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世界的水手
奔赴所有的港口
就做一条船吧
一条飞快的抖擞的船
装满了丰富的词句
装满了欢乐
——沃尔特·惠特曼《欢乐之歌》
传说也好,八卦也罢
在崇平实验中学,1班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提及1班,众人的反应通常是“闻风丧胆”“瑟瑟发抖”“甘拜下风”“高山仰止”,诸如此类。
1班早前有个霸气十足的别称——尖刀班。如果是上战场,尖刀班的同学绝对可以直指敌人心脏,一击即中,立下赫赫战功。当然,崇平实验中学的尖刀班不需要上战场,他们上的是考场,在没有硝烟的考场比拼的是什么呢?当然是让人惊叹不已的考分以及百分之百的重点高中录取率。1班是学校的门面、招牌、希望,几乎所有和学科有关的荣誉都是1班创造的。
要想进入1班,普通级别的好学生、学霸,那是远远不够的,得是学神级别的。什么样的人是学神呢?就是当你还在为初一的数学题目绞尽脑汁时,人家已经在备战初三的全国数学竞赛了,而且竞赛完了,马上无缝衔接高中数学。当你还在背着初一的英语单词时,人家早已把中考词汇深深印刻在脑海里了,你看个没有字幕的英语动画片都要连蒙带猜时,人家听英文广播节目早已零压力。当你还在捧着漫画、口水小说打发时间的时候,他们已饱览古今中外经典的文学、哲学、历史、社会学著作,着手做课题研究了。尽管你们生活在同一空间,但思考的维度早已不在一个层面上。
最最令人气愤的是什么呢?他们中有些人上课不认真听,把耳机线藏在衬衫里,上课托着脑袋,把耳机线拉出来听歌,就这种学习态度,每次考试居然还名列前茅!气死太多认真听讲、及时完成作业却始终考不到年级前列的同学了!
因而,1班被全年级同学封为“学神”班,超越一切凡人。
姚远是1班30个学神之一?曾思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相信。要知道,她从来没有和1班的人打过交道,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有任何机会。
1班的同学是校宝级人物,享受全校最高待遇,比如教室在五楼——最高层,不被打扰,安静;出操时间是单独的,省下排队集合的时间;午餐不用去食堂排队,而是专人配送进教室,一出锅就给他们送去了,新鲜又热乎,好身体是好成绩的保障嘛。他们是被圈养起来的大熊猫,和其他班的交集少之又少,因而关于他们,有过许多未经证实的传说。
“听说了吗?1班的人都疯了!”蓝微琦带回一个重磅消息。
蓝微琦是班级文艺委员,亦是校文艺部部长,擅长美声、大提琴,交游甚广。学生会又是一个八卦中转站,每次开完会,她都能贩卖一些“路边社”消息。
“怎么了?有人在600号看到他们集体出现了?”有人问。
“600号”是个代号,市精神卫生疾病防控中心地处福广路600号,专收精神方面出了点儿问题的病人,因而但凡有人表现得异于常人,就会被建议“我劝你还是去600号看看吧”,这也是一句拐弯抹角骂人的话。
以曾思羽对蓝微琦的了解,她觉得蓝微琦在故弄玄虚。
果然,蓝微琦嘴角上扬呈一道弧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他们什么时候正常过?估计连600号都治不了他们。”
这话就有点儿刻薄了,不过1班的人长期在学业上无情碾轧平行班,平行班的人情绪反弹得厉害也是可以理解的。
“蓝微琦,别卖关子了,快说出来让我们开心开心。”有人催促。
“好啦,我说,我说。他们疯狂刷题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人刷到凌晨1点,发了个朋友圈,结果得到许多同学点赞。有人把刷过的试卷放在体重秤上,得到一个惊人的数字,结果一发朋友圈,马上就被比下去了,没有最重,只有更重!他们在疯魔的道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了,我们实难望其项背。”蓝微琦哀叹一声。
“然后道一声:走好,不送。”有人幽怨地补充了一句。
本想用别人的伤心事、糗事来给自己找点儿乐子的同学迅速散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没想到,这样一个重磅八卦非但没给自己带来乐子,反倒是添堵了。
优秀的人都这么努力,那是不打算给普通人、平凡人留活路了吗?
“唉,世道艰难哪。”坐在曾思羽后面的李乐迪仰天长叹,“难道要逼得我们人人都成刷题狂魔吗?”
