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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争鸣 岁月有痕(尤凤伟)

《岁月有痕》 文\尤凤伟

选自《十月》(双月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尤凤伟:山东牟平人,现居青岛。新时期后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石门绝唱》《中国1957》《泥鳅》《色》《衣钵》。出版《尤凤伟文集》及各种作品选集数十种。

晨练回到家,姜承先边换鞋边习惯性向墙上的钟表斜瞅一眼,时间是八点半,比平常晚回来一个多小时。退休十几年来,他的生活已经形成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外出晨练,一切皆板上钉钉,雷打不动。当然也时有例外,比方早晨锻炼,要是当天在世界在中国在本市有重大新闻(也包括蹊跷事)发生,一起晨练的伙伴便会对此展开议论。七嘴八舌,海阔天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也就失去了时间概念。抬头一看,日头已经从海上升高。

这天导致迟归的新闻是近邻朝鲜的国家领导人去世。这事虽与中国不甚搭界,不影响国人的吃喝拉撒,却总有些怪异,大伙自然要热议一番,议着议着就过了时辰。却未曾料想,这个以胖胖的老金为热点的一天,竟然对姜承先有着某种标志性意义,那些日子只要看到电视上有对朝鲜国事的报道,他便会想到发生在那一天让他心身俱损的窝囊事。

他换好“行头”,去卫生间洗了手,老伴已把早餐摆上了桌,一成不变的小米粥、咸菜丝、黑面包、煮鸡蛋,他坐下来刚摸起筷子,却听到有敲门声。老伴已回到厨房,只有“劳动”自己,却有些怏怏不快,心想都啥年代了,不打招呼就往人家家里闯,而且赶在饭点上,真是的。也正是缘于这种不满,令他停在门前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谁呀?”

“是我。”

沙哑细腔的男声,有些陌生。他无法断定来者是何人,本想再问一句,又觉不妥,便将快出口的话咽回去,开了门。

打了照面,姜承先愣了一下,张张嘴没放出声音。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老者站在门外,讪讪笑望着他,轻轻叫了他一声“老姜”,姜承先眨了眨眼,似乎觉得此人有些面熟,想了几想却仍没想起来是谁。

“你?”

那人自报家门:“我是老周,周国章。”

“周——国——章?”

“对,我是周国章,咋的,把我忘了?”

姜承先“啊”了一声,下意识瞪大了眼,待他确认了来人就是周国章——周主任后,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全身热血奔腾,一时间连呼吸都有些窒息。嗐,这个周以为他忘记他了?不,不会的,他不会忘记他,他可以忘记别人,唯独忘不了这个当年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周主任呀。倒是岁月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当年那个立场坚定气势如虹的周主任也像自己一样进入风烛残年,以致站在当面都没认出来。

“老姜,多年不见,你也老了。”仍然站在门外的周国章感叹道。

姜承先没接话茬,只在心里翻腾:这个周,他,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他怎么可能来找我?他是在副市级职位上退的休,自己是个退休工人,地位一个天一个地,而且……他,他也知道是我的仇人,今天是咋回事?

他冷冷道:“周,周副主任,你,你走错门了!”

从屋里射出来的光照在周国章有些虚胖的脸上,讪笑仍堆在上面,说:“哪里,没走错门,我就是来看你的。”

“看我?”

“多年不见,不知你过得咋样,人生真如白驹过隙呀!”周国章感叹说,“后来一直没见过你,有五十多年了吧。”

“你没看见我,我可经常看见你这个人大副主任,在电视上。”姜承先不无讥讽地说。

“过眼烟云,过眼烟云,想明白了,是没多大意思的。”周国章边说边摇头。

“别在外面说,快进屋吧。”老伴在屋里招呼。

“你找我有事吗?”姜承先不客气地问,他没把周国章往屋里让,因为心里不情愿,他很清楚,就是眼前这个人给自己整个一生带来苦难,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也没啥事,就是想来……聊聊。”周国章说。

“聊聊?”姜承先脸上泛出一丝苦笑。

“是,聊聊,怎么,不欢迎?”周国章用一种近于幽默的口吻说,话毕又笑了一下。

“你说得很对,周主任,我不欢迎!”姜承先说,声音不重,却斩钉截铁。

姜承先无从得知周国章对自己逐客呈何种反应,因为他已经反身关了门,那一刻他多少也意识到自己如此决绝态度有些不合常理,但来自历史深处散而又聚的仇恨使他义无反顾。同时他也相信,这是他与周国章五十多年来的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面。

“哼,聊聊,和我聊聊,开啥国际玩笑!”姜承先在心里说。同时泛出一丝几乎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快意。他觉得周国章今天自己送上门,完全是自取其辱。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国章的无端造访打破了姜承先的宁静,须知,对于一生坎坷与苦难为伴的他,这份宁静心境实属得之不易,一方面时间能改变一切,风霜雨雪五十年,即使是一棵砍倒的新树,也会变成一截朽木。另一方面还有阿Q精神作祟,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如此,自己又何苦对往日的悲苦耿耿于怀呢?这么想,也就自我麻痹,不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一门心思过眼前这份日子,至终老而死,足矣。

这种说彻悟是彻悟,说麻木是麻木的暮年心境只存在于仇人周国章登门之前,而后,他内心的“妖魔”执意不肯再受管束,破牢而出,随之,那些尘封于历史深处的一幕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现于眼前,令他思绪难平。

“他,他倒是要来做什么呢?”在姜承先困兽般在屋里转来转去时,老伴冒出这么一句话,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

“神经病!”姜承先吼叫一声。

“不良情绪”只存在半天多,到了下午,姜承先的心情便渐复平静。自然平静中荡漾一种快意,这是复仇的快意,尽管这种程度的“报复”与对方所降于自己的灾难相比,实微不足道,但毕竟是意外之获,这让他舒心。

只是这种舒心也未能持续太久,便被彻底摧毁。于傍晚时分,他听到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他下楼去取晚报(这也是每日的必有日程),遇上了同样是取报纸的邻居老曲头,老曲头突然像不认识他似的透出异样神情,说句:“老姜,可真有你的啊。”

“我……”姜承先不明就里。

老曲头问:“周国章去你家了?”

姜承先一愣,心想他是咋知道的呢,他点了下头。

老曲头再问:“听说你没让他进门?”

姜承先更惊诧了,咋连这个都知道了?心想一定是同楼层的哪一家从门眼往外窥视,他有些不悦,带气地反问句:“不让进门不行吗?”

老曲头连连点头,说:“行,当然行,太行了,咱教育口谁不知道周国章是个啥鸟,在位几十年害了许多人。比方你,遭的那些事大伙都是知道的,今天他出事也算是报应。”

姜承先有些懵懂:“出事?出啥事?”

老曲头有些惊讶,说:“咋,你还不知道?他中风了,脑血栓。”

姜承先的心跳了一下,赶紧问:“中风?啥时候?”

老曲头问:“你真的不晓得呀?”

姜承先点点头。

“今天上午,”老曲头说,“真是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接着老曲头综合了一下他所知情况,讲给姜承先听。原来今天是市里老干部的查体日,查完返回,周国章乘坐的汽车抛锚了,地点就在他们宿舍楼前。等修车时周国章忽然心血来潮,对司机说要上楼去看一个老熟人,没过多会儿周回来了,身子摇摇晃晃,走不稳,刚到车跟前就摔倒,不省人事,司机不敢怠慢,立即拦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

“他,他后来咋样了?”听完老曲头的叙说,姜承先急切地问。

“不晓得,这个不晓得。”老曲头说,“反正这个病,这个岁数,够他戗咧。”

姜承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丢下老曲头,急急上楼回家。

“出事了!他出事了!”姜承先一腚坐在沙发上。

老伴问:“谁出事了?”

