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无话可说:
我们拥有太多共同的话题。
同一颗星球使我们彼此联系在一起。
我们投下影子,依据同样的定律。
我们试着理解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那些并不知晓的事物,使我们更为亲近。
——辛波斯卡《植物的静默》
“饭圈”女孩
曾思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么一天。饿着肚子猫在这幢别墅外面,等了足足两个小时,只为了见最近“粉”上的邓伦一面。
就在一个月前,她还很唾弃“饭圈”女孩的这种不理智行为。为了偶像,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比如在网上疯狂地给偶像刷话题提升流量,新歌一出来就买上几十、几百份为其打榜,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机场接机,省下一个月早餐钱买同款卫衣,把成名之路倒背如流地作为励志素材写进作文里……
“她们的脑回路大概与我不一样。”曾思羽只能这样解释。
在崇平实验中学,这样的“饭圈”女孩不计其数,以偶像名字划分为无数个小团体,比如“朱一龙”战队、“杨洋”小组、“许凯”家族、“火箭女孩”实验室、“王一博”自然角,等等。她们为了扩大战队,常不遗余力地向别人“安利”自己的“爱豆”,曾思羽就遇到过一回。在社团巡展的时候,她走马观花地走在各展板前,突然被一个戴着牙套的学妹拉住,向她推荐易烊千玺。“你知道他名字的含义吗?他出生于湖南,‘烊’在湖南怀化是‘欢迎’的意思;‘千禧’嘛,就是他出生于2000年千禧年,他5岁学舞蹈并参加综艺节目……”还有一回,是一个比她高了一头的隔壁班女生。运动会上,她们一起参加800米赛跑,曾思羽一圈下来就觉得肚子岔气了,疼得她很想退出比赛,可是看到场外啦啦队正卖力地给她加油助威,只好咬牙坚持着。那个女生经过她身边时,喘着粗气说:“当你觉得自己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时,不妨喊一声偶像的名字,马上就会重燃斗志,要不试试看?你喊,吴磊、吴磊!”那个女生没撒谎,她大喊几声“吴磊”后,果然又有了力气,“嗖嗖嗖”地超过了曾思羽。
“安利”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曾思羽从来没动心过。
直到一个月前的那次长途旅行。爸爸带她和妈妈去云南自驾游,山路漫漫,一天中至少有五个小时在车上,在对沿途的山川、牛羊从最初的兴致盎然到习以为常之后,她和妈妈拿出平板电脑,一起追上了前两年火爆荧屏的《香蜜沉沉烬如霜》,本来只是为了打发旅途的无聊,却没想到,曾思羽就此掉进了邓伦的坑,陷得还很深。曾思羽已经无法说清她是因为剧里那个单纯痴情的凤凰才喜欢上邓伦的,还是因为邓伦细腻的表演让凤凰这个角色常驻她心中。总之,她沦陷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罗云熙?”妈妈知道她喜欢邓伦后问她,“你不觉得罗云熙饰演的润玉自带仙气,是典型的翩翩公子样吗?小羽,你考虑一下,和妈妈一起喜欢罗云熙嘛。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了。”
“不不不,我就是喜欢钢铁直男凤凰。”曾思羽不假思索地否决了妈妈的提议。
一路上,她们为了各自喜欢的角色争辩不休,连爸爸都不得不出来调停:“好啦,我辛辛苦苦开车带你们出来玩,你们把心思都花在不相干的两个男人身上,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心很痛,好不好?”
