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条长长的通廊,便来到一个种满果蔬和花圃的大平院子,让人有种归隐山林,置身另一方天地的感觉。他无视了通廊口摆放的指引牌,那时为那些来做工的人引路用的,他要去的是慈济源里的居住之所。这些指引牌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可往院子放眼望去,竟难以找准前行的方向。
用兜布罩住脸的赵秋儿看了一会,干脆直接踏入院中。遇上一筹莫展的时候,干脆凭着脑子里的那个感觉去做,说不定走着走着,便能摸索出一些细节,这是阿爹教过他的。
往前走了没多远,从左前方的一颗大树后冷不丁地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惊得赵秋儿握紧了拳头。他停下往前的步子,定如一根木桩子,身子朝那一边微微倾斜,聚精会神地竖着耳朵探听起来。
“阿元,我回来了,我还买了新鲜热乎的肉,你和小牛儿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一声声毫无情绪的“阿元”,还伴随着咚、咚、咚的声响。
赵秋儿心中纳闷,住在慈济源里几乎不出门,就连阿爹住进去后他们父子都难得见上一面,这个人是从哪儿买的肉?而且那才的敲击声,到底什么?
内心深处告诉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找阿爹才是重中之重。可他还是忍不住往那边挪动,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蹑手蹑脚地移到一侧,生怕被说话之人发现。
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有种身体中的血液都被冻住的冷颤感。
那是一个穿着光着上半身的男人,他跪着地上,膝盖处已经被泥土中的石砾硌得出了血。全然无感有人靠近,他麻木地用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击面前的那颗大树,每撞一次口中边喊出一声“阿元”。
若是仅仅这些,不足以让赵秋儿骇然。
那个男人的身上全是被指甲挖出来的伤疤与沟壑,新的叠旧的,凸起的旧伤疤上又被抓出血肉模糊的口子。左侧手臂之上有许许多多一些凹陷,右侧手臂上正从大伤口处不停往外流着血,地上还有一两团肉糜,细看伤口的边缘,还留着牙印。
赵秋儿的目光不自觉地向他的嘴边看去。
果然,嘴角带着血。男人身上的那些大伤口,都是他自己咬出来的,地上的那些肉糜,也是他自己咬掉的。
“阿元,我回来了,我还买了新鲜热乎的肉,你和小牛儿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他又重复地说了那句话,竟一字不差。
这人怕是疯了吧!
赵秋儿不想呆在这儿了,从这样的一个疯子身上问不出任何想要的答案,指不定还会突然发起疯来把慈济源的其他人招惹过来。他也顾不得谨慎小心了,转头就朝着院子深处走。
男人还是毫无知觉地继续撞着树,与刚才不同,他缓缓地转过头,一边撞着头,一边眼色麻木地望着赵秋儿仓皇离去的背影,渐渐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而这一切,赵秋儿都毫不知晓。
赵秋儿拉紧了自己兜布,将自己隐藏得更深。耳朵边都是自己狂跳的心脏声,身子的血液流动的声音仿佛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愈发慌乱恐惧,这个地方不太对劲,与外头传说的模样太不一样了,阿爹在这里真的平安吗?
“我是车!”
“我是炮!”
两个年纪有些老迈的男人瞬间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时不时出手锤击对方的脖颈和背部。
“我要把你炸掉!我的炮筒里头都是丹东府最好的火药!”
“骗子!骗子!丹东府没有送火药来!”
“没有送火药?那没有火药,我就当不了炮,只能当车。我也是车。”
“我也是车。”
说完这番话,两人又放开彼此,衣服破烂、发髻凌乱地坐在地上,脸上带着傻笑,就那么傻乎乎、笑嘻嘻地盯着彼此。
赵秋儿远远看见这幅乱象,便止住了脚步,不敢再前行。心里盘算着换个方向,再去找找其他的路,不能一直在这个林子里头闷头乱窜,指不定会发生乱子。
可此时两个男人却发现了他,他们眼睛一瞬不眨,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动作迅速地朝他奔了过来。两人的速度太快,赵秋儿根本躲不过,就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被他们团团围住,左右胳膊被牢牢地钳住。
“你是来送火药的吗?”左手边那个脸上有疤的老人,激动地询问道,露出一口被烟熏过的黑牙,口水直直地喷到赵秋儿的脸上。
他是军营里的人,而且应该属于丹东府派遣至不高山驻扎的那只军队。只有不高山那边特产的紫叶烟,才能把人的牙齿熏成这般模样,这是阿爹曾经与他讲过的一些军营秘闻。
紫叶烟这东西,成瘾性极大,军营里是明令禁止的。若是兵将们在作战之时烟瘾发作,耽误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甚至会祸害整个所属出战小队的战友。在营里头,若是发现有人偷摸吸这东西,是要被直接拖到演习场中当众受三十军棍。
即使在如此高压惩罚下,仍然会有人不畏死,偷偷摸摸地吸食紫叶烟。
因为不高山这荒寂之地,太苦了。
人在吸食紫叶烟的过程中,会进入一种极为飘忽迷离的状态。在这种飘飘欲仙的幻境中,他们可以当王、可以拥有金山、可以拥有绝世佳人,可以实现心中所有荒诞离奇的梦。
不等赵秋儿回答,他右手边的老人却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仿佛想生啖其肉。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抓得尤为大力,仿佛把指甲都刺进他的皮肉。赵秋儿痛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却如何都甩不开他。
“你骗人!明明双手空空!哪儿来的火药!你是想要把我们都害死,你这个害人精!别想跑,我要把你抓到参军那里去!卢参军会把你吊起来,挂在军营的军旗旁,让不高山的秃鹫啃光你!”