“李乐迪,你就别嚷嚷了,你高中不是要去加拿大了吗?”崔育涵经过他的座位,在他脑门上弹了个响指。
“在我没走之前,我感叹一下还不行吗?”李乐迪被弹得疼了,立马坐直了身子,托着下巴,做沉思状,“各位,你们说,我去了加拿大,有没有可能摇身一变成学霸?真要成了学霸,我这说话、做事风格是继续潇洒不羁呢,还是成熟稳重些好?”
见没人搭理他,李乐迪用食指扣响了曾思羽的肩胛骨:“哎,曾思羽,你帮我出出主意。”
“我又没有当学霸的经验,指点不了你。要不,你去1班门口多转悠转悠,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多少能得到一些熏陶。”曾思羽提点他。
“话是没错,但我一到1班门口就发怵,从小养成的坏毛病,靠近学霸,就浑身不适。曾思羽,你在1班有认识的人吗?说说看,都什么样?有什么特质是在短时间内能让我学会的?”李乐迪是铆上曾思羽了,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过来。
“不认识。”曾思羽爽快利落地回答。
“是哦,曾思羽,我就想嘛,你也没可能认识。”李乐迪讨了个没趣,继续趴在桌上养神,今天他被班主任禁足,因为昨天下雨,他在进校时和同学打闹,差点儿引发一连串追尾事件,正巧被教导主任看在眼里,得了一个口头警告。班主任便罚李乐迪禁足三天,养养性子。于是,他在教室里要么和女生聊聊八卦,要么就补觉,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李乐迪说得没错,在正常情况下,曾思羽怎么会认识1班的人呢?学校那么大,教室离得那么远,成绩差得那么多。但,没有等到邓伦的那个黄昏,突然出现了一个来自1班的姚远。那个姚远还像是故人般问她——“你就是曾思羽?”
这,算是中学生涯最大的一个意外吗?
仪式感
为了庆祝曾思羽顺利升入初三,在9月的第一个周末,妈妈安排了一次江浙短途游。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初二结束,升入初三,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每个人都这样,又不是曾思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荣誉,也值得庆祝?
“生活需要点仪式感嘛。”这是妈妈的口头禅。
“老婆说的永远是对的。”这是爸爸的座右铭,对于不需要他动脑,只需要他刷卡的项目,他永远是无条件服从的。
所以,每年新学期开始,妈妈都会安排一次短途游,杭州、无锡、常州、南京、镇江、江阴、启东、南通、嘉兴……周边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去过一遍之后,她开始深挖古镇游。同里、南浔、周庄、乌镇、朱家角、千灯、锦里等古镇都兜了一遍之后,这回,是去甪直。
“我酒店订好了,是一座老宅子改建的,民国建筑,别有风味。”妈妈兴冲冲地向曾思羽邀功,“小羽,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们同学从这个周末起都开始密集型补课了,两天都在外面上课,连午饭都是订了外卖送到补习机构里吃。”曾思羽袒露她的担忧,“妈妈,我这样算不算玩物丧志?”
“玩一个周末能耽误什么?再说了,你也别把上补习班想得太美好,很多小孩子在那里,没有父母的监管,上课神游,下课打游戏,我又不是不知道。”妈妈安抚曾思羽,“小羽,你把作业带上,认认真真完成,不就好了?”
妈妈总有把人说服的能力。
于是,便有了甪直之行。
出发前,爸爸见一楼大厅的信箱许久未开,东西都塞满了,有几张报纸塞不进去都露在外面了,便随手开了信箱,一股脑儿地把里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抱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小羽,等会儿路上你整理一下,看哪些是广告传单需要扔的,哪些是账单需要留下的,分分类。”
说干就干,曾思羽系好安全带就开始整理了。有些是广告宣传页,哪里开了健身会所,办卡有优惠,或者哪里的楼盘马上要开盘了,数量有限,预定从速;有些是账单,比如煤气费、电话费、宽带费、物业管理费、税单;有些是报纸,比如社区报、健康报;等等。
“哎,妈妈,这里有一封你的信,摸起来像是一张贺卡。”曾思羽叫起来,为自己发现了一封写着“谢辰亲启”字样的信高兴不已,“手写的,字还挺好看的呢。”
谢辰是妈妈的名字。
既然是手写的,那应该就不是银行对账单之类的吧?