爸爸说“心很痛”的时候借鉴了偶像剧里男主人公惯常用的音调,正在喝水的曾思羽听了差点儿将一口水喷出来。
“爸,别担心,我妈对男明星的爱通常也就三分钟热度,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你才是她心目中永远的男神,一生挚爱。”曾思羽宽慰爸爸。
“这话我爱听。”爸爸颇为满意,重整旗鼓,车子向着100公里以外的目的地进发。
在他们家,“喜欢”和“爱”是可以常常挂在嘴上的。爸爸妈妈结婚这么多年,感情笃厚,也源于此吧。爸爸每次犯傻的时候,妈妈先数落他一顿,眼见他不开心了,妈妈又赶紧安抚:“但我就是喜欢你傻乎乎的样子。”妈妈是路盲,每次迷路了,向爸爸求助,爸爸都忍不住说她:“你得学会看地图呀,东南西北标注得一清二楚。”“我看不懂呀。”妈妈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对我这么大声说话,你不喜欢我了吧。”爸爸之前的着急上火瞬间化作柔情蜜意:“不不不,你还别说,我就是喜欢你有求于我的样子。”
在他们家,有喜欢的明星也是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的。妈妈每看一部剧,就喜欢一个男明星,见一个忘一个,也没见她对谁长情。有时,她也会向曾思羽“安利”:“小羽,你看他怎么样?特别像妈妈读书时候的校草,这一款在你们学校能排上号吗?”爸爸不禁忧心忡忡:“你鼓励女儿追星,这样不太好吧?其他家长堵都来不及呢。”
“我们不都是这么长大的吗?有喜欢的偶像,学习他们身上的优点,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多励志!”妈妈拍拍爸爸的脸蛋,“相信我们的女儿,她有分寸。”
“好吧,你们女生的世界,我是不太懂。”爸爸耸耸肩。
“而且,喜欢明星总比喜欢身边的人好啊,明星远在天边,够也够不着,反倒好。”妈妈凑在爸爸耳边轻声说。
妈妈没打算防着曾思羽,她其实是故意说给曾思羽听的吧。
进入中学后,家长们如临大敌,除了要应付人生第一场大战——中考,还要面对不可预测、不可控的青春期“中二病”。在成为合格家长的道路上,妈妈从来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她去各大图书馆报名参加了数场心理学专家关于“家有青春期孩子,家长如何应对”之类的讲座,据说收获颇丰,学到了一二三四……多条与“中二”少年斗智斗勇的技巧。
也许,鼓励孩子追星也是其中之一?
烟幕弹
从云南回来后,曾思羽开始疯狂收集邓伦的一切消息,关注他的微博,在网上搜他在综艺节目中的片段,反反复复听他在《跨界歌手》里唱的歌,在电梯里、公交站台、地铁里看到邓伦的广告宣传海报,她都会停留几秒钟,在心里默默地与画面中的邓伦打招呼——
“嗨,又见面了。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你呢?”
“我这里狂风暴雨,你那里天气还好吗?”
“我今天考试进步了两名,我好高兴,你最近拍戏还顺利吗?”
……
是不是矫情得要命?可曾思羽乐此不疲地沉沦在这种“矫情”中无法自拔。
如果有一天,邓伦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是否还有勇气与他打招呼呢?
要想知道答案,得先见上一面啊。
就在昨天,吃晚饭前,被允许使用手机的那会儿时间里,曾思羽在网上刷到有人爆料说,邓伦的剧组明天要出外景,地址正好是她们学校附近的那幢小别墅。
那幢小别墅曾思羽知道,就在学校大门左转弯100米的地方,爸爸说那是一幢超过100年历史的英式洋房,三层楼,尖顶,院子里有块草坪,还有池塘、凉亭。他有一次经过,恰逢里面有人走出来,大门开了两分钟,他借此机会好好打量了一番。但门口没有挂“历史保护建筑”的铜牌,因而不知它的前世今生。这里前些年一直铁门紧锁,神秘得很,最近一年倒是人来人往,多半是借给剧组取景。每到这时,总有嗅觉灵敏的粉丝从四面八方赶来,守候在别墅门外。不吵闹,不喧哗,不给偶像招黑,做有素质的粉丝。她们安安静静地等待,一杯奶茶、一个三明治是标配,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想要的只是等偶像工作结束后从里面坐车出来时,她们可以用积蓄已久的力量大声喊出:“某某,加油!我们永远支持你!”偶像听到了,缓缓摇下车窗,探出头,冲她们挥挥手。即使拍了一天的戏,倦意已浓,也要面带微笑。哇,偶像冲她们笑了,她们捂嘴,喜极而泣。为这短短的几秒钟,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一个月前让曾思羽嗤之以鼻的事,她此刻正在做。
她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个蛋黄肉松饭团、一瓶橙汁,霸占公交车站台上的椅子已经两个小时了。113、87、960、524,一辆辆公交车停下、驶离,站台上的人来了走,走了来,已经换过无数拨了,不变的只有曾思羽。