说到后头,他竟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仿佛自己口中所言是什么好笑有趣的事。
赵秋儿被他们抓得手臂生疼,如何都甩不开。这两人疯疯癫癫,无论他如何与他们说“认错人了”、“我不知道火药”、“放开我”,他们都置若罔闻,嘴里仍旧不断重复着与火药有关的事。
如此下去不行,只能顺着他们的话来说,才有机会甩开这两个疯子。可该如何回答呢?眼前这两人对火药的态度如此不同,会不会突然应了一人,却激得另一人发狂。
阿爹说过,这种时候便要让他们不敢再问。可如何让二人畏惧不言呢?
有了,他们口中的那位参军!
“卢参军说,此事是军机要事,不可随意对人言。这点规矩你们都不懂!莫不是混在营里的细作?”赵秋儿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态度强硬起来,脸上的神色更是怒气不止。
两人听到这儿都瞪大了双眼,想也不想地丢开了赵秋儿的手臂,退得远远的,嘴里还不停地异口同声地喊着:“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不是!”
赵秋儿撩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被勒得有些紫红,甚至还能依稀看到手印的模样。事不宜迟,此时是最佳的逃跑时间,需趁着他们二人没有攻击之时,赶紧离开这里。
不知是惊慌迷路,还是选择另一条路,赵秋儿闷头朝着右手一侧拐了过去。他跑得已经没影了,刚刚那两个不断重复“我们不是”的男人停下来,望着他逃跑的方向,喃喃开口。
“他说卢参军知道。”
“卢参军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那我们该是车,还是炮?”
“卢参军说我们是什么,我们便是什么。”
赵秋儿跑了很远才敢停下脚步,回头发现两个疯子没有追过来,这才敢松一口气。怎么办,如今该往哪个方向走?
慈济源这个地方不对头!
若只是遇见第一个,他尚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偶然。可连着见了三个疯疯癫癫的人,他已经从心底深处觉得这个地方有问题。他站在原地,半天不敢迈步,因为他害怕选了下一条路,又会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两个疯子。
“阿爹......你还好吗......”
他摸了摸自己衣袍中的那个药瓶子,似乎是想从这个已经空空如也的小瓷瓶中获得前行的力量。
不能放弃,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说什么都要把阿爹带出去!
赵秋儿顺着自己选的这个方向往前走,没多久便来到了一片花圃。这一片区域,高高大大大的树木少了许多,反而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花花草草。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一花一草都长得尤为水灵。
花圃之中,一个穿着长袍,头上罩着网纱兜帽的人,正提着一个瓦罐壶仔细地为花草浇水。偶尔瞧见几株花不太精神,他轻轻放下瓦罐壶,拿着几根小木片,用草绳子帮着花杆子将它重新立了起来。
“如此甚好,风和日丽,切莫枯萎。”
瞧着他行事有章程,说话又文雅,不似先前那般疯癫之人。可赵秋儿仍旧不敢放松,只敢小心翼翼地靠近。
听到背后响起了脚步声,那个男人转过身来,被兜帽挡住,他的面容影影绰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而赵秋儿脸上仍旧围着兜布,也看不清狰狞伤痕的脸庞。
两个人就如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不发一言。赵秋儿不开口,是想等着对方先开口,若又是一个疯子,他便头也不回地早早跑开,若是一个正常之人,他便向此人打听打听阿爹的情况。
那个男人看着一直沉默的赵秋儿,还是先开了口。
“你来取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