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带回了家里,直接带进自己的房间里,嘭的把门关上。
“过来!”她的父亲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你怎么成天和一群混子在一起玩?”
Velia向着床边走了两步,在离父亲两米的地方停住了,低着头不说话。
“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把你弄进那个学校?还送你去学舞?都是为了让你受到贵族的教育,成为一个淑女。”
明明只是报了名,我自己参加了考试考过的。学校录取我也就只是为了政治正确。你本来就没出什么力。街边跳的舞就不是舞了吗?非得舞池里跳的才叫舞?
她在心里嘀咕着,面无表情的盯着地板。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在山南都不能上学,只能在家学学织布做饭带孩子!”
那就不要让我上学好了,反正我也不想上学。
父亲一个劲不停的说着,Velia头也不抬,就只盯着被床脚压着的地毯,地毯红棕色的毛在阴暗的灯光下显得安静而狰狞,地毯上黄色的绣花这个角度看起来像怪兽的脸。
一阵沉默,她甚至没发现父亲停止了,可能她发呆的能力就是这种事情练就的。
“你说话啊?”
Velia听到了这句话,抬眼瞟了一眼父亲的脸,又把眼睛低了下去。
“你怎么总是这样?”父亲更加愤怒了,声音一下抬高了几个度,震的整个房间嗡嗡发颤,她更是无法控制的抖了起来,心脏狂跳。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把我当傻子?”他继续吼着。
“对不起……”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你现在说对不起能改变什么?”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现在还有什么是能改变的吗?
“你就是这样,就只知道在外面玩,每天都是玩,什么正事也记不住!”
“还和那些混子在一起,你让别人怎么想你?嗯?一个女孩子成天和一群打铁的小子混在一起?你很想变的和他们一样吗?白天打打铁,晚上在湖边边摸鱼打混?你们隔着湖看得见墙里面吗?我把你送进墙里面读书不是让你玩水的!”
Albert是面包师,不是混子。Velia心想。
“我看你就是想把我气死。”
我看你就是想逼我从窗户跳出去。
Velia的眼圈有些红,不禁用眼睛扫到父亲身后的窗户,夕阳的光斜斜的打进来,照出木窗的框架,在墙壁上留下十字形的阴影。
她的目光抬起又落下,被他父亲看在眼里,变成了轻蔑的嘲讽。
这个山南男人的表情突然变了,他简直就是怒发冲冠,整个人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他猛的站起来,突然上前一步。
Velia一颗悬着的心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一颤,下意识的仰起头来看着这眼前这个男人。
“啪”的一声,父亲用力的一掌打在她的脸上,把她打的整个人倒了下去。
她伏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没搞清楚目前的状况,没有马上爬起来,也没有准备应付接下来的状况。
幸好接下来没有什么状况,父亲打完她之后,整个人也愣住了,只是依然在盛怒之下,他粗重的喘息着,血液直冲大脑,甚至有些发抖。
地上的女孩是如此脆弱,他几乎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继续下去。
“你自己反省一下吧!反正以后不许和那群混混来往!”
男人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丢下她喘着气走了,并重重的摔上了门。
摔门声吓得她又是一哆嗦,知道脚步声不见了之后她才软软的趴了下去,就这么趴在地上哭了出来,她不想起来,也没有力气起来。
一瞬间她想起了小时候在自己房间听见楼下父母的争吵声,父亲的骂声,母亲的哭声,椅子翻倒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人体落地的声音,和自己的抽泣声。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已经忘记了。
想着,门外又传来声音,她马上收住啜泣的声音,连喘气声也屏住,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像躲在木桩里的兔子。
慢慢的脚步声走到她门前,她的心脏无法抑制的狂跳,然后门把处传来动静,金属碰撞声,锁轴旋转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又慢慢走远。
她暗暗松了口气,但是心又被别的东西提起。她一边悄悄的哭一边悄悄的爬到门前,小心翼翼地下压了一下把手,一切都做的那么小心翼翼,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
果然,把手完全按不下去,她被锁在房间里了。
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小房间变得无比安全,却又依旧无比危险。像暴风雨中的船,在巨浪之间颠簸,靠着薄薄的木板隔绝着你和一个暴怒的世界,随时可能会崩塌,却又在这一刻保护着你。
她终于扑倒在床上哭起来,记忆里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记忆之前的她就不清楚了。
这时候所有的因果都忘记了,她甚至不记得这一切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被情绪吞没,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起Albert的脸,想起胖胖的Robert,她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明明他们曾经在一起那么开心,Albert为她做的琴还没有完成,一切就结束了,再也没有朋友,再也没有那种随便就会有路人加入进来的舞会,再也没有那种随性而快乐的舞步。
今晚会不会没饭吃了?她的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可能明天也没饭吃了。