这两个小时她并没浪费,英语老师布置的英语听力她已经听完了,语文老师要求背的文言文也背得八九不离十了,要写的一篇作文她已经构思得七七八八了,回家直接动笔就好了。
天色越来越暗,路灯亮了起来,铁门外聚集了越来越多漂亮的小姐姐,她们大多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或者阔腿裤,头戴鸭舌帽或者宽边草帽,用橘色的眼影、大红的口红、圆形的金丝眼镜来武装自己。像曾思羽这样穿着校服、素面朝天、灰头土脸的并不多见。
“这样或许更好,邓伦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我,知道我今年上初三,说不定还会为我明年的中考加油呢。”曾思羽在心底暗暗思量着。
那扇紧闭的铁门猝不及防地开了,等候已久的小姐姐们一拥而上,曾思羽忙不迭地把摊在腿上的课本收进书包,拉链都来不及拉上,跌跌撞撞地加入了人群。
完了完了,前面都是黑压压的人头,邓伦出来了也看不见我啊,曾思羽急得扒拉着人群,拼命想挤到前面,但小姐姐们也不是吃素的,愣是把缝隙给合上了,一点儿可乘之机都没给曾思羽留。
“好啦,大家都散了吧,今天没有邓伦的戏,他的戏昨天就已经拍完了,大家撤吧,注意安全。”有个工作人员拿了个大喇叭维持秩序,“大家让一让,车子要开出来了,小心。”
没有邓伦?不会吧?网上说他今天在这里拍戏,难道放的是烟幕弹?
小姐姐们顿时蔫了,尽管失望透顶,但她们还是迅速让出了一条道,让院子里两辆黑色别克商务车开出来,后排座位上的人把车窗摇下:“邓伦真的没在这儿。”
人群一阵哀号,然后慢慢散去。
窄窄的马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曾思羽揉了揉有点儿发麻的腿,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没看到邓伦,我现在就回来。”
“路上注意安全。”妈妈关照她。
常听同学们抱怨,同一个世界,同一款爸妈。爸妈是唠叨、烦人的代名词,但曾思羽不敢苟同,她拥有全球限量只此一款的妈妈。进入初三,这么关键的时期,知道女儿要去拍摄地苦苦守候自己的偶像,妈妈居然没有对她一顿劈头盖脸地骂,而是一脸八卦:“你看看他真人和电视里比起来,哪个更帅。”
曾思羽的心思,妈妈何尝不清楚?阻挠她,反而让她牵肠挂肚,更没心思写作业。
这不,没等着,也就死心了。这样的事做一次就够了。
曾思羽把手机放回了书包,朝地铁站走去。
“同学,这是你掉的书吧?”突然,有个人追了上来,轻轻拉住了她的书包肩带。
书?曾思羽回头,一眼就看到那本已经被踩了几个脚印的语文书,没错,是她的,她在书皮上贴了一个夸张的爱心形状的姓名贴。
“啊,谢谢!”她接了过来,放进了书包,拉好拉链。
刚才走得太急,居然书掉了都没发现,还好遇到好心人,要不然今晚回家没法复习,明天的默写可就惨了。
“你就是曾思羽?”
如果是邓伦这么问,曾思羽大概会心脏骤停,但显然对方不是。她的心脏依然非常规律地跳动着,不疾不徐。
眼前这个男生,和她穿着同款校服,比她高了大半个头,戴着一副眼镜。他目光羞涩却直接,在把书还给她以后,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就是曾思羽?”
无名之辈
中文博大精深,这个“就”字蕴含的意思可大了。
按照曾思羽的理解,通常被问“你就是某某”的人应该都小有名气,他一定有过人之处,让人仰慕已久,这才在遇见时会又惊又喜地加个“就”。
但曾思羽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尤其是在崇平实验中学,曾思羽妥妥的是个无名之辈。这所中学在方圆10公里之内赫赫有名,除了它的升学率一枝独秀,更因为它的“大”,它简直就是一艘承载了太多家庭希望的航空母舰。一个年级有20个班,一个班46个人(1班特殊,只有30个人),光一个年级就有900多人。要想在这900多人当中翻出一些水花,那必得有过人之处,要么长相、要么成绩、要么特长、要么家境等等。要不然谁能认得你?偏偏曾思羽哪样都不占。中等身材,中等样貌,扔在人堆里连亲妈都难以一眼认出的那种。成绩就更别说了,从小就没拔尖过,因为幼时体弱多病,病历用掉了一本又一本,让爹妈早早放弃了望女成凤的念头,只求她身体健康,平安长大。还好她天资不差,智商过关,即使不刷题,不报补习班,成绩也能保持在中上水平,爹妈也知足了。特长更没有什么可以展示的,人家随手就能甩出一沓考级证书、获奖证书,她呢?她花费了许多时间在电影、阅读、摄影上,一张证书都没有,充其量这些算业余爱好。
所以,曾思羽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自己,怎么会让眼前这个男生这样问?
