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继盛!唐继盛在哪!唐继盛给我滚出来!”
一走进宁海卫衙署的大门,刘练臣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一边忙碌的小校们听到这几声嚎,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平日里笑呵呵的指挥使今天是抽了什么风。他们生怕刘练臣把火撒到自己身上,都放下了手里正忙着的活,低头站在原地。
“唐继盛!唐继盛!”刘练臣见没人答复,又喊了几声。
“大人,此刻唐千户在自己的千户所里。”一名亲兵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刘练臣身边。
“把他给我叫过来!”刘练臣一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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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继盛走到宁海卫衙署门前时,刘练臣正叉腰踱步,指着几个跪在地上的小校骂的吐沫横飞,几个同知佥事围在一旁不住地劝。
唐继盛看这架势,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悄悄咽了口口水。
“唐继盛!”刘练臣注意到了在门口徘徊的唐继盛,冲他喊道。
“属下在。”唐继盛硬着头皮走到刘练臣身前,屈膝跪拜。
“你们都滚吧。”刘练臣对刚刚几个挨骂的小校道。
几个小校如蒙大赦,磕了三个头一溜烟地跑了。刘练臣身后的几个同知佥事知道刘练臣是要单独训话,也告一声罪走了。
衙署里瞬间只剩下了唐继盛和刘练臣两人,这两人都没有说话,诺大的衙署安静无比。
又过了片刻,唐继盛忍受不了这死寂,微微扬起了伏在地上的头。他偷瞄了一眼刘练臣的脸,只见那副胖脸冰冷无比,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大人啊!小人错了!”唐继盛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错哪了?”刘练臣没想到唐继盛会哭成这样,不禁饶有兴趣地问。
“上个月我手下几个老卒病死了,我不该瞒着大人继续领他们的空饷。”唐继盛的脸上涕泗横流。
刘练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唐继盛踹倒在地。他本来只打算吓唬一下唐继盛,没想到他还真瞒着自己干了这种脏事。
“唐千户啊唐千户,你已吃了三百多的空额还嫌不够,还他妈的虚报!”刘练臣怒道。
“属下再也不敢了,属下下次一定禀报大人。”唐继盛深知刘练臣发怒不是因为自己吃空饷,而是因为自己吃空饷没给他分成。他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跪在刘练臣脚下解释。
“我且问你,你手下实额到底还有多少人?”刘练臣从一旁拉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八百三十人。”唐继盛的声音低沉。
刘练臣听了也不回话,只是伸出了腿,啪地一下又把唐继盛踢到了一边。
“再说。”刘练臣道。
“七……六百八十五人。”唐继盛又爬起跪好,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
“行啊,贪得快比你指挥使爷爷还厉害了。”刘练臣挑起了指甲上的灰。
唐继盛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趴在地上低声啜泣。
“把你那副娘们的样子收起来!”刘练臣被他哭得烦了,吼了一声。
唐继盛闻言逼着自己止住了哭声,但肩头还在不住抽动。
“几个月前你手下那个叫张潭的小卒失踪一事,处理得如何了。”刘练臣又问。
“前几日在城外那破败多年的城隍庙找到了尸体,但不知凶手是谁。”
“奶奶的。”刘练臣好不容易将心情平复了一些,但听到这话不禁再次怒火中烧,“军士失踪就够丢人的了,你还给我搞出个被杀来,还连凶手都找不到,你是不是嫌宁海卫名声太好了!”
“大人,大人。”唐继盛不知怎么狡辩,只好跪着爬到刘练臣脚边,抱着刘练臣的小腿哭起来。
“行了行了,闭嘴吧,我给你个机会。”刘练臣皱眉,甩开了唐继盛的手。
“大人你讲!”唐继盛没想到刘练臣这就饶了自己,好似变戏法一般瞬间止住哭声,眼睛放光。
“明日开始,你吃的空额中的六成要上交给我,听明白了没。”刘练臣指着唐继盛的鼻子道。
“嗯嗯。”唐继盛虽然心疼,但为了保命还是忙不迭地点头。
“再送个大功给你吧,你完成这件大功,就把之前的罪一并折了。”刘练臣又说。
“大人请讲。”唐继盛表面上笑容灿烂,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心想这大功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我要你带着你所官兵,去给我抓壮丁。”
“抓壮丁?”饶是唐继盛没什么节操,刘练臣提出的这危险的要求还是让他有些疑惑。
“放心,是饶知州让我干的。”刘练臣从椅子上站起,蹲到唐继盛面前,“我现在说的,你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否则全家没命,知不知道。”
“大人放心。”唐继盛猛地点了点头。
“我宁海州一带这几日有海溢的风险,海水随时可能会倒灌进五丈河与清水河中。眼下又天降大雨,五丈河清水河水位暴涨,一旦海水倒灌进河,河水必然越坝而出,淹没州城。眼下饶知州虽然还未公布,但已秘密命我征调民夫加固堤坝。你此去带足兵马,在州内巡视,看到身强力壮的男子就给我绑住双手,带到五丈河清水河的堤坝旁。只要五天内给我抓到一万人,你的罪就免了。”刘练臣轻声说。
“不管是谁,见人就绑?”
