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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光影

凌晨两点半,昏黄的灯光打在街道上,透过雨水的折射,恍惚间像极了逢魔时刻的明暗交错。

雨刷扫去玻璃上的水珠,没等到活儿的出租车司机打了个哈欠,一手打着方向盘,一边按下音乐,充满动感美的节奏稍稍驱走了困意。经过一条巷子时,一道黑影突然在眼前闪过,像是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去。司机吓了一跳,把车前灯的亮度又调大了些,却什么也没看到。

“看错了吗?”司机嘀咕了一句,车子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十几分钟后,一辆比亚迪G6风驰电掣地驶来,用车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巷子口。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从车上走下来,他眼窝深陷、身形瘦削,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像是个没几天好活的癌症患者。

老人走进巷子深处,借着里面昏暗的路灯看到垃圾桶里蜷着一具尸体,那是个高大健壮的黑人男性,狰狞惊恐的神色僵在脸上,四肢和脖颈都软趴趴地耷拉着,呈现出极其诡异的弧度,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拧断了。

兜里的手机开始振动,他看也不看地按下接听键:“来晚一步,他已经死了。”

轻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这是本月的第四个了,有什么线索吗?”

他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让死人开口的能力。”

“我会为你寻找一个帮手,但你也得全力以赴。”电话那头的人说道,“这是你的最后一个任务,总得画上圆满的句号吧。”

老人无声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掏出一个钱夹,里面有一张早已泛黄的三人合照。他小心地用手指摩挲着照片上不再清晰的面孔,半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冷雨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让这个瘦削的老人看起来更加可怜,他紧握着这张照片,像是即将溺亡的人抓紧唯一的稻草。

第1节

18:32,墨西哥城。

风把窗外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远远望去,橘黄色的太阳离地平线不到一尺,活像一张即将坠入平底锅的鸡蛋饼,我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吃午饭。

“先生,这是您点的长岛冰茶。”笑容甜美的女侍者将托盘上的酒杯放下,我下意识地朝她领口瞄了一眼,事业线颇为明显。

等她走后,坐在我身边的人笑着说道:“我以为中国人都很含蓄。”

这是一位身材窈窕的亚裔美女,黑发雪肤,精致如画的眉眼搭配樱花色的唇,在空调开至26℃的室内仍穿着白狐坎肩和海蓝色长裙。

“欣赏美是男人的天性。”我呷了一口酒水,辛辣的味道让昏昏欲睡的意识清醒了不少,我端起酒杯向她晃了晃,“就好比商人的目光永远追逐着利益,您说是吧,卯月小姐?”

两只制作精美的手工水晶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伴随着卯月纯的笑声:“当然,我向来喜欢合作共赢。”

我朝她心照不宣地眨眨眼睛,不着痕迹地抹掉眼角处被酒刺激出来的生理泪水,早知道这么难喝我就点啤酒了。

认识这位日籍美女大亨已经是第三天,她热衷于一切可以赚钱的交易,不管是正经生意还是违法走私,每天都有无数人削尖脑袋想与她合作。可对我来说,三天前被这位大美女找上门时,第一反应却是掉头走人,原因很简单——“漂亮女人”加“钱势、地位”等于“麻烦”。

在我准备脚底抹油的时候,卯月纯打开手提包,抽出了几张折叠好的打印纸,我接过来看了看,脸色瞬间白了——这是我二十年来的生平资料,包括我之前在美国做黑户时干过的一切事情。

本该鲜有人知的过去,就这么白纸黑字地摆在我眼前。

“周辞,中国籍异化人,能力是无生命体记忆感知。”卯月纯拿出一个纯金打造的打火机,在我面前把资料点燃,“我们很期待你的加入。”

“你到底是谁?”

“卯月纯,日籍异化人,能力暂时保密。”她冲我微笑,美得如同富士山下纯洁的樱花,“愿意给我们一个深入了解彼此的机会吗?”

此时此刻,卯月纯正往咖啡杯里加奶精和方糖,又不急不慢地搅拌了一会儿,才对我说道:“The apostles alliance(使徒联盟),是我们组织的名字。异化者拥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天赋,我们把这称为神的眷顾,而我们就是神的使徒,代表了人类进化的新领域,不少知情人员用ANGEL(天使)称呼我们。当然,作为我们死对头的改造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通常用DEVIL(魔鬼)来进行简称。”

“你在美国做的事情,已经通过某些渠道被扩散开来,无论改造人还是异化者如今都把一部分目光放在了你身上。”

我的脸顿时绿得比苦瓜还难看,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做活靶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要么加入你们接受组织的庇护和安排,要么就单飞在外随时等着被改造人找上门来一枪爆头。”我把剩下的半杯长岛冰茶一饮而尽,酒精暂时麻痹了抽搐不止的脑神经,“但是我除了感知记忆之外什么也不会,组织收下我说不定只是养了条米虫。”

卯月纯眯了眯眼睛:“据我们的调查来看,你对无生命物体的感知超过任何一个精神系能力者,只要你想,甚至可以透过意识屏蔽掌控烙印在物体本身上的已发生事件轨迹。也就是说,只要有你在,真相就无所遁形,哪怕是死人也无法保守秘密。”

我捏紧了手指:“你们想让我撬开死人的嘴巴?”