“周国章。”

“周国章?他咋的了?”老伴也十分惊讶。

姜承先把情况复述给老伴。听毕,老伴张了张嘴,没放出声来。

沉默。死样的沉默,而两个人的心里却在不住翻腾。

还是老伴先开口,说:“这事能怪咱吗?咱没把他咋样,也就不让他进门,不让进门就有错了?生了病,能往咱身上安?”

姜承先闷闷地说:“啥叫倒霉,这就是咧,他妈的,周国章是咱的灾星,从前是,现在是,想躲都躲不过的。”

排除迷信因素,姜承先的这种说法,可以说是不争的事实。只因替“畏罪自杀”的极右分子教导主任任劳说了句公道话,姜承先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而又因“认罪”态度不好,处罚升级,在是否将其移送司法机关的问题上,时为副教导主任、工作组副组长(运动后升任书记兼校长)的周国章,起了关键作用,力主将他移交到司法机关“法办”,理由是:不认罪,罪加三等。而真正的“理由”是他与任劳主任的关系好,与周国章的关系一般,周、任二人的“龙虎斗”将不谙韬晦之术的他牵扯其中。如此隐秘的“前因”导致泰山压顶般的“后果”。他被判刑二十年。一切由此而改变,整个人生滚入无尽泥沼。他把这笔账记在周国章身上,可以说一点儿也不冤枉他。就是这么一个害了自己的人,今天却要来和自己“聊聊”,只因没有聊成,就恼羞成怒得了脑血栓。

姜承先度过了难熬的几天,有数不清的问题在他头脑中翻腾:发生这样的事,起因是周登门要与自己聊聊,他究竟要和自己聊什么呢?隔在半个世纪两端的两个有仇隙的人有什么可聊的?拉家常,叙友情?这个不存在,是对当年的所作所为有所认识来向自己表示歉意吗?对此他有些疑惑,吃不准,心想如果没有这种意思,他来又有什么意义?可是,就算他有这种想法,又为何拖到现在才来表示呢?再想想,便将这种可能性否定。他断定周是不会登门认错的,因为这不合常规,几十年运动不断,那么多冤案,那么多受害者,又听说有哪个相关责任人站出来认错呢?没听说过。由此想来周的造访完全是心血来潮,没事找事,结果酿成祸事,这又能怨得了谁?只怨自己。用老曲头的话说,是遭了报应。这么想,姜承先也就减轻了自己内心的压力。

但有一样事,姜承先的心里一直悬着,就是周国章的状况现在究竟怎样,是否脱离危险期?能留下什么后遗症?尽管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周出事确与自己无关,可他依然惦记着周国章的病况。

周末,儿子万东按“惯例”带着媳妇和小孩儿回家,这究竟属于“蹭饭”还是“常回家看看”的“孝敬”,谁也说不清,也就心照不宣。倒是媳妇心细,看了眼公公说句:“爹的气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姜承先回句:“没病。”老伴说:“没病,有灾。”接着就把刚摊上的糗事对儿子媳妇说个大概。没等儿子媳妇有所反应,姜承先先开口说:“这事,我觉得还是去医院看看……”

“看看?!”儿子万东打断他的话,口气很冲,“我看你真是有病!”

姜承先给噎住了。后吞吞吐吐地解释:“我只是想去……去探听探听……”

万东依然严肃:“你探听个啥?也不想想,他是你的什么人,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一辈子倒霉,难道你都忘了?!”

姜承先闷闷地说:“这个哪能忘,忘不了的。”

万东说:“那你去看他做啥?!”

姜承先:“毕竟……”

万东再次打断:“毕竟啥?他得病与你有啥关系,你动手打他了吗?骂他了吗?侮辱他了吗?”

“没有,没有,”姜承先摇头不止,“这些都没有,就是没让他进门……”

万东说:“咋的,不让他进门就要为他得病负责?你才七十出头,咋就老糊涂了?!”

媳妇说:“爹,屎盆子怎么也扣不到咱头上啊,要怪,只怪他自个儿小心眼儿。”

姜承先说:“我不是往身上揽,可他毕竟……”

万东彻底火了,几乎是朝着他吼:“毕竟毕竟!懂不懂,毕竟是他周国章害了你一辈子,不仅害了你,还有我,还有我儿子你孙子。”

姜承先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株连,儿子说的是株连,自己的倒霉株连到他,再株连到孙子。尽管儿子没用株连这个字眼,可意思是明白的。他心中有数,儿子万东对他一直不够亲近,淡淡的,有时还横横的,开初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万东的脾气不好,后来才渐渐晓悟是万东怪他这个无能的爹在他人生的几个关键点都没能帮上他的忙,因而耿耿于怀。对于这一点,姜承先是认的,自己属于弱势群体,没能力为儿子提供有力的支撑,高中毕业后,到一个小工厂就了业,三十好几勉强结了婚,媳妇相貌平平,没文化,竟然还觉得万东委屈了她,整天没个顺溜气。万东一直活得憋屈,不舒畅,对此他内心一直是有歉疚的,想给些弥补又没这个能力。从内心讲,自己是很爱这个儿子的,他是四十五岁那年得到“改正”,经人介绍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一年后有了万东,可以说是老来得子。他将全部爱和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希望他能有一个美好前程。然而后来他一点一点地清楚,凭着自己的低贱身份,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东现在的处境就是证明。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在与万东的关系上总是处于劣势。

姜承先决定听从儿子的“训导”,打消去“看看”周国章的念头,仔细一想,他也觉得自己原先的想法确实荒诞不经,有如粗俗儿媳说的那句“屎盆子怎么也扣不到咱头上”的话。是啊,凭什么,不向他兴师问罪就算便宜了他,还要咋?

姜承先的生活复于平常。

这天晨练,大伙议论起早先发生于本市的那件蹊跷新闻: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坐公交车出行,下车时与一对母女发生碰撞,由此引发口角,那母女俩出言不逊,对老者破口大骂,导致老者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地,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后来老者家属对那母女二人提出诉讼,此案引起市民广泛关注。这天,早报上登出了该案的一审判决,也自然就会引发晨练伙伴们的议论。

一个说:“自古有话:骂死人不偿命,不偿命可以,但坐牢是免不了的。”

另一个说:“可判的是缓刑,等于不坐牢,我看是判轻了。”

再一个说:“缓刑也可以了,还赔偿十好几万哟。”

这当儿,姜承先虽然仍和大伙一块伸胳膊撂腿练八段锦,可早已心不在焉了,一边听着大伙对这个案件的议论,一边想着自己刚摊上的相似尚不知后果的倒霉事,心跳不由加速。

他试探地问:“你们说,要是那娘俩没开口骂,只是说了几句不满意的话,还会对那老人的死负责吗?”

看来这是个有意思的话题,立刻引起伙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人命关天,当然要负责任了,就说发生车祸,就算负全责的是被撞死的行人,司机仍然是要承担部分责任的,这是惯例。”

惯例?姜承先的心揪起来。

“没错没错,就是应该负责,如今讲和谐社会,啥叫和谐,就是讲文明讲友爱,不许粗暴撒野,从法律上讲,对故意伤害别人的人就应该严加惩罚!”

