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张三五，是在大学门口。明明是刚进大学的第一天，本地的孩子却大多是家长车接车送，大包小包地往校园里面走。外地的就很惨了，东西多、帮手少，背着好几个包拎上个箱子——像我，简直就是灾难。我挤在人潮里面像一只负重前行的螃蟹，门口也有那种，付费拎包的，但我根本就花不起那个闲钱，我当时甚至想，等得了空，我也过去拎包得了，还能赚点外快。张三五在一堆人里，显得很特殊，他就只带了一个双肩背包，见我拎不动就过来帮忙。我推脱了好久，没推掉，他拎起箱子跑得飞快——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我追都追不上。他从那时候起，就特别爱管闲事——”
尹志豪说到这盯着杯子里的人头马有些感慨，老实说，他并不讨厌张三五这种乐于助人的人，只是，每每想到他这种美好品质完全来源于家里的条件，他就心里不舒服。酒吧忽然港风的《友情岁月》，将尹志豪拉回了与张三五的初识。
陆安有些不耐烦地踹了踹面前的桌子，尹志豪才回过神，再次开始了他的讲述。
“到了宿舍我才知道，张三五的家距离学校不过一站地。其实，任何人有他那个条件，都可以不带那么多东西。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俩不一样，可惜，当时我也没什么社会经验，不知道一个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和一个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能放弃的人，是不可能当朋友的。”
尹志豪说完这段话，像是缅怀当初岁月一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有些阴翳的目光盯着对面的陆安，像是穿过他，在看记忆中的张三五一般。
陆安这次居然没有开口催促，他有点被尹志豪所说的触动到了，也忽然理解了自己刚才那种‘他和自己有相似之处’感觉的来源。
他们都一样无所依凭，在这座有些冷酷的大都市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选的这所学校。”
尹志豪放下酒杯，说完这句话忽然冷笑了一声，继续道：
“张三五说这话的时候，当年的我居然还觉得羡慕。你能想象吗？本来能去更好的学校，因为想要离家近，就选了个三流大学。要知道，那可是我拼死拼活考上的学校啊——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我俩的矛盾就已经有苗头了。开学以后，张三五虽然课也去上，但是作业只是糊弄而已。和想尽办法想要加入学生会的我不一样，他每天闲了就在校园溜溜弯，打打篮球，更闲了就看看书，写写小说——可笑的是，他还拿我当他最好的朋友，每次写完了都拿给我看。对我来说——只是一次次提醒我，他对这个学校有多不屑，对学生会有多无所谓罢了。”
“所以，你嫉妒他？”
陆安盯着尹志豪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
他看过张三五的简历，自然也见过那张称得上是颜值巅峰的照片，他很能理解，像尹志豪这样的外貌、身高，家室有张三五这样的朋友是何等的痛苦。
尹志豪本想反驳，但看到陆安眼中闪过的居然是痛惜而非嘲弄，叹了口气，又给陆安倒了一杯酒道：
“或许你说得对吧，无形的炫耀最为致命。老天爷给了他太多我想要的东西，但那些在他眼里似乎都没有什么价值。情书不看，考试不复习，竞选不参加，就连实习，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争取个名额，他都可以不去。对他来说没什么事是重要的，或许只有他那个破小说重要。说实在的，我一直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写作，甚至还劝我陪他一起写。我觉得，我俩都是没什么天赋的类型，所以写了两三年，也都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成功签约。”
陆安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张三五写小说的事情他听老冯说过，说是给不少‘名人’当过枪手。他的文笔应该不错，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自己写，而要借用别人的名字呢？陆安想着，将双脚翘到面前的桌子上开口道：
“这么说他之前自己写过小说，现在为什么不写了？我听说，他在给人当‘枪手’？”
尹志豪听了三角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毒，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微笑道：
“是吗？枪手——挺适合他的。他不是不想出名，就想闷声发财么，倒遂了他的愿。至于不写小说——换位思考下，要是陆总你写小说写到有人放火要烧死你，应该从今往后也就封笔了吧？”
陆安下意识的抱起手臂展露出一种防御的态势，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尹志豪，只感觉一股子凉意从后脊梁骨缓缓攀升至头皮，好一会才开口道：
“所以XX大学那场火，是你放的？”
“这话怎么说呢——哪有人会承认这种事啊。很多人都觉得按照我俩关系，不至于的——但，嫉妒这东西，一旦起来了真的很难压下去。尤其是当你觉得比对方努力，却处处不如对方的时候——”
尹志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起身给陆安倒了杯酒，继续道：
“我俩的故事其实挺俗的，我喜欢的姑娘看上他不说，他还不乐意。我给他看小说——眼见他越写越好，这心里头就着急，你能明白我的感觉吗？就好像奋斗多年，本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朋友忽然跑到自己前面去了。然后他还不自知，让我努力跟上，但是我根本没法告诉他，就算只是跑个平手，我也已经拼尽全力了。”
