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男人的问话,赵秋儿一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沉默着。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僵硬如木桩子的人,歪了歪头,撩起了兜帽的网纱,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是一个带了点书生气的中年男人,岁月仿佛格外优待他,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风霜的痕迹。本来稍显清隽的面庞,因为左眼下的刀疤,又添了几分粗犷的气质。这两种本该矛盾的感觉,在他身上却意外的和谐,颇像一位投笔从戎的书生。
“咦?”男人向前走了几步,语气温和地问,“你不是往日里常来的那个小子,新来的?”
赵秋儿有些紧张,不敢说话,生怕将自己的紧张情绪暴露无遗。他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又继续沉默不语了。
“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子啊。”他招招手,示意赵秋儿过来,“快来拿吧,西、南、北三阁楼的分量都与往日一样,东阁楼的药多了几副。我都用油纸包好了,莫要拿错了。”
说罢,他便转身由花圃小径向着深处的一间竹舍走去。踏出了好几步,未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这才发现赵秋儿并未紧跟其后。
“不敢跟我走?莫不是他们同你说,我是个不好相与之人?”
听到这话,赵秋儿赶紧摇了摇头,生怕对方接着询问那些人都同他说过什么。
瞧着他一副着急否认的模样,男人冷笑了一声:“不必如此畏惧我,你手中空空,没带曹炎植的破书信,我自是不会为难你。至于先前过来取药之人,背地里会如何议论,我用脚也能猜出来。过来吧,取了药便走,我不会留人,你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的。”
听到这话,赵秋儿知晓自己是躲不过去。若再不跟着去竹舍,他定然会怀疑自己。
眼前这个男人,算是自己在慈济源里见过的第一个正常人,若是不从他身上打听,自己只怕还要在这片林子里打转。
越靠近竹舍,那股草药味愈发浓厚。
竹舍前有一个小小青石砖院子,摆放着许多木架子。青石砖地上和木架上,都满当当地摆放着平坦的大圆簸箕,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植物。有的还比较新鲜,带着本身的色彩;有的已经被烈日和夏风风干成小小一团,变得灰扑扑的。
“小心着些,若是把架子碰倒了,莫要怪我食言把你留下来。何时采药补足了打翻的量,何时才能脱身离开,至于归迟了被曹炎植责罚,便是你自己该担着的事了。”
跟在他身后,赵秋儿尤为小心,蹑手蹑脚生怕打翻了簸箕。听男人话里行间的意思,那个曹炎植显然在慈济源里头也是有头有面的人,而且是个狠茬子,他可不想被送到那边去。
推开竹舍的大门,屋内的装饰一览无余。
屋子正中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竹制的小几,上面摆着一个陶茶壶和两个丑陋的茶杯,想来应该是他自己做的。除此之外,屋中的木床上简单地铺着柔软的棉被,靠近窗户的一侧墙面摆放着巨大的竹制书架子,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医书。
男人走到小几旁泰然落座,拿起倒扣的茶杯翻过面,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黑乎乎的茶水。他指了指房门旁那两个箩筐和背篓,努努嘴。
“就是那三筐子,提走吧。”
赵秋儿如今骑虎难下,他走到门口背起了背篓,盯着剩下的两个大竹箩筐发愣。真要背走吗?或者背出去随意丢掉?
不行......不能就这般离开。当初冒险进了这里,不就是早就抛开一切了吗,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此一想,赵秋儿反而豁出去了。他干脆取下背上的背篓,放回了原处,就那么直直地跪到了男人面前。
“先生,求你善心,告知我南洲来的一批难民,住在慈济源何处?”
男人抬眼看了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吃惊,语气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承认,会直接拖着这三大筐子药离开。那批难民里头,你是要找谁?”
赵秋儿不敢说,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
若是自己将阿爹的身份说出来,事败被捉,阿爹便会被他这个不孝子拖下水,没有命可活。若是他们不晓得自己是来找阿爹的,就算他赵秋儿被拖上断头台,阿爹还能在慈济源里好生活着。
虽说他眼中的慈济源有些可怖,但能活着便好,阿爹那般经过战场刀尖血肉的人,定然不惧这些的。
男人见他不说话,也不开口,两个人就这么一人坐着、一人跪着,相对无言,就先比谁更耗不起,显然最后妥协的是赵秋儿。
他取下一直挡住面目的兜布,露出了自己的脸。一直淡然的男人在见到赵秋儿那张伤口横纵交错的脸庞时,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你是战奴!哪个营帐的?”问出这话,他的情绪也带了些愤怒,“不是早就废除战奴了吗,是哪个营帐还敢继续做这种龌龊之事!”