姜承先的心又提起来,他觉出胸口有些闷胀,气也开始喘不匀。

“不错,就是要严加惩处,不然老百姓哪有安生日子过?”

姜承先终于忍不住,他停下动作,说:“凡事总有个是非呀,不该人家的事,非要人家担责任,这不公平嘛。”

老伙伴们对姜承先的看法集体不认同。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姜承先心想,要是这种事叫你们摊上……他真想把自己的事和盘托出,以正视听,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因为他不愿将这件倒霉事在更大的范围内扩散。

回到家,姜承先的情绪又跌入谷底,他在心里骂周国章,你个周国章凭空发啥神经,自己一腚沟子屎自己心里不清楚?还不知死活往枪口上撞,出了事怨谁?按倒霉处理!接着又骂起自己,你个姜承先让人当软泥捏巴了一辈子,咋到土埋脖梗又长了胆子,敢和人家较劲儿,顺顺溜溜让人家进屋不就啥事都不会有了吗?真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

早饭端上桌,姜承先瞅了一眼兀地发起了火:我胃口不好,能连着吃煮蛋吗?老伴诧异地看看他,没吱声,转身回了厨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盘黄瓜炒鸡蛋。

姜承先却站起身。

“你去哪儿?”

“你别管。”

出了门姜承先有些后悔,觉得实在不该对老伴发这无名火,他清楚纵观两人的婚姻生活,自己并没有给她多少爱,爱情先天不足。一直单身到四十多岁,再加上时任局长的周国章执意不肯给他“彻底”平反,致使他失去教职,成了一名地位与收入都很低的校工。凭这样的“身价”在择偶上没有任何优势,只能一再降低条件,最后“瓜菜代”讨了这个难让他从心里喜欢的“孩他妈”。儿子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自己又何尝不是。当然他也认账,儿子确实是受到自己的“株连”,才满盘皆输。还有孙子,只因拿不出几万块钱的择校费,就只能就近在一所“差劲”的学校就读。

姜承先坐公交车来到市立医院,不用打听,他也晓得前市级领导周国章会在这里住院治疗。他不顾儿子的反对(也包括自己的内心),一定要到医院来一趟,是因为心里实在放不下这件事,他想知道周国章的情况究竟是怎样,这与自己大有关系,如果没多大问题,自己便减轻些心理压力,如果问题严重,比方死去,或成了植物人,这事就有些麻烦了,你说你没把周国章怎样,可没怎样咋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啊。

他坐电梯径直来到高干病房,在洁净的走廊里他似乎踌躇了一下,后提着脚跟向护士站靠近,台面前围了不少病人家属与护士交涉着什么。姜承先识趣,站在一旁等,没过多会儿,一位高挑护士小姐发现了他,问他有什么事,他一阵心慌,竟然说不出话来,直到护士小姐再问一句,他才细声细气问句:“周,周国章领导在这里住院吗?”护士小姐回答:“是,在八○八房。”姜承先说:“我想打听一下,他现在是咋样情况?”这当儿,旁边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转头朝他看看,问句:“你是谁?”不等姜承先回答,护士小姐给他介绍:“对了,这位是你要找的周主任的儿子。周总。”姜承先冷不丁吓了一跳,慌乱无比,眼睛躲闪着不敢瞅周国章的儿子,想赶紧撤,这时被称为周总的周的儿子问:“你来看我父亲?你是……”

后来让姜承先懊悔不已,当时最好的选择是不作答赶紧离开,别让“周总”把自己对上号。只怪那一刹他全蒙了,糊里糊涂回了句:“我,姜,姜承先。”

那“周总”似乎也愣了一下,“你,你就是那个姜承先?!”

姜承先低头不答,沉默便是认可。

此时,“周总”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扫适才的温文尔雅,脸上聚着狂暴怒气,几乎是咬着牙根咆哮:“你,你做的好事,还敢往这儿跑!”

“……”姜承先仍不知所措,低眉顺眼地站着,像刚被逮着的罪犯。

“你说,你来做什么?是何用心?嗯?!”

“……”

“你不说话,好哇,那我说,老爷子刚刚在医院做过体检,好好的,一切指标正常,在你家门口突然得病,毫无疑问是你……你必须负全部责任!”

“我……”

“你以为你是谁?欺负到我们头上了,太嚣张了!”

“……”

“给我滚!滚!”“周总”用一根手指向他指点着,“回家等着,到时候法庭上见!”

遭到周的儿子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姜承先的脑袋像开了锅,不知是咋样离开的病房又咋样离开的医院。要吃官司了。真的要吃官司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其实这种担忧在得知周病倒后一直有,而在周的儿子对他吼出“法庭上见”时,这一点在他意识中便更加清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像当年,自己为任劳教导主任鸣不平,话一出口就晓得要有祸事了。而让他痛心疾首的是,在似乎已走出那场噩梦的今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平安着陆”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晚年,却不料飞来横祸,昔日的灾星没来由地来敲自家门,引来另一场祸事。他想,莫非自己在前世欠了周国章的债,到了今世他才如此死打死缠,不肯放过自己?想到这儿心里的悲哀痛楚无以复加。

无论怎样悲愤沮丧,他都必须面对眼前的现实,那就是不日周家对自己的法律追究。

在宿舍前面碰上了老曲头,只见他满脸泛笑,说:“知道吗?老姜,你的事迹已经在到处传颂呢。”

姜承先一时迷瞪:“事迹,传颂?”

老曲头说:“就是让周国章吃了闭门羹啊。”

姜承先明白了,心里觉得十分别扭,愤懑,不知是冲着老曲头,还是周国章。

老曲头依然兴致勃勃:“大快人心啊,威风了一辈子的周国章总算遇上了茬子。”

“茬子?谁是茬子?”

“你啊!”

“我咋的成了茬子?”

“你叫他倒了霉……”

“住口!”姜承先怒喝一声,“别人倒霉,你幸灾乐祸,是个啥玩意儿!”

老曲头惊诧地望着姜承先,放轻声说:“可,可倒霉的是周国章啊,他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倒点霉不应该?”

姜承先吼:“知不知道,他倒霉,我也没落下,跟着倒霉。”

“你倒啥霉?”老曲头不解。

“他家里人要,要追究我的刑事责任!”姜承先说。

“有这回事?”老曲头疑惑地问,摇摇头,“不可能吧,他凭啥告你?就因为你不让他进门?开啥玩笑。”

“不是玩笑,是事实,他儿子亲口对我说的。”姜承先恨恨地说。

“天方夜谭,天方夜谭。”老曲头连连摇头。

姜承先不想再跟他啰唆,提腿要走,却被老曲头拦住,说:“老姜,要真是这样,你就得认真对待,坚决予以回击,现在毕竟不是那个年代了,他周国章不可能还一手遮天。”

“不管能不能一手遮天,打官司咱打不过人家。”姜承先丧气地说。

“不见得,周早已不在位上,人去茶凉,未见得法院会买他的账。”老曲头替姜承先分析官司前景,同时还为他出谋划策,“他告你,你可以反戈一击。”

“啥个反戈一击?”姜承先问。

“你也告他。”

“我告他啥?”

“有得告,五十年前把你送去劳改,三十年前不给你恢复教职,单单这两桩,就毁了你一辈子,咋不可以告?!”