陆安看着尹志豪，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一般人看来，因为朋友事业爱情双丰收心生嫉妒，甚至萌生杀意是非常极端负面的，但陆安却充分理解尹志豪的心情。
毕竟，为了阻止杨莉成为公司的副总，他在最关键的升职期，狠心将一直暗恋他的杨莉介绍给了自己的同学——周俊延。也正是因为两人的闪婚，导致新婚无心工作的杨莉成了策划部的总监，几乎同一时期，尤其努力的陆安成了公司的副总。
“的确，有时候你已经很努力了，但对方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别人就会觉得他比你强千百倍。”
陆安说着这样的话，举杯和尹志豪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
“陆总是明白人，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自了结了张三五。”
尹志豪握着空了的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陆安，陆安思忖了片刻犹豫道：
“张三五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你忽然出现，他会不会起疑心？”
尹志豪放下酒杯摆了摆手道：
“我当年转校，他出事故——我去医院查过他的档案，他根本记不清当初的事了。我之后和大学同学聚过，他们说每次聚会张三五都念叨，要是我在就好了。我看——在他印象里，我应该还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
陆安闻言眼中也流露出兴奋，自张三五到公司以来，娇娇没了不说，杨莉的势力还越来越大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不惜搭上了弟弟陆尧。现在也该张三五尝尝失败的滋味了！想到这，陆安上前一步，揽过尹志豪的肩膀道：
“太好了，没有什么问题，你明天就来单位吧。找我就行，入职手续你不用管了。评估部刚经历了一轮大清扫，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人——我计划再招几个人进来——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陆安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尹志豪有些受宠若惊，当即开口道：
“我认为应该从张三五所在的部门入手，就不知其他人有没有这种“死对头”？”
夜色深沉，这边陆安和尹志豪还在继续讨论明天招新的事，那边程家的家宴终于进行到了尾声。
温雯左手边坐着Eric，右手边坐着程康，她环顾四周，程野已经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开始玩起了手机；程凯已经放下了筷子开始喝柠檬水；程澄却是正襟危坐，她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和程澄的目光相触。
温雯看了眼Eric又看了眼女儿，忽然拉过Eric的手道：
“Eric，难得你在北京的时候我们也都在，这次回来，应该多一起聚聚，吃一吃饭。澄澄啊，你多陪陪Eric，人家难得来一趟，在美国时候，每次吃饭都跟我念叨你——要不这次我们回美国，你也跟着我们去一段？我不是开了一个新的中餐馆嘛——你可以过去帮帮忙，也和我跟你爸多待一阵子。”
温雯这话原意是撮合Eric和程澄，在她眼里，Eric一表人才，知根知底，还和家里有生意往来，是再好不过的结婚对象。无奈程澄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躲着Eric，温雯这次回国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撮合这对年轻人。
程野本来在玩手机，听了这话，手机也不玩了，也不顾得母亲强势了，直接开口道：
“妈！姐不能去美国。她要是去了美国我怎么办啊？”
温雯听了这话一边感慨自己的儿子女儿姐弟情深，一边又因为儿子的‘长不大’感到头疼，当即摇头道：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成天缠着你姐姐，让你Eric哥笑话——你叔叔不是说了嘛，你最近在单位交了不少朋友，工作上也有进步了——也该让你姐姐做点她自己想做的事了。”
程野还要争辩，就感觉桌子下面有人踢他，一看是坐在他身旁的程凯。程凯见程野看过来，对他使了个眼色，开口道：
“嫂子，小野最近固然是有进步，但是澄澄在我这工作，一直干得也挺不错的——这忽然要走，怎么也得给我个缓冲期吧。再说，我觉得这人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忽然换环境也不一定适应——”
程凯一开口，程康也终于鼓起勇气帮腔弟弟道：
“是啊小雯，这么大的事，你总得问问澄澄怎么想的吧？”
这话一出口，本来呆坐的程澄眼眶忽然有些发红。
比起母亲总是强势的为她安排打算，想要听她意见的父亲和叔叔对她来说真的弥足珍贵。先不要说，她确实没打算去美国，就单说现在她和张三五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她也不可能放下国内的事，直接跟着Eric去美国。
一桌子人的目光因为程康的一句话都集中到了程澄身上，程澄有些不适应地低下头道：
“爸、妈、叔叔，我很谢谢大家都为我考虑，但这件事确实不是小事，仓促间让我下决定也比较困难。爸妈，这次你们回来还要再呆上几天，你们容我再想一想——”
程澄说完就站起了身，Eric在桌子对面看到了程澄有些发红的眼眶，当即开口道：
“Uncle，aunt，时间不早了，我也得先回去了，明天还有些生意要处理。”
温雯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有些不满，点了点头，起身道：
“那程澄，你送Eric回酒店——”
“不用了。”
“走吧。”
程澄拎起挂在椅背上的挎包，在Eric的客气声中，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Eric见状，赶紧追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