坐在前排的妈妈把信接了过去,“刺啦”,撕开一个口子,把信拆开,掏出一张贺卡。
“哎,是什么?”曾思羽好奇地把头凑上前,“谁会给你写信啊?而且还是贺卡。”
妈妈快速扫了一眼,又把贺卡合上:“哦,是初中同学聚会邀请函。”
“初中同学?”曾思羽和爸爸异口同声。
好像从没有听妈妈提起过她的初中生活,她曾慷慨无私地分享过她的小学、高中、大学生活,唯独初中时期,她从未主动提及。曾思羽偶然问起过:“妈妈,你们初中时的男生是不是也很讨厌,自我感觉良好,不把女生放在眼里?”妈妈愣了会儿神,马上说:“忘记了。”再问她:“你初中时的闺密现在还有联系吗?”她也是草草打发:“不记得了。”倒是爸爸,很乐意分享他的初中生活,比如:“我初一坐第一排,等到初三毕业就坐最后一排了,个子噌噌噌往上蹿。”“物理、化学也没什么难的,把概念搞清楚就行了,我当年还拿过化学竞赛的奖呢。”……
妈妈的初中三年,她缄口不提,也许……
“也许是因为你妈妈胖吧,刚进初一她才70斤,瘦骨伶仃,等初三毕业时,你妈妈足足有110斤,身高才长了10厘米而已,三年时间长成了一个胖姑娘,她能不自卑吗?”有一次,外婆在曾思羽家过春节,把妈妈的小秘密偷偷地告诉了曾思羽。
也许吧。不过万幸的是,妈妈如今早已告别丑小鸭时代,成了一个身材匀称、气质上佳的职场女性。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的我的地址。”妈妈咕哝了一声。
“那,你去吗?”爸爸问。
“不去。”妈妈倒是干脆。
“想去就去,小羽交给我,你就放心吧。”爸爸说。
爸爸热衷于参加各种同学聚会,大学的、中学的,全校的、年级的、班级的、宿舍的,一个接一个,乐此不疲,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少年情谊最真挚,回首往事多美好”。因此,他极力怂恿妈妈参加。
“你就专心开车吧。”妈妈提高了嗓门。
爸爸乖乖闭嘴,不再劝妈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封邀请函的缘故,在甪直的这个周末,妈妈总有些心不在焉。9月的第一个周末,暑气未消,空气窒闷,走在室外,像有无数个空调外机的热风对着人在吹,烦躁不堪。曾思羽跟着爸爸转转景点,喝喝酸梅汁,坐在船上听听渔歌,欣赏欣赏河两岸的民居,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喜乐精神。妈妈却逛了一会儿就说倦了,回民宿歇着了。
后来,在回家途中,爸爸开车带她们去阳澄湖边找了一家农家乐吃螃蟹年糕。妈妈吃了一会儿,就去湖边长椅上坐着了,说要看日落。
“你妈妈看起来有点古怪。”
一向大条、粗糙的爸爸都发现了妈妈的异样,曾思羽能看不出来吗?
谁寄来的明信片?
“嘿,曾思羽!”
经过传达室的时候,曾思羽遇到李乐迪,被他叫住了。他手里捧着一堆报纸、杂志和信件,他努努嘴示意:“有你的一封信,自己拿吧。”
“我的信?”曾思羽皱了下眉头,然后从李乐迪胸前扒拉出一封写着“曾思羽收”字样的信件。那字可真娟秀。
她隔着信封摸了摸,里面是一张卡片。咦,这么巧,前两天妈妈刚收到一封同学聚会邀请函,难道这会儿也有人给曾思羽寄了一封,邀请她去参加小学或者幼儿园的同学聚会?应该不会吧?现在大家都微信联系了,谁还寄信啊,效率太低。
那会是谁寄的呢?
曾思羽狐疑地拆开了信,里面是一张明信片,正面画的是汪洋大海上的一艘船,那船孤零零的,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感,而大海有着深邃的深蓝,却无法预测风暴何时会降临。背面是什么?曾思羽翻到背面,想找到寄信人的名字,却没找到,只有钢笔字抄录的几句诗——
做一个世界的水手
奔赴所有的港口
就做一条船吧
一条飞快的抖擞的船
装满了丰富的词句
装满了欢乐
——沃尔特·惠特曼《欢乐之歌》
笔迹工整而陌生。奇怪,是谁?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恶作剧啊。信封上的学校地址、班级、姓名都没错,寄信人的信息倒是一点儿不留,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哑谜,这让曾思羽怎么猜?
“写了什么?”李乐迪凑上来看。
“没什么。”曾思羽把明信片收了起来,装进信封里。
“哟,这么神秘,难道是……”李乐迪不怀好意地笑了。
“是恐吓信,好了吧?”曾思羽用信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快进教室吧,早上英语老师说要默写,错一个罚抄10遍呢。你可是要去加拿大留学的哟……”
一听默写,李乐迪脸都绿了,脚步也快了起来。不应该啊,他是马上要去加拿大的人了,英文早就应该过关了,默写还能难倒他?