姜承先一时无语,老曲头的话让他再次发蒙。他没听说有这种事。

无论如何,老曲头的话还是为姜承先打开些思路,那就是不能坐以待毙,须积极应对,既然对方认准了自己要为此事负责,而且还要告上法庭,那么自己首先要把相关法律问题弄清楚。

他想和儿子作番沟通,上阵父子兵,周国章的儿子现在不就替周冲在前面吗?他拿起电话刚要拨号,又犹豫了,他觉得儿子一介草民,不认识几个人,没多大能耐,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再说现在儿子越来越跟他拧,对他说了倒会惹气生,遂放下话筒。这刹那陡然发出一种落寞心念,唉,自己要是有“周总”那样一个能儿子该多好啊,用眼下的说法叫“给力”,那就能把一切顶起来了。这念头刚一冒出,他便感到羞耻,是啊,自己有啥理由怪罪儿子无能呢,所有的一切在于你自己,你这辈子要是混成周国章那样子,儿子还会像现在这样穷困潦倒吗?他叹息不已。

他陡然想起,与他一起晨练的老邹的姑爷是个律师,可以让老邹搭个桥,咨询咨询。这天晨练之后,老邹说他要去花鸟市场,他说自己也想去看看,便与老邹一起往回走,就把事讲了,也没具体讲事,只说有个法律上的问题需要找个明白人弄弄明白,老邹倒是蛮痛快,回到家就打来电话,将姑爷的名字、电话、办公地点一并告诉他。还说如果需要,可以带他去找。姜承先说不用。

总体上说姜承先是个急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任劳主任一自杀便急不可耐站出来鸣不平。在有了老邹姑爷的联系方式后,他便立即行动,刻不容缓。倒了两遍车,来到老邹姑爷所在的律师所。

老邹姑爷徐律师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一如当今的政府公务员那般西装革履,倒也很给老泰山面子,徐对其引荐而来的人很是热情,让座倒水。当听完姜承先叙说完“案由”后,其回复也极其认真。

他说:“姜伯伯,来龙去脉我都听明白了,我觉得恐怕您老要有麻烦了。”

姜承先预感不祥,急问:“你是说会输官司?”

徐律师点一下头。

姜承先的心情顿时灰冷,极力辩白:“可是,可是我啥也没做呀。”

徐律师问:“你能够证明吗?”

姜承先问:“证明什么?”

徐律师:“证明你没有用暴力,用言语对他进行身心伤害。”

姜承先一想:“这个,我老伴可以证明。”

徐律师:“在法律上,当事人的直系亲属的证词不大会被法庭采信。”

姜承先哭咧咧地说:“那,那咋好呢,除我老伴再没人看见。我,我发誓没伤害他,没采取过激行为,说到底只是不让他进门……”

徐律师一板一眼说:“通常说来,主人可以拒绝不待见的来访者进入自家门,前提是未由此发生什么变故,实际情况是发生了,那个人得了脑血栓,这样,事情就有了因果关系。最近刚判下来的那个母女咒骂老者的案子……”

姜承先急切打断说:“我们的情况是不同的呀。”

徐律师说:“也许是这样,但是你拿不出证据来哟。”

姜承先分辩:“我是拿不出证据,可对方同样也拿不出来呀。他能证明我打了他,骂了他,侮辱了他?”

徐律师说:“也许不能够,可他去了你家是事实,你和他在门口对峙过是事实,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由此得了重病,那就不能不让人怀疑是由于你的冒犯才导致这样的后果。”

姜承先失望极了,用不解的眼光看着这个似乎致力于为周国章辩护的徐律师,而徐律师也似乎意识到对方的疑窦,赶紧安慰说:“姜伯伯,你别误会呀,我无非是先从不利的方面进行分析,把问题和困难想在前面,以防官司打起来被动。”

姜承先突然想到老曲头的话,遂问:“周国章告我,我可不可以告他。”

徐律师问:“告他什么?”

姜承先便把自己与周国章半个多世纪来的恩怨讲述给徐律师听,讲个大概,往事不堪回首,每每忆想,也总是远远地回望,不愿近前。徐律师听毕愕然,感叹说:“原来这个人给姜伯伯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呀,说毁了你一生也毫不为过。”

姜承先黯然:“就是这样的嘛。”

“可是,可是……”徐律师眼里透出迷惘,“既然你们是这样一种关系,他干吗还要去登你家门,自找没趣呢,一般说来,避之还唯恐不及呢。”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姜承先懊恼地摇着头。

徐律师说:“我想,没准他是对这事有所反思,想对你表示一下歉意,了却一份心债,不这么理解,在道理上就讲不通。”

姜承先沉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太了解这个人了,他不会这样做的。”

徐律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三字经》头一句便是人之初性本善……”

姜承先打断说:“还人之初,他都七老八十了……”

徐律师说:“不是还有句话,叫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姜承先不再说话。

徐律师又说:“姜伯伯,我觉得还应该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姜承先哭咧咧地说:“可是事情惹下了,人家要告我,我又能咋办?”

徐律师说:“反正你告他恐怕不行。”

姜承先问:“咋不行?”

徐律师说:“姜伯伯,我看你是叫这事给弄糊涂了。不错,他给你造成的伤害确实很严重,甚至不可原谅,但从法理上讲,他是可以不承担法律责任的,你告他,法院不会受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追究个人责任的先例。如果法院受理这种案子,恐怕每天加班也审理不完。”

停停又说:“而且还有一个追诉期的问题,即使可以起诉,也早过了二十年的追诉时限。”

姜承先承认徐律师的说法很“现实”,但这个现实却让他煞是想不通,嘟囔着:“他伤害我那么严重,到头来可以一点责任不负,而我没伤害他什么,倒要受他追究。”

徐律师说:“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怪诞。”

见姜承先不住叹息,徐律师又说:“所以眼下必须头脑清醒,打消一切不现实的念头,认真应对人家对你的诉讼。”

姜承先郁郁地说:“按你的说法,认真不认真,我都要输官司。”

徐律师说:“也不绝对。”

姜承先看着徐律师。

徐律师问:“姜伯伯,你住在哪个区?”

姜承先相告。

徐律师又问:“区法院有没有认识的人呢?”

姜承先打了个磕巴,随之摇下头。

徐律师说:“我和他们民庭里的一个法官打过交道,关系不错,算一哥们儿,你可以先找他咨询一下。”

姜承先闷声问:“咨询个啥呢?”

徐律师说:“一是对方起诉了没有,再是一旦立了案,他有没有可能接过去审理。”

徐律师边说边拉开抽屉,从一大堆名片里捡出一张递给姜承先,说:“你拿着名片,上面的电话都能找到他,你提我就行。”

姜承先谢过徐律师。

走出律师所姜承先的神思多少有些恍惚,心里没着没落的,他没立即给徐律师那“算一哥们儿”的法官打电话,甚至也没想好这个电话该不该打,他慢慢踱到附近一个小公园里,在一个石凳上坐下,眼光散漫地游移着,他看见一簇簇聚成堆儿打扑克的人,多是他这把年纪的白发老人,个个精神抖擞,吆二喝三,姜承先能够体会到他们不加掩饰的玩兴,因为自己也是他们的“同类”,只不过他打扑克的地点是在自家附近的一座大桥底下。玩扑克是目前他唯一的娱乐,玩起来能使他达到一种忘我的快活境界,能摆脱一切烦忧。