“你傻啊,看到穿绫罗绸缎的大户人家就绕着走,抓穷鬼还不会?”
“属下明白。可是大人,现在正是农忙之时,况且我宁海州沿海,海溢必然也会冲坏百姓的房子与农田,这节骨眼上抓壮丁是不是……”唐继盛畏畏缩缩的。
“没什么是不是的,五丈河清水河要是泛滥了,这些老百姓也同样没好果子吃,但朝廷怪罪下来,你我都得去辽西充军。”刘练臣扯着唐继盛的衣领说道。
唐继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属下领命。”唐继盛跪拜下去。
“那就好那就好。”刘练臣微笑,“也不着急,今天你先回去通知百户们,明天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指挥使若是没别的吩咐,属下就告退了。”唐继盛直起腰。
“去吧去吧,好好做啊兄弟。”刘练臣拍了拍唐继盛的后背以示鼓励,好似忘了自己片刻前还指着这个“兄弟”的鼻子破口大骂。
唐继盛站起身,微微扯起嘴角,回应刘练臣的举动,而后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宁海卫衙署的大门。
见唐继盛出门,手持雨伞等在一旁的亲兵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
“千户大人,刘指挥没难为您吧。”亲兵关切地问。
唐继盛回头看了一眼,衙署大门上方悬着的“保境安民”四字牌匾在阴云下显得黯淡不清。
“今天以后,唐继盛这个名字要千夫所指了。”唐继盛叹一口气轻声说。
一道雷闪过,牟平城又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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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淅淅沥沥的雨仍下个不停。
贺久被雷雨声炒的烦躁,手中握着的笔抖了一下,在宣纸上画出一道难看的横来。
“妈的。”贺久低声咒骂,将纸团成一团丢到地上。
地面上已经堆了一大片团成团的废纸。纸上都密密麻麻的写着字,开头或者是“敬启登州知府”,或是“谨呈登州兵备道”。
贺久把笔丢到一边,瘫在椅子的靠背上,眼神空洞地望向屋顶。
“老爷回来了。”
贺久正发呆,大门外忽然传来了轿子落下和奴仆呼喊的声音。
“把那个孽子叫到书房来。”贺久的门外传来父亲贺凤路过的声音。
片刻后一名奴仆推开了贺久的门,贺久早已会意,不等他说话就迈步走向书房。
“父亲,您叫我。”贺久站在书房外,一揖到地。
“进来。”书房中,贺凤的声音透着股疲倦。
贺久进门,却见到书房内没有一个下人。贺凤孤零零地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面前点着一支蜡烛,随着一阵风吹过,烛火一阵摇晃。贺凤的头发花白,昏暗的烛光显得他更为憔悴。
“你还是不打算说你前几日的伤是怎么搞出来的么?”贺凤看着在桌案前站定的贺久,低声问。
“和父亲说过很多次了,是和几个朋友钓鱼时摔伤的。”贺久低头回答。
“哼。”贺凤咳嗽一声,“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能瞒几时就瞒几时吧。”
“父亲必然长命百岁,怎的说出这种话来。”贺久上前一步,面露关切。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剩几天了。方才唐千户给我派了任务,明天我就要出门去做,过几日我处理完此事,你就带人去养马岛提亲吧,让我能在活着的时候看你成家。”贺凤摆摆手,示意贺久站在原地不必过来。
“不知唐千户又让父亲做什么?”贺久一直没敢说自己在养马岛上的事情,只得岔开话题。
贺凤犹豫了一下,但想到面前这人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没什么可提防的,便张开了口。
“这几日有海溢的风险,唐千户让我在宁海州里抓壮丁去修堤坝。”
“敢问父亲,宁海州全境男丁都在征调范围内么?”贺久闻言内心一动,面上忍不住露出惊喜之色。
“是又如何。”贺凤不满地瞪了贺久一眼,心想抓壮丁这种丧良心的事情他居然笑得出来。
“儿子不孝,请父亲恩准一事。”贺久忽然跪下,“恳请父亲借我五十军士,儿子愿为父亲分忧,去养马岛上为父亲征调民夫。”
“你今天怎么了?”贺凤面露疑惑,不知这平常行事悖逆的儿子今天怎么忽然要为自己分忧了。
“刚刚父亲说要在去世前看儿子成家,真是让儿子羞愧不已。父亲身体不好却仍想着儿子,儿子平日却多顶撞父亲。儿子想到此层,真是悔不当初,只想为父亲分忧。”贺久哭了起来。
“儿子,快起来。”贺凤赶紧站了起来,走到贺久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我儿长大了啊。”贺凤的上下打量贺久,脸上也是老泪纵横。
“父亲为我多年劳苦,现在已经是两鬓斑白,儿子怎敢让父亲再受那鞍马劳顿之苦。那养马岛是我婚约之地,亲家孙家又是岛上大族,儿子去一定能征调许多民夫,大大地为父亲解忧。”贺久哭声不止。
“难得你有这份心。”贺凤擦掉眼泪,抱住了贺久,“好,爹就答应你。你去替爹征调养马岛的民夫。”
左三思,你落到我的手里了。
贺久哭声止歇,架在贺凤肩上的脸露出无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