但是她已经开始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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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一个人,那个人的脸永远都是模糊的,但是她看的到他的身型。他像一个影子,挡在她和她父亲之间,眼中露着愤怒和不屑,一把将她父亲推开,让她父亲露出恐惧与无措的神情。
她不记得这个人影是第几次出现了,可能是第无数次。之前是在学校的走廊里,学校楼下的草地上,街边,家门口……
她不知道他的样子,他的名字,他的声音,他的穿着,他的一切。只知道他和她说话,语气温柔,他转过头的一瞬间的表情,眼里透着什么样的光,知道他挡在她和路人之间,摸她的头,揽着她的肩膀带她离开她不想在的地方。
她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只是眼泪还是在流,心里还是在恐惧。
粗糙的床单把她拉回了一部分现实,另一部分在她粗糙的床单之上按着一只手,他半跪在床单上低头亲吻着她的头发。她甚至似乎能感觉到背后对方的温度,于是身上似乎更冷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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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睡的不踏实,似乎听见外面马车压过石板路的声音,却又醒不过来,头疼和饿的感觉在梦里也感觉得到。
直到“嗒”的一声清脆的敲打声把她惊醒,她马上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她努力的睁开酸痛的眼睛,撑起身子向四周看去。
夕阳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暖橙色的阳光水平的打在她的墙上。这个房间似乎很久没有阳光照进来过了,即使是今天,这温暖的颜色依旧看起来狰狞无比。
“Velia!”外面有人喊着,而且不止一个,很多人在叫嚷着。
她挣起来,趴到窗户上向下看去,下面的街道藏在阴影里,远处的落日照的她恍惚。
隔着金色的阳光,她看见了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年轻人,奋力的向她挥着双臂,各个单薄,好像风吹过街道就会将他们吹走。
她的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
她看见了Albert,Robert,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Luana,还有站在Albert身边的Gaety。
Gaety怎么在?他们来做什么?
她想打开窗户,手顺着窗沿向窗锁摸去,摸到了锁住的窗锁。
她的房间因为面街,平时都是锁起来的,她想开窗的时候要去餐厅的餐边柜抽屉里拿钥匙,所以她平时开窗也开得少,夏天太热,蚊虫也多。
她焦急的拍打着窗户,她不想让朋友们等着。
她看着下方的情况,他们似乎看见她了,在说着些什么。
于是她更急了,小跑到房门去试图开门,房门不出所料的无法打开。
她只得再跑回窗户边,向下招手,试图用手势对下面的人表示情况。她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表示’锁‘的概念,她试了用手按压门把的动作,试了拧钥匙的动作,试了口型。但是她搞不清下面的人有没有搞懂她的意思,她于是试图读下面人的口型,为了看得更清楚,她把鼻子都贴在了玻璃上。
夕阳下的玻璃是温热的,阳光的温度从玻璃上传到她的鼻尖,下方的玻璃因为她的呼吸变的发白。
夕阳过于刺眼,藏在下方阴影里的人别说口型,就算是面部表情也很难看的清。
“我被锁住了!”她尝试大喊,喊完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她不知道父亲在不在家,但是应该是不在的,不然门外这么大动静她父亲不可能听不见。
于是楼下又在喊什么,很嘈杂。隐约见她听见有人在问她在说什么,她又只得再喊。
就这样无计可施的反复互相确认,过了很久,期间她听见他们在尝试敲开他们家的门,但是楼下毫无反应。
她看见邻居的阿婆从房子里走出来,和她的朋友们说着什么,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夕阳越来越低,昏黄的光线直刺入她眼睛里。
她眼睛里。
她看见邻居的大叔搬出来了一个梯子,她的心猛的吊了起来,但是依旧只能站在窗前做个当事旁观者。
她看见Gaety爬了上来。
她又哭了。
Gaety一只手抓在窗沿上,另一只手按在玻璃上,隔着玻璃面对着她,挡住了太阳。
“窗户打不开吗?”Gaety问。声音隔着玻璃变的含糊。
她摇头。
“门也打不开了?”
她点头。
“他打你了吗?”
她摇头。
“你怎么样?别哭啊。他把你怎么了?”
她低头捂住眼睛,情绪就是止不住。她知道这时该怎么做,她知道她该冷静下来告诉大家她没事,她知道该让事态平息下来,她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但是她做不到,她就是笑不出来,就是张不开口。她每到这种时候都无比的憎恨自己,长嘴巴是干嘛用的。
这时她突然听见他说:
“我们逃吧!”隔着玻璃,声音模糊。
“我们去他找不到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去山南吗?我带你去山南!”
“我已经找好了人,只要你点头。”我本来今天就是来问你的,他没来得及说。
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大脑却还飞快的转着。
去山南?怎么去?还回得来吗?会死在路上吗?学校怎么办?父母怎么办?父母……
她一时无法抉择,她永远都是无法做决定的那个。
掌下的玻璃传来温度,比阳光更炙热。
她低头,看见Gaety的手贴着玻璃按在她的手掌上,比她的手大上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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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ety悬在Velia的窗外,等着她的答案,时间因为趴在别人家外墙上而变的格外缓慢。
下面的街边聚集起来的人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以为是小孩被困在家里的,以为是盗窃的,说着要喊巡卫的,全都盯着他。
可惜他不在乎。真白瞎了这些观众和舞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都是一种可惜。
她怎么还不说话?