回到家,老伴一边往桌上端饭菜,一边询问律师有啥说法,姜承先没好气地回句:“啥说法?打官司咱得输!”女人老脸上的纹路立刻堆集成忧愁,小心翼翼地问:“输?那能判个啥?”姜承先用眼一横,直着嗓吼:“判啥?你问我,我去问谁,我是法官吗?”老伴脸上的纹路又堆成委屈地嘟囔:“还不都怪你,明知自己的斤两,还硬充大头,那天你要给人家个脸面,不就啥事没有了吗?”姜承先张张嘴没放出声,心里晓得老伴的话是无法反驳的,假如现在那个周来敲门,自己就算一肚子不情愿也不会让他吃闭门羹,只是过去了的事已无法再来一回,世上没假如这码事。

中午破例喝了几盅白酒,倒下睡,一觉醒来天已黑,听老伴和儿子万东在另一屋说话,说的是刚摊上的糗事。晓得是老伴打电话把万东叫回来的,这说明她心里真慌了。从母子俩言语相对中,他听出万东与老伴持相同态度,且情绪更为激烈,甚至说出他是一辈子不走运变坏了心态,有机会就想发泄出来的话。他知道这是万东平常对他这个没能耐指望不上的爹的不满的借题发挥。他心里很气愤,正想起身“理整”,这一刹眼前不知怎么竟跳出老周的儿子“周总”那张透着骄纵得志的脸,一下子气馁了,他叹息一声拉起被子盖起头,趁未消的酒劲又睡过去了……

早晨睁开眼,窗已发亮,姜承先暗呼一声“糟了”,赶紧起身穿衣,身旁的老伴嘟囔句:“锻炼,晚就晚了,也不是上班。”这话百分百正确,可姜承先当成耳旁风,还是加快速度做出门的准备。不知咋的,现在的老人就像中了邪魔,在上班的时候最不情愿起早,能睡则睡,退了休,可以尽情睡了,却犯起“贱”来,天不亮就爬起来,从各个方向一溜小跑往山上去,像前面有什么好事在等着。大面上是为锻炼体格,更内里是希望扎个人堆,免除人老后那难耐的孤寂。上山实际是上班。这里是他们自行搭建起的“单位”。

今天,姜承先最后一个到“单位”,一碰头,老哥们儿便关切地询问情况,他晓得老邹已将自己的倒霉事做了发布,就不再隐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还说老邹的律师姑爷怎么为自己指点迷津,让自己懂了许多法律知识。

当是这事过于蹊跷,以致压倒了邻国举行盛大国丧的新闻,大伙便就此议论起来,先是对周国章引起事端的行为表示不可捉摸。(是不是老年痴呆?)再是对老姜的无端遭难表示同情和声援,最后又说到官司问题,一致对老邹姑爷的说法表示赞同,官司前景黯淡,需做好心理准备。

议论中就做完了八段锦,各自就近找到一棵树,把背靠上,一下一下撞。这是每回锻炼的尾声,姜承先早已无心,动作蜻蜓点水似的出工不出力,绷着脸望天。

老邹似想起什么,问姜承先道:“听姑爷说给你介绍了一个法官,去见了没有呢?”

姜承先摇了摇头。

老邹问:“咋的不去见见?如今打官司谁不往法院里找人?找不找人可大不一样。”

姜承先还不吭声,机械地将后背一下一下往树上靠。他知道老邹说得在理,是实情,可过不了自己心理这一关,不是正大光明不屑搞这一套,而是几十年前遭法院判决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头发浓浓、脸黑黑、目光炯炯的窦法官对他那独出心裁的宣判,当念到:判处有期徒刑……突然停顿,而后用威严而自得的眼光盯着他,盯了足有半分钟才宣布给他二十年刑期。他相信窦达到了他的目的,在停顿的那半分钟令他感到有一把断头刀悬在头顶,心跳骤停,恐惧无以复加。而恐惧后面便是漫漫劳改生涯,他怕管教,怕队长。甚至在“改正”后走出劳改农场,他成了“公民”仍然惧怕所有戴大盖帽的人,平日在大街上碰上心便跳个不止,赶紧躲避。所以尽管老邹姑爷为他搭了桥,他也没勇气去找那个法官。现在面对老邹的真切关怀他不想撒谎,如实讲了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障碍。众哥们儿不胜嗟叹。

也只能另辟思路。

许是为便于说话,大家停止撞树,一齐聚到姜承先身边,却久久无语,当是在心里思忖着替老哥们儿出个锦囊妙计。末了,还是老邹开口打破沉默,问句:“老姜,你觉得周那龟儿子是来真格的,还是吓唬吓唬你?”

不待老姜回答,长脸老陶说:“肯定是真格的,如今这世道,没事都想寻个人讹一把,何况真有事,他能放过你?”

大家一齐颔首。

姜承先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一时间脑子也混沌了,像被一层晨雾包裹起来,只见老哥们儿的嘴巴在颤动,声却进不到耳朵里。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又能听见了,这当儿说话的是大胡子老李:“……二三十万是它,八九十万也是它,上百万也难说……”

姜承先晓得是说官司败诉后的经济赔偿,心一下子提起来,大家一齐把眼光转向老邹,有了律师姑爷,让大伙对他有种本能的信任。

老邹开腔:“这事没定规,法官有自由裁断权。”

大胡子老李问:“判多少就得给多少?”

老邹说:“当然,不过也可以上诉,但十有八九会维持原判。”

姜承先两眼直勾勾望着前面什么地方。

老陶说:“到底咋判,还得看周主任的最终病情,是落个半身不遂?植物人?还是干脆死了。”

大胡子老李说:“你回去问问姑爷,人要死了会咋样判。”

老邹说:“行。”

老陶摇摇头说:“这个思路不对,太被动了,老想着人家怎么向咱身上刺刀,这不行,得反击。”

大胡子老李问:“咋反击?”

老陶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告咱,咱就想法子让他败诉。”

大胡子老李说:“当然希望他败诉,问题是咋样才能让他败诉。”

老陶说:“不能打无把握无准备之仗,首先得把周的病情摸清,再是他儿子说告,是口头说说,还是真的。”

老邹赞同大胡子老李的看法,附和说:“对,是这个理儿。”说毕又转向姜承先,“老姜,你那天去医院,没问问大夫护士?”

姜承先哭丧着脸,说:“问了,不待讲就碰上了周的儿子,叫他大骂一通。”

老邹说:“这么说周的病情一点不清楚?”

姜承先悲苦地点点头。

大胡子老李像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我楼下老程的老婆好像在周主任家干家政,自周的老婆死后,那女人一直在他那儿干活,应该了解情况。”

姜承先说:“那就麻烦你给问问。”

大胡子老李说:“行。问明白给你打个电话。”

姜承先说:“谢谢你老李。”

大胡子老李说:“谢不谢在其次,你得赶紧做好打官司的准备。”

姜承先茫然:“准备?”