“这不还没去呢嘛,我妈还在给我找补习老师疯狂加课呢,昨晚凌晨才睡。曾思羽,你说我妈要是从小就对我这么上心,我这会儿是不是也应该出现在1班教室里了?我小时候去医院测过智商,可高了!还不是因为我爸妈忙着创业、开公司,硬生生把我给耽误了?唉——”李乐迪边上楼边感叹。
不得不承认,李乐迪身上这股乐观、自信的精神是值得曾思羽学习的。如果1班真是稍微努努力就能进的话,那怎么班额才30个?要知道普通班可都有46人。还不是因为优中选优,能符合要求的人数实在有限吗?
这样想来,曾思羽那天觉得姚远看起来傻乎乎的、不太聪明的样子,实在是对他有失恭敬了。她后来经过学校橱窗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一下展示出来的那些优秀毕业生和学科竞赛获奖同学的介绍,照片上的男生大多数长得和姚远相似:瘦削,寸头,戴眼镜,眼神羞涩,和旁边篮球队队员们的神采飞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再次在地铁站见到姚远,又是他主动打招呼:“嘿,曾思羽。”
“这么巧?”曾思羽有些恍惚,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又遇到他了。
他脸上挂着笑,没有前几日的疲乏和倦意。
“今天不用留下来做题了?”曾思羽问他。
那天姚远已经向她解释了,留下来做题的意思不是补课,而是马上要参加竞赛,正在做赛前冲刺题,特别烧脑。像曾思羽这种从没被竞赛题折磨过的人似乎连安慰他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她就是随便问问,仅此而已。
他们一起刷卡进站,一起下楼梯,一起等待三分钟后进站的那班地铁。
“嗯,上个周末刚比完赛,可以轻松一阵了。”他耸耸肩,揉了揉鼻子,“可以早点儿放学回家看会儿闲书。”
“你喜欢看什么书?”曾思羽问,“听说你们1班的人要么不看,要看就是大部头的巨著。”
“有些人刷名著就跟刷数学题一样,刷完特有成就感,但我不是,我喜欢看人物传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让你失望了。”
列车来了,下车的人没几个,上车的人倒是一个接一个,如果不是姚远眼疾手快,拉了曾思羽一把,她差点儿被人流挤到外围,错过这班车。
蓦地,想到了那张明信片,蓝色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孤独,但安静,不盲从,不随波逐流,只是向着心中所想,去各个港口停留,满载诗意和欢乐。
当时李乐迪在一旁,曾思羽也没空细细揣摩诗的韵味,这会儿她在拥挤的、让人转个身都困难的地铁车厢里,倒是对那诗中所描写的生活生出了几分向往。
可,到底是谁寄的呢?如果那个人除了摘录诗,再多写几句话,曾思羽也是爱看的啊。细细回想一下,从小到大,除了10岁生日会上收到过爸妈写的肉麻兮兮的、催人泪下的信,还真没有人给她写过信呢。
“姚远。”曾思羽轻轻叫他。
“嗯?”他被抢在最后一秒钟列车门即将关上时冲进车厢的人撞到了一旁,眼镜差点儿掉了,他慌忙抓住扶手,把眼镜戴好,重新调整了身体的平衡,这会儿列车开了,他才得空转过身,面向曾思羽。
“你收到过信吗?”曾思羽问,“不是录取通知书之类的,是那种情真意切的信,聊聊生活,聊聊梦想,没有什么特别的主题,就是分享日常的那种信。”
“我?”姚远习惯性地挠挠头,自嘲,“我当然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信,谁会给我们这样的刷题狂魔写信啊?纸条倒是收到过,都是来问题目怎么做的。”
哦,想来也是,偌大的崇平实验中学,就没几个同学能收到那样的信吧?
这年头,人手一部手机,谁还费那功夫写信呢?马路上邮筒都见不着几个了。
“我最近刚好读了一本书,不算人物传记……勉强也能算吧,正好和信有关,你想听吗?”姚远问。
故事啊,谁不想听呢?可是到站了,没时间听了。曾思羽抱歉地笑笑:“我要下车啦。”
“那就下次,想听的话,我下次讲给你听,好吗?”
曾思羽顺着人流下了车,还没来得及回答姚远的问题,车门就关上了,姚远在车厢里,冲她挥挥手。她拼命地点头,想让他知道,那个来不及讲的故事她很想听。
他冲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列车疾驰而过,驶入黑暗的隧道。
那就下次吧,如果还能再遇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