“你认识我?”曾思羽用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啊!”他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这一口气喘的,让曾思羽着实难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个“啊”又是几个意思?
“那个……刚才,我看到了你书上的姓名贴,你的字写得真好看,曾思羽。”看着曾思羽的问号脸,他赶忙解释,“我叫姚远,和你一样,今年上初三。”
“我想呢,我有这么出名吗,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曾思羽笑了,心底的疑惑解开了,“你这个‘就’字用得不太恰当哦。”
“我,语文不太好。”他也笑了,边笑边挠了挠自己的头。
好吧,原谅他了。在初三的900多人里,像他这样用词不当、一上语文课就大脑停止运行的男生不在少数。比如,曾有成绩平平的男生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整个年级的“中流砥柱”,曾思羽一听,递给他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麻烦查一下这个词的意思。”查完,他吐吐舌头:“我一直以为这个词是用来形容中等生的,原来不是。”
很久以后,曾思羽才知道,这个叫姚远的男生在这一刻撒谎了。“曾思羽”这个名字,早在6月,那个金色的下午,就已进入他的视线。
“你坐几路公交车?”他问。
“哦,我不坐公交车,我坐地铁12号线,你呢?”曾思羽问。
“我也是,真巧。那,我们一起走吧。”他兴冲冲的。
在一起走到地铁站的路上,姚远问曾思羽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曾思羽向他简单解释了一下缘由,他笑了:“看不出来,你也是——”
“狂热的追星族?”曾思羽截住了他的话头,“只此一次。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放学?”
“被老师留下来做题,好累。”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被老师留堂?曾思羽扭头看了他一眼,难道他是传说中的E档学生?看起来的确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但也没有很笨啊,怎么就沦为E档了?
在崇平实验中学,每次月考、期中考、期末考都会进行全年级大排名,把所有人按A、B、C、D、E五档划分。排在最后那20%的学生就被归为E档,别说考市重点、区重点了,就连上普通高中都够呛,为了学校的荣誉,各科老师会在放学后给他们开小灶补课,几年试验下来,效果显著。学校“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的理念深得人心,因此吸引更多的家长挤破脑袋把孩子送进来。
看着他一脸疲倦、被题目摧残得生无可恋的样子,中等生曾思羽此刻对这位姚远同学生出一丝同情心。
很快,地铁站到了,他们把书包扔上传送带进行安检,掏出交通卡过了闸机。
“我往南京西路方向,你呢?”下自动扶梯时,曾思羽问。
“啊,我也是呢。这么巧。”他惊呼。
有什么好惊讶的,曾思羽每天都能在12号线上遇到无数个校友,大家穿一样的校服,脸上都是一副“我累了,别来烦我”的表情,地铁把他们运到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难道,姚远在地铁上没遇到过同学?也对,他通常都被留下来补课,遇到同学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
“你坐几站?”进了车厢,姚远让了一个环形扶手给她,问。
“四站,你呢?”
“在你后面下。”他笑了,“你家离得不算远。”
“那是,我妈算过距离,离家超过三公里的学校一概不考虑。”曾思羽说完问他,“你为什么不在家附近上学?离家近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
“当时被特招进来,我妈也没多想。”他又笑了,用手推了推眼镜,那眼镜看起来不轻,他鼻梁上有一道红红的印子。
“特招?你是12班艺术班的?”曾思羽问完,喝起手中最后一点儿橙汁。他有什么特长呢?京剧?书法?还是打鼓?
“不是,我没有什么艺术天分,我是1班的。”他摇了摇头。
“什么?1班?!”曾思羽嘴里的橙汁还没咽下去,一口喷在了姚远的鼻尖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
曾思羽为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擦过汗的纸巾递给姚远。
“没事。”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害羞地笑了。
曾思羽此时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眼前这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男生居然是1班的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