“我的脸,是我自己划破的。”
听到这话,男人眼里难得露出了震惊。
一个大好年华的青年人,为何要做这种事,就算是自甘堕落也不会非要将自己弄成战奴的模样。
“为何?”
“为了那南洲难民中某个人。”
“为了你阿爹吧。”
赵秋儿听到这话,心跳如擂,他是如何猜出的?
男人瞧见他的模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解释道:“不必如此惊讶,我不傻。南洲送来的那批难民里头,要么是年迈有疾的老人,要么是失去双亲的幼孤。你这般年纪,不似成亲有子的人,想来也只有上头两位至亲了。而慈济源此次接纳老人中,只留了男性,所以并不难猜。”
已被猜出了一半,赵秋儿也不再坚持,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战奴这事,只有在军营里头呆过的人才会知晓,想来也是你阿爹告诉你的吧。如此一想,你阿爹是个营里退下来的老兵了,怪不得如今身上有疾。”男人毫不着急,仿佛沉浸于推演不可自拔,“可你明明不必伪装成战奴,也是可以想法子进慈济源的,可你偏偏又划破了自己的脸。我猜得不错的话,是因为如今丹东府中,有人在追捕你,所以你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所言不差,句句皆中,堪比神算子。”
“不必溜须拍马,这套对我不管用。”男人放下手中的陶茶杯,摆了摆手示意赵秋儿起身,“我不会再问你与你阿爹姓甚名谁,想来无论如何问,在这个节骨眼上你都会死守这个秘密。”
“多谢先生体恤。”
“我说了,不必恭维我。南洲那批难民就住在东阁楼那边,出了竹舍和花圃,一直朝着东南方向前行即可,平院是躲不过去的,有多长就得走多长。不过,你若真是想过去,便抬着这三大箩筐草药,平院林子里那些见着这筐子,便不敢靠近,想来路会好走些。”
“先前听先生提到,东阁楼那边的药多了几副,可是那里头有人不大好?”赵秋儿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有些担心会不会是阿爹出事了。虽说心里一直不敢承认,他其实一直害怕那些难民会为难阿爹。
“这里头就没有大好的人。”男人冷笑一声,语气里也带了刺,“你别告诉我,这一路走来,觉着林子里见过的那些人,还算好端端的?”
听到这话,赵秋儿也不敢再问,怕是这里头正常的人不剩几个了。他不敢耽误,重新走到门后将背篓和箩筐装备一身。对着男人交手一拜,语气中满是陈恳谢意。
“先生大恩大德,若此生有机会,定当结草相报!”
“不必感谢,我只是想给曹炎植整些乱子出来罢了。”男人无所谓地摆摆手,慢悠悠地喝着茶,催着赵秋儿赶紧离开,不要耽误自己。
“离开吗?”他望着赵秋儿离开的背影,目光变得悠远,“我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赵秋儿背着一个背篓,肩挑两个大箩筐,走起路来也有些吃力。沿着男人指的方向一直前行,他又走回了之前的林院之中,看来他确实没骗自己。
一路上虽说又遇见了几个疯癫不已的人,可当他们见到那三个筐子,不仅避而远之,更是视赵秋儿为无物。
没了这些人的痴缠,这一路行走畅通无阻。可反而是这种顺利,让赵秋儿更加不安。
曹炎植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在慈济源中又到底做过什么,竟然能让这些疯癫之人都心生畏惧?自己要如何在他的眼皮子下面,带着阿爹全身而退?
这一切的一切,都如一块块大石压在赵秋儿心中,让他步履沉重。
赵秋儿在一片院落前站定,看了看放在地上的背篓和箩筐,抬头望着矮院墙中露出的阁楼,眼神愈发坚定。他伸出手,对那扇挂着“东阁楼”的院门敲了敲。
叩......叩......叩......
显然里头一直有人守着,自他敲了三下,院门便打开了。
一个穿着墨绿色束腰短褂的童子探出头,一双眼睛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来回打量着眼前这个被兜布罩住看不清面目的人,眼色颇为不客气。
“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