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气阴沉,没有一丝风,似乎要下雨了,却热得吓人。从清早起,桃花眼就醒了,他坐在床头,出奇地安静。在这间病房里,听不到鸟声和人声,树林里似乎空无一物,辽阔的天空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掌霸占着,肉眼所见的一切,都被一种力量压迫着、恐吓着。
夕颜起得很早,因为气闷而睡不踏实,简单洗漱一下,就去收拾完病房的垃圾,然后出门买了早餐。不过,赵牧却怎么也醒不来,夕颜叫了几次,都推说太累,然后翻身又睡着了。到九点钟的时候,医护来查房了,态度冷淡地问了几个问题,粗略地看了被打碎玻璃的窗户,然后在一个电子面板上戳了几下。接着,翻起死鱼眼,用铅笔指着折叠床,让他们收起来,可是赵牧却死死赖在上面,不肯挪动。医护朝天花板吐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似乎纳闷天花板怎么没掉下来。接着,还是翻起死鱼眼,威胁似地瞪了一眼夕颜,仿佛在说“就饶了你这次”,没再多说话,竭力扭着水桶腰,威严不失滑稽地走出了房门。
病房又陷入了可怕的安静之中,时间一点点过去,桃花眼依旧一言不发。夕颜默默地拖地、擦桌子,给赵牧洗了几件的衣服,晾在阳台的铁丝绳上。
“他还没醒吗?”桃花眼突然严肃地问道,似乎他发现了一件糟糕至极的事,正在责怪当事人没有尽职尽责一样。
夕颜停下动作,抬头看向桃花眼,疑虑地回答:“没有啊,他可能太累了,没事的吧?……怎,怎么了?”
“检查下他的伤口,快!”桃花眼双手撑在床上,急切地催促着,动作大的几乎要把自己甩下床。
“好……好好!”夕颜扔下衣服,快步走到赵牧身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仿佛在揭开的不是被子,而是裹在红肿伤口上的纱布。
“血,伤口渗血了,怎么会这样?我真该死,竟然没发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吓得缩回双手,不住地自责,然后求救似地望向桃花眼,“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医生,对,我去找医生。”
赵牧此时脸色灰暗,已经开始发起高烧,无论夕颜怎么做,他始终牙关紧闭,不作回应。
“找医生也没用,这不是普通的伤口。就算医生给他用最好的药,他的伤口还是会再次裂开,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直到失血而死。”
夕颜听到‘死’字,便开始浑身发抖,眼泪就像昨晚的雨点一样滴在地板上。
“这点伤怎么会死人?怎么会死人?”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恶狠狠地瞪住桃花眼:“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桃花眼从没见过哪个柔软的女人会说出这样凶狠的话,先是一愣,接着微微笑一笑,平静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既然这样,那你怎么还不去找医生,瞪着我有用吗?”
桃花眼的感知力,已经达到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周围事物的形态和举动的程度了。意识到这一点,夕颜开始有点担心赵牧的安危了,不过她还是喊来了医生。
今天的当班医生是一个脸颊凹陷,胡子和头发极为浓密的中年人。他不急不缓地走着,手里摆弄着一个有很多按键和旋钮的仪器,紧紧皱着眉头,似乎对手上的仪器能否实现它应有的功能,持怀疑态度。医生一进门,就引起了桃花眼的注意,这可能归结于他脚上的皮靴。医生的那双擦得发亮的皮靴和地板相碰,发出了均匀而响亮的嘚嘚声,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可能也是一台不太好用的仪器。
“女士,你不用再催我了,瞧瞧这台诊断仪,我已经够乱得了,可是它还是报错,一个劲地报错。”
“怪人?”桃花眼舒展四肢,使用心之术,感知四周的异象和气息,暗自琢磨,“他穿了怎样一件衣服呢?居然感知不到他的身体。据我所知,能隔绝感知的材料,也就只有锡纸可以加工、剪裁成衣服。但是这样炎热的天气,绝不可能有人穿着锡纸衣服,却不让人察觉。难道他通晓某种抑制心之术的力量,这不可能啊,有这种能力的人少之又少。守护者中能人辈出,数来数去,恐怕就只有车一个人能办到这点,而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办到。”
医生最终调试好了仪器,在赵牧身上扫描一圈,显示屏一闪,得出了诊断结果。
“哦,没事,这种渗血情况属于伤口的二次撕裂,主要原因有十三种。据我判断,只有一条适用,那就是‘伤者有较大幅度的体力活动,必如爬山、游泳、打拳击。’说的多好,你看推荐指数,五星,没错了,就是这个原因。”
“可是昨天他没出过门啊!而且现在昏迷不醒,显然是中毒导致了发烧,或者是受到了二次伤害。您再看看,说不定会有其它重大发现,”夕颜并不买账,希望医生能够重新诊断。
“说得不错,比专家都厉害,不过可惜,我才是医生,所以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让开,我要给他清理伤口了!别妨碍我工作。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按住他的手脚,待会他要是挣裂了伤口,我就不管了。”
夕颜压住赵牧的手脚,茫然无助地看向医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医生挨个揭开纱布,一股脓臭味扑鼻而来,他看也不看,便从外衣衣兜里摸出一瓶酒精和一沓纱布,像浇汤汁一样把酒精倒在了病人身上。尽管病人在抽搐,医生却丝毫不在乎,饶有兴致地看着伤口露出白森森的肉花。
“得把肉芽剪掉!”说着,他又从衣兜里翻出一把剪刀,剪刀咬合的地方还挂着棉絮。
医生戴上手套,用酒精给剪刀和手消毒,接着毫不客气地把冰冷的剪刀贴在红肿的伤口上,剪刀费力地咬合着。可能剪刀有些钝了,也可能是工具不趁手,医生的动作很费劲,剪刀走势很潦草,显示出这样一种精神状态:医生干这件活很不乐意,但却不能拒绝,只能勉为其难地看着那些鲜红的肉芽和令人作呕的血渍,病人的痛楚仿佛和他无关。
夕颜按住赵牧的胳膊和肩膀,极力不让他乱动,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在处理的伤口,眼泪不住滴落,脸上尽是虚弱和痛苦的神情。
“难道就不能打点麻药吗?”她呜咽着。
医生脸上出现了不耐烦的神情,停下手头的工作,瞪视着这个哀求的人,一言不发,过了有一会儿才重新投入工作。不言而喻,医生的态度对病人和家属是再可怕也没有的事情了。
夕颜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种血腥而且可怕的场面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她仿佛感觉自己正身处地狱,遭受某种精神上的折磨。
如果要问一句,她能不看吗?当然可以,但她做不到,她不得不看,一种类似于神圣受难者的崇高意愿支配着她,仿佛只要她这样看着,遭受精神折磨,便能分摊赵牧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