大胡子老李说:“证据呀,证明周好好地从你家出来又好好地上了汽车。”

老邹点头说:“对。老李说得对。这证据管用。”

姜承先说:“老曲头说周是在上车前摔倒在地……”

老邹说:“他亲眼看见了吗?若不是,那就有另外的可能性,比方是上了车,甚至是回了家才病倒。”

大胡子老李说:“对,完全有这种可能。咱们就要找到这样的证据。”

大伙一齐点头。

太阳升高了,雾气开始散去,山上一拨一拨晨练的人散去。

大胡子老李不仅有章程,还是个十分认真的人,姜承先回家不久,他便把电话打来,说:“回家便找到楼下的老程,一问,程妻确实在周主任家当保姆,不过前不久给辞退了。”姜承先问:“咋辞退了?”大胡子老李说:“据老程讲,那天中午周的儿子拿回家一盒海捕对虾,对程妻交代,这个给他爸吃,冰箱里的养殖虾她可以吃,可第二天回来,发现程妻在厨房里吃海捕对虾,便追问是怎么回事,程妻解释说是周主任吃剩下的,怕坏她才吃的,周的儿子根本不相信,认定是程妻不守本分,就将程妻撵走。”大胡子老李愤愤然,说:“就凭这桩对虾事件就见出周儿不是个善茬,啥事都做得出来。”

刚放下电话儿子万东又打进来,询问情况怎样,姜承先没好气地说:“能怎样,人家要告,就等着打官司吧。”万东声音急促地问:“打官司能有啥结果呢?”姜承先心想再急你小子也是帮不上忙的,问有屁用。嘴里却说:“我问了问,赔偿是免不了的。”万东问:“得赔多少?”姜承先说:“几十万上百万难说了,反正是要倾家荡产了。”电话那边的儿子像截了气般半天没吐声,后撂下句:“下班我回家。”便挂了电话。这一刹姜承先心里又升腾起一种惯常的自责:说来说去儿子没本事还不是你的责任吗?自己倒霉又把倒霉传儿子了,还有什么权利嫌弃儿子?是的,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特别是每当想起儿子一家三口至今还没买上房,租房住,心里难过又自疚。

出了门,一直往前走,走出很远,姜承先站住了,眼望着前方一座正在施工的高楼,脑子打着旋:我这是要到哪儿呢?去干啥?他努力去想,哦,对了,是要寻找证人,证明周国章上汽车前好好的,他发病与自己没有关系。清楚了这一点,便反身回去,可在楼下站住后神思又恍惚起来:这证人该怎么去找呢?总不能满天撒网吧,对,得像警察破案那般先圈定一个范围,然后逐一问询。思路一旦摆正,也就有了行动方向,也就有了着眼点:周国章从他家出来,经过楼前甬道,拐一个弯,再走到停汽车的马路,大约需两分多钟时间,这个时间段出现在“现场”的人,就有可能看到周国章,看到周国章从楼前拐到马路上又“好好地”上了汽车,那么这个人就有充当证人的资格,就请他站出来作证……

“老姜!”一声喊让姜承先一惊,转脖见是身背宝剑晨练归来的老曲头。他问老姜:“咋在这转悠呢?”姜承先稍一迟疑,觉得老曲也算是知情人,遂把找证人的事对他讲了,后问:“那天你说周国章倒在车前,你见了吗?”老曲头说:“我没见。”姜承先问:“那是谁讲的?”老曲说:“不晓得,反正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也不知道从哪个嘴里说出来的。”姜承先说:“肯定是这小区的人了。”老曲说:“小区的人能看见,马路上的人也能看见。”姜承先说:“也许有人看见周是好好地上了车呢。”老曲头说:“这也当不得。”姜承先说:“我要找他们给我作证。”老曲头听了摇头,说:“老姜我看你是叫这事弄蒙了,咋能找得到证人呢?”姜承先问:“咋不能?”老曲头说:“一,周国章是头一次到咱们小区,能有几个认识的?就算有人能对上号,也是从电视新闻上,你让人家证人大头头,谁能干?”

一番话说得姜承先直瞪眼,心想这么简单的事理自己怎么就不晓得呢?他叹了口气,沮丧说:“没有证人,人家说咋就咋,官司不等着输吗?”老曲头说:“我不是对你讲过吗,他告你,你告他呀!”这遭轮到姜承先摇头了,把咨询律师的事对老曲头讲了。老曲头说:“法院不受理也告,告,就是让周国章知道咱是受害者,他欠咱的,给他心理上造成压力,让他有所收敛。”姜承先问:“你是说咱告他,他会良心发现放咱一马?”老曲头说:“应该是这样。”停停又说,“对了,你也可以联络几个其他周的受害者一起告,声势大,威慑力大。”姜承先仍然摇摇头,再叹口气,说:“老曲这又是你脑子不清楚了,受害者确实有,也能找到一些,可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纪了,都病病恹恹,可以说苟延残喘,都想过几天安稳日子,谁愿再翻弄那些陈年往事呢?还去撺弄人家干啥。”老曲头不再说什么。

姜承先回到家,老伴说:“老李刚来过电话。”姜承先问:“哪个老李?”老伴说:“早上来电话的那个。”姜承先晓得是大胡子老李。心想莫非是他有什么新消息?便把电话给老李打过去。

老李说:“老程的老婆又回周主任家做了,就今天。”姜承先一怔,大胡子老李说:“是周把她请回去的,周把儿子痛骂一通,说谁也不及那女人会伺候,不请回来,他就不治了。”姜承先问:“老程老婆肯吗?”大胡子老李说:“挣钱嘛。据说那周平日对她还不错,手比较松,孩子正读大学需要钱。我把你的事托付给她了,放心,没问题。”

姜承先嗓子有些发哽,连个“谢”字都发不出声来。

整个上午,姜承先都坐在沙发上发怔,脑子无时不被官司占满。有句话叫曾经沧海难为水,而他是从苦难中爬出来的。苦难,已经在他的心上结了一层老趼,可以承受任何风霜雨雪的侵蚀磨砺,不然又怎么能活下来呢,可这遭,苦难卷土重来,让他猝不及防,让他重陷恐惧。同一个周主任周国章,先是把他的前半生毁了,现在又要毁掉他的余生。不是耸人听闻,而是实实在在,一旦败了官司,精神上的伤害不说,光天文数字的赔偿就会把他压垮压死。歌曰:最美不过夕阳红。而他的“夕阳”像铁板样冰冷灰暗。

他的眼前倒真的是呈出一片灰暗,那是黄河边冬季昏暗的天幕,天幕下是城堡样的劳改农场。远处,是一片顶着白花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摆;近处,是那条永远也挖不完的排水渠。他在干活,把一锨锨淤泥从脚下挖出再抛到坝上。不知咋的,他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土抛不出多远就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他怕管教训斥,更加足气力,可仍然不行,抛出去的淤泥又滚落到脚下。他感到恐惧,晓得再这样管教就会出现在面前,会向他大吼大叫。正这时,在他身边干活的老楚对他说你是饿了。他问:你咋知道?老楚说我啥都知道。他问他还知道啥。老楚说我还知道晚饭吃好的。他问:吃好的?老楚说对,杨队长请客,鸡鸭鱼肉样样有,还有酒。他问:杨队长为啥请客?老楚说今天是他八十大寿。他问:杨队长八十岁了?老楚说可不,所以才格外开恩。他信了,高兴极了,说为杨队长祝寿,得准备个祝寿词呀。老楚说当然,不过祝寿的人太多,词太长不行,得简洁响亮,依我看喊祝愿杨队长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就行,他想想说行。老楚说你觉得行,咱现在就练习练习,省得到时候出错,我喊一二三开始,他亮嗓大喊:祝杨队长——

他浑身打了一个颤,睁开眼,见是在自己家里,他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一个白日梦,他心有余悸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觉得这梦太离谱,还没长出胡子的杨队长咋的会过八十大寿呢?还请他手下的劳改犯吃酒席,真是异想天开。不过老楚出现在梦里让他怅惘不已,他和老楚的情况相似:一起被定罪,一起被押解到潍北农场服刑,刑满释放,又一起“改正”返城。然而,在长达二十年的劳改生涯里,老楚并不是他最知心的狱友,因为他的脾气不好,总是不服管教,就惹得管教发怒,不断地受处罚,弄得大伙儿就不敢向他太靠近。他至今还记得的一件事是一次老楚捉到几只老鼠(他有对付老鼠和麻雀的天赋),偷偷请他吃烤鼠肉……他觉得那是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香气至今留在记忆中。他问自己,农场成百上千的人,咋就单单梦见了楚南天呢?

