似乎也没什么区别。这实在让人有些失望!
就这样的,真的能杀他?想到这里,他又兴奋了起来,十分期待!可一瞥她那身修为,又顿时泄了气!小丫头还太嫩了,他得好好拔一拔!……
舟子之言看似合理,实则十分无礼!只是这人怪异得很,她虽仍未能察觉出他身上有一丝道力,却嗅出十分危险。她常年在利刃锋爪下过活,向来十分相信自己的感觉。便不愿生事,没再开口,而是出了小蓬,舟板上有些湿处,似经雨洗,但她都不在意了,只盼望着能够早些靠岸,好摆脱此人。
但是此时天还未亮,天地都蒙蒙的,根本看不清前方。心下不免有些焦急。
这河真有这么宽广?
舟子抱了捆柴,生了堆火,拿了个壶在河里装了壶水,开始烧起水来,见采薇仍然是愣愣望着前方,故意激道:“想自己下水游过去?也挺好!这里水虽然深,但以你的修为,淹不死的,十天八天的,也就游到了。这般经历,肯定能让你终身难忘。”
虽然看起来和人没区别,但肯定还是有她不同之处。毕竟,普通人可长不了这么好看,想来轻易也是死不了的。这河里凶猛的食肉鱼虽多,她修为低下,却未必熬不过来。倒正好让他瞧瞧阿术到底动了哪些地方!
若真死了,也没什么,她本就该死!虽然不能杀了他,让他遗憾,也是无可奈何。
采薇不想与这人纠缠,便只当没听见了!这河浩瀚无边,谁知道水里有什么,要她下水,当她没脑子吗!
见她神色从容淡定,他倒更来了兴趣,笑着埋怨道:“你说你这小姑娘,我不渡你吧,你便要拿大石子砸我。我渡你吧,你亦要生气,你究竟要怎样呢?”
采薇脸颊直抽,抽得牙疼,分明是他扮猪挖坑在前,又故意露出獠牙吓唬她在后,一把年纪,此时却还要装出一副无辜模样,真真气死人也!
却也明白了,若他真要对她不利,瞅着这一汪水发愁,也是无用!
便转了身,对坐在舟子对面,低了头,识时务致歉道:“大叔,此前是我冒犯了,还请恕罪。”
舟子却是不言了,定定看了她一眼。转身从蓬内拿出一套茶壶,将煮好的水倒了些进茶壶中,顿时清香四溢,让人心旷神怡,平心静气。
“恕罪是不用了,如若不怕,便陪我饮一杯吧!”舟子洗刷过茶杯,倒了两杯茶,放了杯在采薇面前,也不再多说,便自顾抿了一口。
话已说到这份上,她不好再犹豫,亦端了茶,小小抿了口,却不料这茶闻着已然不俗,入口却更是让人震撼,只觉舌尖以下,似有一路春风刮过,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不由连连多喝了几口。
“这是什么茶,味道竟如此出尘?”采薇不由问道,如此好茶,若是能带些给师傅,她必然欣喜。
舟子却只是一笑,并不回答,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采薇不由又皱了眉。
她向来不饮茶,但樊篱庶务重,时常要喝些清神茶饮。温菱之母十分擅长此道,每每制得新茶,温菱总要包上一大包给采薇去表孝心。一来二去,采薇倒认得不少,却从不曾见过此茶!
也未曾见过有能够与之媲美者!此人,着实不简单。
此时舟子又往采薇的杯子里斟了杯,采薇心内明知不宜,却偏赌气一口又喝了,又问道:“大叔既不渡人,为何又栖在这舟上?为何昨日又肯渡人了?”
舟子见采薇牛饮,暴殄天物,微微一笑,没有责备,反倒又给她斟了杯。采薇见此,料他是不会说的了,心内烦闷,抬手便又是一口闷了。
“很久以前,犯了个小错,被师傅罚在这里思过。恰巧昨日你来,一石头的水让我猛然想明白了,所以也就勉强渡你一渡。”原已不抱希望,谁知舟子抿着嘴里的茶,不紧不慢地竟回话了。
不过,这也能信!正儿八经胡说八道!是觉得她没脑子?
料想是打探不到什么,采薇默默放了茶杯,继续看着浩渺江水发愁。哎,要不要一剑过去,是深是浅是装是真试了再说?
她历来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的犹豫不决,可这次,她是真犹豫。按照理智,她早就该试探他了。可凭感觉,她不敢率先出手……
那舟子默默收了茶盏,拿起竹篙,撑起船来。
哎——,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呀,也不知,以后会不会被吓死?
是不是他太无聊了?这般欺负一个小姑娘,着实……
不,她可不是个小姑娘………若是被吓死了,也很有趣!
一日一夜,倒也平静过了。
到第三日早晨,烈阳驱了浓雾,彼岸终于露出真容,采薇心底的石头也渐渐落了下来,没想到这河竟然有如此之宽,想这一路,可真够心惊胆战的,幸好就要结束了!
往后,她再不敢这般自负,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些才是!
到了正午,船靠了岸,采薇不由面露喜色,跳下船来,深深吸了口气,回身朝舟子行礼道:“此番多谢大叔照顾!既已到岸,就此别过!”
舟子在船蓬里摸了点东西,收拾出一个小包裹来,背在背后,亦跳了下来,言道:“不谢不谢,此后你照顾我些就是。”
采薇见舟子是要与她同行的意思,一时心又提到嗓子眼上了,指着船僵问道:“大叔,你不思过了吗?”
“我既已想明白了,自然不思过了。”
“那您这是要回师门?我们肯定不同路!”
“不,师傅认为我错了,我却仍认为我对了,这怎么能够回师门呢?你不是要去虎兕坡吗?别啰嗦了,再耽搁就瞧不上昙花了!”舟子一把拉了采薇,拖曳着她急急向前赶路。
“不,不是,”采薇被拉得踉踉跄跄,心内更是着急,言语不免也有些结巴了,“您就这样走了,不怕您师傅责罚吗?”
“你这小丫头人不大,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咱们还是先瞧了昙花,摘了杏杏草再说吧!这样婆婆妈妈思前虑后的,会未老先衰的,难不成你想成老太婆吗?”
采薇愕然,根本没能明白这内里的逻辑是什么,脚上不由停了,顿时被他拉得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屎。
至此,心内哀嚎不已,到岸的喜悦更是一扫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