他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心脏也和Velia一样不争气的跳了起来,两个人的心跳通过手心传达到温热的玻璃上,谁也感知不到对方。
迟钝如他也感觉到了,这可能是他们生命的转折点。山南是多么遥远的地方,他小时候想都不敢想,他在山南人盖的戏台前看戏,觉得那些面目清秀而扁平的人都是从天上来的,他们的世界遥不可及,要到达那里一定要经过满是蟒蛇的河流和火焰遍布的峡谷。
后来他无数次在房顶上想象山那边的世界,想象叔叔和他讲的身着金色薄纱的少女在庭院里跳舞,当然叔叔也是听他手下讲的。
他无数次的产生要带着Velia去山南的想法,想象着路上的样子,想象Velia会高兴的亲吻他。
结果今天,他终于打了主意,找好了马队,向这个女孩伸出手,要带她去她向往已久的地方。
结果她在哭!
哭是什么意思?是去还是不去?
远处又嘈杂了起来,真的有人在喊巡卫。
真他妈是好公民!Gaety咬着牙想,一边拍着玻璃。
“Velia!走吗?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他稍有些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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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她一句话,她就可以离开这里,甚至永远的离开这里。
她在这间屋子里呆了多久?16年?16年是多久?是她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梳妆台上放着她红木的梳子,那是昂贵的从山南进口来的东西,还有她的一切。床边的玩具兔子,她每晚都会抱着它入睡,只要Velia需要它,它永远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床上挂下来的帷幔,她每次难以入睡的时候都会用手撩动,看它透下的光影,看它轻轻的飘动,毫无声息,像人的灵魂。她感觉的这一切现在全都在她的背后呼唤她,她不需要回头也能看见它们站在它们一直以来的位置,而她的背影正对着它们,能离得开吗,离开了她还有什么?
Velia在短时间内把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过了一遍。
她在同一时间内在脑子里思考着无数种东西,然后又瞬间得出答案。
最后她得出的答案是:她不知道。
对学校和家人的影响,当然会很坏,但是到底会怎样,她不知道。
她能不能活着到达山南,路上会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
到达山南之后她该怎么办,她不知道。
她还会不会再回来,回来之后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她不知道。
曾经的一切,她早已熟悉。
之后的一切,她不知道。
但是她突然意识到,曾经她熟悉的一切就快要不复存在了,如果她今天被留在了这个房间里,那她便真的要与楼下那群人分离了。
虽然和Gaety去了山南她也要和他们分开,但是那不一样。
后者隔着一望无尽的土地,也依旧心灵相近。前者即使在一个城市,也像生活在两个世界,再无法交集。
她无数次坐在窗前试想自己的人生,等她从学校毕业,她父亲就会把她嫁给一个“合适”的男人,生儿育女的同时还可能需要选择一个工作辛劳一生,然后老去,最后死亡。
她宁可选择不知道结果的那边,就像她曾听一个老人说过,“和平年间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工作的,因为他们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
老人也同样不懂和平年间的孩子面临的压力和迷茫。
人永远无法快乐,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消失了,另一件就会开始令你痛苦。
于是,为了她这短暂而痛苦的人生,她决定放手一搏。
她奋力的点头。
“好!”
Velia在哭,Gaety笑了。
“你站远点!”他喊着,按在玻璃上的手猛的挪到了窗框上。
Velia迅速的跑到了房间的一角,躲在了梳妆台和床之间的缝隙里,她知道Gaety要做什么。
木质的窗框迅速的烧了起来,火焰没有蔓延开来,只是迅速把窗框烧成了炭黑色。
这时就见Gaety双脚蹬在窗框上,双手抓着窗框上,双脚用力把自己向后方蹬去,然后就着体重把双脚猛的蹬在了炭黑色的窗框与玻璃上。
木质粉碎的声音配着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爆了开来,玻璃的碎片飞的满屋都是,楼下传来一片惊呼,看热闹的人今天算是赚到了。
“走了!”Gaety一脚还站在窗沿上,另一只脚踏在她房间的地板上,脚下还有玻璃的碎片,向她伸出手来。
他们在最后一缕阳光里跳出了窗户,周围一片嘈杂,最后的那缕阳光璀璨如黄金,而人声和交相挥舞的手臂像是要把黄金炒沸。
楼下的人互相挤着,有人叫喊着挥舞着手臂喊着些什么,有些人在阻挡他们,有些人双手抱着头伸长了下巴,远处的街角巡卫的头盔上的蓝色羽毛在人群中穿梭。
不重要了,她想,这一次,终于可以都不重要了。
他们落到地面上,太阳降到了远处一栋小神殿之下,黄金消散,交换来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