万东下班后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从超市买了许多吃食,说晚上就不用他妈忙活做饭了。姜承先和老伴对眼看看没吱声。以前可不是这样,回家是空着手,一家三口结结实实吃一顿,嘴一抹走了。典型的“啃老族”做派。不过这遭吃了饭没立马走,万东从包里摸出一包茶,说是人家给的上品乌龙,泡了尝尝。这也让老两口觉得稀罕,心里虚虚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呷下头一口茶,万东就说起官司的事,说:“找人问了,事情不乐观的。”姜承先问:“咋说?”万东说:“官司铁定会输。”姜承先沉重地点点头,回句:“我晓得,实力悬殊,咱打不过人家。”万东说:“认清了形势就不能坐以待毙,得采取行动应对。”姜承先问:“咋个应对?”万东说:“赶在法院受理官司之前,将家里的财产妥善处置,比方房子存款什么的,赶紧转移出去,否则法院一旦判了赔偿,会立马把家里的财产冻结,那时想转移也来不及了。”

姜承先已经听明白了,觉得儿子的思路很对,也意识到事情的严峻,可不是,法院判了就得无条件执行,先交现款,不够数拍卖房产,这个套路是人人皆知的,所以许多人抢在打官司之前将财产转移,那样打输了也不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也许自己是让这事纠结住,竟没提早想到这一层,幸亏儿子提醒,否则悔之晚矣。

他抬眼看着万东,问:“你说咋个处置法好呢?”万东说:“这好办,把房子过户到我名下,存款嘛,不能转账,那能查出来,从银行取出现金,再以我的名字存进去,就得。”姜承先说:“也行。”万东说:“事不宜迟,明天就开始办理。”姜承先问:“还用这么急?”万东说:“夜长梦多,还是早办利索了好。”万东媳妇跟着说:“过了户,房子、存款还是你们的,只管放心好了。”

端的,儿媳的这句“放心”倒叫他打个怔,真有点不放心起来。他瞥了老伴一眼,见老伴也在看着他,更觉得这事不能轻举妄动。如今爹妈和子女为房产闹翻脸的事多了去了,有的还闹上了法庭,成了仇人。对他们老两口来说,虽说只有万东这么一个儿子,家底早晚是他的,可要现在就归到他名下,怕不是个事哩。何况万东这儿子一向不顺溜,老觉得欠他的,总而言之……这事得思忖思忖。

万东见爸爸不吱声,似乎也猜到些什么,抬高声说:“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姜承先吞吞吐吐说:“也不是顾虑不顾虑的事。”万东问:“那是咋?”姜承先说:“我琢磨官司也不一定能打起来……”万东打断说:“打不起来才怪哩,不要抱什么幻想,如今这世道,没事还想找人讹一把呢,何况真叫人家抓着了。”老伴说:“你爸已找人去打听了,很快会给信儿,要么就等等。”万东火辣辣说:“还等什么呢,说不定明天法院就来传票了,搞不懂,咋的这么轴呢!”媳妇说:“人家许多当老的,啥事没摊上就早早把房子过给孙子了,何况……”万东瞅他媳妇一眼,吼句:“你闭嘴,这事不用你掺和!”媳妇嘟囔句:“俺咋的就不能说句话,爸妈再老,不能动弹了,敢说不用俺伺候?”

姜承先和老伴又对眼看看,心不由往下一沉,想这媳妇平常言语不多,可一张口就能把话说得有杀伤力,可不是,人老了都指望儿子媳妇能在身边尽孝,这样才算善终,相反就很凄惨,闭不上眼,媳妇之所以能这么说话,那是在向你摊牌,何去何从自己思量。

终是没思量出个结果。万东一家离去时,老伴把准备好的一包小食品让孙子带走,却被万东媳妇拦住,没好气说:“以后别再从小铺买这些垃圾食品给孩子吃,里面谁知道有什么东西,会慢性中毒的。”

姜承先和老伴哑口无言,瞪眼望着万东一家出门。

沉默良久,老伴方叹出一口气说:“要不就过到万东名下吧。”

姜承先没吱声,他想起前些天在山上老邹说的老年人要守住“四老”的那番话,就是老窝、老本、老伴和老友。老伙伴齐声赞同,表示无论如何要守住。可现在自己,老窝(房子)老本(存款)眼见保不住了,不是赔给周家就是交给儿子,两相比较,自然应该给自己的亲骨肉,想法和老伴是一样的,只是他不愿说出口。

老伴起身收拾茶几,没好气地嘟囔句:“眼面前的事,躲也躲不过去,你倒是拿个主意呀!”

姜承先还是不吱声,在心里想:再急也得等大胡子老李传过来周家的信儿再说。

当晚大胡子老李没来电话。

一夜辗转反侧,没睡好,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睁开眼天已大亮,已过了晨练时间,他想放弃,又想赶过去向大胡子老李问问情况,正犹豫间,电话响起,正是大胡子老李。

老李说:“昨晚见到了老程媳妇,太晚了就没打电话。”他问:“老李你在哪儿?”老李说:“还能在哪儿,山上,你过不过来?”他想尽早知道信息,便说:“算了,你在电话里讲讲,周国章他……”老李说:“周国章醒过来了,留下后遗症。”他急急问:“啥个后遗症?”老李说:“身子不灵便,舌头也不灵便。”他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他晓得这两个“不灵便”意味着什么:自己要不利索了。大胡子老李后面的话就印证了:“官司,人家下决心要打,昨天律师去病房探望询问,还找司机取了证……”

挂了电话,姜承先半天没回过神来。

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老伴小心问:“咋,咋样呢?”

姜承先像没听见,脸的颜色像铁锅,过了好久才结结巴巴说:“给,给万东打,打电话,让他赶快办……”

老伴什么都明白了。哭泣起来。

三天之后,房子已过户到儿子万东名下,至于“老本”存款,姜承先留了一手,取出来的十八万多只交给万东十万整数,其余藏在屋里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这方面他有足够经验,在农场人挨着人的地铺下面,他总能把“私房物”藏得严严实实,管教(包括狱友)即使掘地三尺也发现不了。只是万东对存款的数目不太相信,露出狐疑的神情,倒也没进行追查,弄得姜承先两口子如同做了贼,凄惶不已。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还是吃饭、睡觉、上山为主打的三桩事,然而心境却大变,脑子里无时无刻不装着“官司”这码事,每天都提心吊胆,只要门外有响动,就以为是法院的人来送传票。若不是,心就松一下,可没过多久,心思又回到这件事上,再竖起耳朵听。就这么一惊一乍,心神不定。老伴的情况比他更糟,犯了心脏病,成天躺着,还赌气不吃药,说世上就没有治“心”病的药。姜承先打电话给万东,让他回来带他妈去医院,万东说白天请不下假来,黑下医院不上班,只能等到休息日。没法子姜承先就自己带老伴跑了一趟。吃了药,病情有所缓解,只是心里生万东的气,嘟囔说要是他儿子有病,别说请假,天上下刀子也能去医院。

