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细美睡不下,门前亮堂堂的。
黑夜要有足够的黑,才有安全感。
林细美想起今天的作业还没做,坐起身后,又想起,早上第三堂就离开的学校,根本不知道今天有什么作业。于是又躺下了。
林细美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看着天花板,想着找点什么东西想想,填充下荒芜的思绪。
百无聊赖,数起岁数来。
林细美今年十八岁,爸爸林德安,今年四十五岁,那也就是在爸爸二十七岁的时候,林细美来了。
伯伯林德明,比爸爸长了八岁。在林细美来之前,伯伯林德明家已经迎来三个哥哥,林家祠香火鼎盛,爷爷奶奶也引以为傲。
因此,爸爸更稀罕女儿,秉着人无我有的私心与自豪感。
终于盼来了林细美,听说林德安那会高兴得上蹿下跳的。邻里邻外家家户户都送了一整套喜糖喜饼,本没这个先例,可是林德安高兴坏了,顾不得先例,只管普天同庆,排场办得比生儿子还隆重。
听妈妈说,爸爸本来想把名字改成“林最美”,后来想想,为了女儿一生顺遂,做人还是不要太高调。
伯伯林德明却看不起这排场,冰冷的嘲讽了一句,“将来祠堂办什么事都轮不到女儿家。”话中话就是说,不必高兴得太早。
这句话,林德安记了十八年。他还会一直记下去。
第二天清早,林细美出门发现,昨天没置办的东西,今天全齐了。
新的扫把,草席,脸盆,水桶,橘子,香蕉,苹果,芒果,火龙果,等水果,还有各种纸钱,各种衣纸。还有糖果毛巾,还有两盆松柏盆栽,还有很多很多。
林细美去接了下香。
放在林德安脚尾的一盏豆油灯,叫“脚尾灯”,旁边放一碗“冥饭”。“脚尾灯”是用来为死者照亮阴间前进的路,万一灭了,林德安就会在阴间迷了路,耽误了投胎的好时辰。
这是林细美这两天耳濡目染听来的规矩。
早上十点,妈妈沈匠兰从相馆带回来了一个东西。
用纸袋装着,很大很大的东西。
林细美凑上前去看——是爸爸林德安的遗照。
林细美思疑,爸爸来去就那几套衣服,冬两件,夏两件。从来没见过他穿上西装的样子。
“这PS技术还可以,这头接得真像。”伯伯林德明笑着说,连连点头,很敬佩相馆的电脑技术。
不过林细美觉得,爸爸也就四十五岁,这身深蓝色西装,褐黑色的领带会不会显得太老气了?
“这身颜色也太老气了。”小姑妈道出了林细美的心声,“不行,我得重新给哥选一套。”
“已经做好了,能重做吗?”妈妈沈匠兰,脸色已经很憔悴了。又要伤心又要奔波买东西,累着了。
小姑妈很硬气,“死者为大。贴多点钱我都要给他换身好看的。”
小姑妈出马监工,林细美也放心了。
期间,一群妇女围着一张桌子,做着纯手工的活儿。
两根红线,包在一张红纸里,再摸两颗糖果,一起包在毛巾里,再摸两个橘子,一起放在一个红袋子里,打结绑好,放进一个竹框里。
这是用来做几天后的吊唁回礼。
一会,有人送来白灯笼,上面写着“寿四十有五”,这个要放在巷口。
这个数字挂出去,会让人扼腕叹息吧。
林细美牵着弟弟,又去烧了下香。
来来回回,林细美从不往棺材里边去看。她怕那个人长得像爸爸。
这一天下来,好像也没什么事做。
林细美一闲下来,又想起自己的功课。
她带着弟弟,回家里,翻翻书包,看有什么作业可以写写。
突然翻到数学书,掉下了一张试卷。
对了,昨天早上刚发了周考的数学试卷。
上个星期,林德安才跟林细美打赌这次周考,拿出了从未有过的一次丰厚的奖励。
“要是数学能考个满分,周末带你去吃麦当劳。”林德安读到高中,数学是强项,女儿的数学一直是自己亲自辅导。
真的考到了,真的做到了。天知道我下了多少功夫?
现在,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顿麦当劳?
每次的试卷,学校都要求家长签名。林细美盯着试卷,盯着“120”的分数,更狠狠的盯着往常林德安签名的位置,右边顶上的空白位置。
林细美把试卷折成一百多开,几乎揉成一个团子,握在左手手里,右手拿着一支黑笔,缓缓靠近冰棺。
她想确认下,他能不能起来给她签个名。
她细细端详,躺在里面的人,幸好一点都不像爸爸。
脸色蜡黄蜡黄的,也上了白色的妆。两颊都凹进去了,林细美轻轻的,轻轻的摸了一下,感觉干干的,硬硬的。顺着彩色的寿衣往下找,找到了签名的那只手。林细美勇敢的伸手进去,跟他握了一下手,也是干干硬硬的。林细美又把笔努力固定在他拇指与食指间,再教他握紧一点。可惜这手啊,不是铁丝,没法一掰就能成形。
林细美失去了耐心,把手里的试卷攥得更紧,要揉碎了。
林细美气愤得把黑笔抽了回来,回到自己的房里。
摊开那张皱皱的百分试卷,林细美开始接受了这个事实。
再也没人给她的试卷签名了。
再也没人辅导她的数学了。
有人将永远的欠她一顿麦当劳。
林细美在房间里失声痛哭,哭得喉咙干,哭得喉咙痛。
是你害的大家忙里忙外的。
是你害的妈妈这么消瘦憔悴。
弟弟还小,他习惯了你晚上回来吃饭前抱抱他。
你一句交代都没有,哪都找不到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下午,小姑妈从相馆拿回遗照。
这张精神气好多了。
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再配上黑色的领带,传统的黑白相配。
“反正你这辈子就没穿过这么帅的,这张最好看了。”只有小姑妈敢这样说。
来自亲人的官方吐槽最为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