到休息日万东回来了,一个人。听说不用去医院了,明显松了口气,说回来还有件事要商量。原来万东要“商量”儿子上学的事,这附近有一所不错的学校,想给儿子转学,听到这儿姜承先就明白万东下面要说什么。果然,万东提出换房子住,说这样上学方便。还没等姜承先两口子开腔,万东又说妈可以留下,帮着照顾孩子。姜承先心里的火气像火山岩浆升腾,欲喷发,出口时却变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想就要像土改时的地富分子那般被扫地出门了。又苦笑笑,所谓“四老”,如今,老窝、老本没了,老伴没了,等搬了家上不了山,老友也没了,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在意识里,他晓得自己是无法回绝万东的,因为在任何人看来,万东的这种“安排”都是合情合理的事。现在最响亮的一句话叫: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谁阻挡孩子前进的脚步,谁就是千古罪人。

这天,姜承先不知怎么想起狱友楚南天,且有一种相见一叙的愿望,其实,从梦见楚南天就生出这个念头,当是这官司糗事一直悬着,弄得他焦头烂额,觉得如能找个人聊聊倒可以舒缓一下。这老楚,可谓是个人物,在劳改农场算是大伙儿的精神领袖,有啥事都想让他给拿拿章程。刚出狱那几年,在本市的狱友常常聚会,也多是老楚挑头。后来老楚的风湿性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以至于行动不得,聚会的事因没人张罗作罢。他去过他家一回,后来就断了联系,听人说他摊上了一场官司,什么官司不晓得。他觉得见了老楚可问问情况,从中吸取些经验教训。

姜承先从柜子里找出两瓶白酒,提溜着出了门。到老楚住的小区要倒两趟公交车。天上下着雨夹雪,道路湿滑,交通拥堵,车上急着上班的人俱露出焦躁的神情,他倒用不着发急,合着眼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经意间坐过了站。下了车,站在那儿发呆,不晓得该再往后坐车,还是步行,想想反正有老年卡,不坐白不坐,便又上了车,这遭就不敢掉以轻心了,眼望车外景物耳听车内的报站,也就顺顺利利地到了目的地。

沿着熟悉的路往前走,走着走着,脚步不由放缓,他觉得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原来的小区是一片四五层高的筒子楼,现在则是新建成的高档住宅小区,他心里很明白,这里被“改造”过了。只是不晓得老楚这样的老住户是留下来了,还是搬迁到别处去了。正要进大门,听到手机振铃。是老伴。他有些惊惶,老伴向来没急事不给他打电话,他心想莫不是官司?却不是。老伴叮嘱他早些回去,中午全家要给孙子过生日。他“哦”了声,想咋就把这要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呢?按说是不可忽略的。是的,说到亲情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叫“隔辈亲”,可他似乎没这种感觉。那天陪老邹去花鸟市场,老邹给孙子买小龟,兴致勃勃地挑来拣去,“隔辈亲”溢于言表。到了这里,按说他可以顺便给孙子买一缸要了多时的金鱼,可没有。现在想想,自己缺少老邹那般的慈爱心,不仅对孙子,对儿子、老伴也同样。这到底是咋的了呢?从前可不是这样,当年任劳主任遭诬陷,自己还一腔热血为其打抱不平。当然也为这遭了难,一改造就是二十年。啊,对了,对了,一定是河套荒原上的凛冽寒风将身上的温热全部吹走,只剩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包括心)。对的,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不由长叹一口气。

他找到小区物业门卫。门卫是一个六十岁出头,当是在此“补差”的“老弟”。

“老弟”态度十分友善,他告诉“老哥”:“小区里面没有姓楚的人家,当是和原住户一块儿搬迁到郊外的小区了吧。”姜承先问:“搬走几年了。”“老弟”说:“有四五年了吧。”略一停顿似想起什么,问:“你说的那老楚左脸上有块疤?”姜承先说:“对,没错。”“老弟”说:“我知道这个人,好人啊,可已经不在了。”死了?姜承先心里一紧,问:“啥时候?”“老弟”说:“好像搬迁不久。”姜承先追问:“他,他咋死的?”“老弟”叹息一声,说:“听说是肝病。那人直刚脾气,因动迁的事,带领老住户和房产公司打官司,结果输了……”姜承先就不再问什么了,因为他能把一切都想象出来。但有一点他想不通,老楚是条硬汉子,常说的“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的那种。在劳改农场就不服软,一回又一回顶撞“队长”(犯人将所有的管教都称为队长),“队长”恨他,处罚他,最终也没辙,许多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方抓野物“烧烤”了吃,比方喝酒。可以说那年月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咋的临秋末晚倒在小河沟里翻了船,把命搭上,他哀伤不已。

告辞了“老弟”,姜承先往回走时只觉得浑身无力,像生了大病一般。抬头看看不远处有一个街心花园,便一步一步挨过去,雪下得更大了。花园里空无一人,他艰难地踏着积雪,登上一个八角小亭,在石凳上坐下来,抬眼望去,满眼是雪,可在他眼里却是一片灰蒙蒙的,如同回到黄河边上那座永远阴霾的劳改农场一般,暗影里有老楚和其他狱友的身影在蠕动,还有声音,是大伙哼唱的那首将歌词做了“篡改”的壮歌:黑山之下,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倒霉的罪人……

是铃声将歌声打断,令姜承先从那遥远的芦花飘飞的荒原回到了现实。还是老伴,这遭是让他给孙子买生日蛋糕。可这时他的脑子里就不再有别的什么,只有他们三大队合唱队领唱楚南天。他竟然死了,一个谁都以为能长寿的人却死在大伙儿前头,悄没声地去了。他想念着这个老楚,从内心里,今天来,本想和他好好喝几盅,叙谈叙谈,或许还可以发泄发泄,吐出积在胸中的闷气,可是……

姜承先悲怆地叹了口气,颤巍巍从包里拿出带来的白酒,用牙齿撬开瓶盖(在农场时练出来的功夫),然后向地上倾洒下去,他晓得老楚的酒量,觉得差不多了,便停住,在心里默说句:老哥,咱干杯!随后仰脖将余下的半瓶酒一股脑儿倒进自己的喉咙里。喝毕,他摸了摸嘴,这时竟然看见了老楚,是劳改农场里的那个老楚。老楚不说话,只望着他笑。他也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他一遍一遍地笑着,脸上呈出的是一副笑相,眼角却流出两滴浑浊的泪……

原刊责编 伊丽霞 本刊责编 鲁太光

作者自白:就在写这篇短文的前几天,我给拙作《中国一九五七》中的人物——右派劳改犯梁枫的原型,八十五岁的杨枫打手机,不想接听的是他老伴,瞬间生出一种不祥预感,果被告知:杨老已于二十天前谢世了。我被一种巨大的悲痛所撞击。一年多前我一家人驱车去莱州探望他,相谈甚欢,不想竟成诀别!想想岁月真是不可阻挡,我书中所写包括杨枫在内的那拨“五七人”及当年曾加害于他们的那些有权势者,现在也都成了垂暮老人。此情此景,与之恩怨想向的两拨人现在“活”得怎样,心里还有什么不得释怀的纠结?对此,我这个一直关注他们命运的“局外人”也不断地在探求,于是就写了这篇“来自生活”的《岁月有痕》。我倒觉得可将此篇作为“五七人”后传来阅读。我们的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亦如此。如果时光能将这一切冲刷干净,那无论对谁都是一种解脱,但事实上却是做不到的。就说杨老,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就给我写过一百多封信,内容专一,就是不断回述他所遭遇的一切及心中的郁结,他还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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