“你不需要这样紧张,毕竟我们都站在进化的高端地位,面对着一样的挑战与敌人。”卯月纯呷了一口咖啡,“就算你的能力目前没有达到组织的预期,不代表未来不行。异化者的珍贵就在于其能力有着极大的进步空间,有了组织的庇护和帮助,你能获得最快提高自身实力的契机。”

“我知道你一直不肯主动接触这些层面,就是不想打破现有的平静生活。你眷恋着安稳,却不得不面对挑战,但是周辞,像我们这样的人的确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可假如没有保护自己的实力,哪来拼搏未来的资格?”

蝼蚁怎谈生死,草莽难论贫富……如果连保命的本事都没有,一切就都是妄想。

我捏紧了拳头,心中惊涛骇浪过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在我身上,看来你遇上了一些麻烦,而这种麻烦需要用到我的力量。”

“周辞,你不算个聪明人,却是个明白人。”卯月纯看着我的眼神越发温柔,语气却流露出寒意,“改造人的尖刀已经深入这里了,我需要一双能看破迷雾的眼睛。这个世界上只有死物不会撒谎,也只有你能撬开它们的嘴。”

“如果我加入你们,能得到什么?”

我定定地看着她,卯月纯递来一个黑天鹅绒饰品盒:“金钱、势力、地位、关于敌人和局势的机密资料、提高自身能力的契机……只要你愿意,它们都将成为你的。”

如果点一下头,这些许多普通人穷尽一生也求而不得的东西就唾手可得,但是,天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精致的十字架吊坠,我咽了下口水,艰难地问:“我需要付出什么?”

卯月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赌上你的一切,换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第2节

入夜,卯月纯带着我驱车前往一处私人地下诊所,在那里我见到了四具尸体。

黑白黄人种俱全,整齐地摆放在四台冷冻柜里,赤身裸体,像是一场小型人体展览会。

他们的颈上都挂着一条银质等臂十字架,和我刚从卯月纯手上得到的极为相似,只不过我的那条十字架上还镶嵌了一颗黑曜石。

毫无疑问,这四个人生前都是使徒联盟的成员,然而现在,他们只是四具死相奇葩的尸体。

是的,奇葩。

“我从来不知道人体可以扭曲得……嗯,如此艺术。”我压下心里本能升起的恐惧,勉强笑了笑,又有些疑惑,“他们的十字架代表什么?”

“加入联盟的普通人。”卯月纯看着那四具冰冷的尸体,语气淡漠,“异化者的数量极为稀少,因此组织不会把有限的高端资源用在低级事务上,而在这个人类已分化为三个领域的世界上,普通人拥有着最广阔的市场和最庞大的关系群,他们能帮组织做很多事情。”

我顿时秒懂,这就好比特洛伊战争里的木马,最能攻破壁垒的往往是来自内部的威胁。

“墨西哥分部并不是联盟发展的重点,这里一共驻有五十个成员,其中只有一个是作为决策者的异化人,而这四个人生前都在分部担任了重要职位。”卯月纯樱花般美丽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声音有些冷厉,“我要知道凶手是谁。”

我仔细看了看这些尸体,全身上下没有出血性伤口,但关节几乎都被人拧掉了环儿,尤其是颈椎和腰椎两个位置,简直是被生生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好一位力大无穷又心狠手辣的骨科天才。

“最近一个人是谁?死亡时间是多久?”

“就是你身旁的那个黑人,死在三天前的夜里。”

我摘下礼服手套,把手按在其中一具尸体上,一股冰冷僵硬的感觉席卷而来,让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就像是电脑与手机之间连接起一条数据线,凌晨时分,夜雨,街道上不断闪烁的灯光,一条神秘短信,灯光昏暗的巷子……死者脑中如雪花片般杂乱无章的记忆很快被我拼凑完整,大概十分钟后,我猛地松开手,全身关节似乎还残留着隐痛,冷汗几乎浸透了背后的衣服。

卯月纯很体贴地递给我一张纸巾:“看到了什么?”

“影子!”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移开视线,“那个时候,他刚从一个酒吧里走出来,为了躲雨拐进了一条小巷,刚走到路灯下的时候,听见了笑声。”

卯月纯皱起眉头:“笑声?”

“女性的笑声,听起来应该年纪不大。他以为是路人,可是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没有别人,而自己的影子旁边多了一个很高挑的女性黑影。”我回忆着,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女性黑影抱住了他的影子,用力掰折。‘咔嚓’一声,他的脊椎诡异地被折断,然后……”

剩下的我简直说不下去,无法想象这个强壮的男人当时是怎样无助地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墙壁上属于影子之间的虐杀,离奇地在他身上变成现实,他甚至喊不出一声救命,连凶手的脸都没看到,就这样痛苦地走向死亡,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正常关节。

整理了一下思路,我有些迟疑地说:“凶手能让攻击影子造成的伤害反作用于人体,这不像是改造人的能力,反而……”

“她也是异化人。”卯月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明天早上我会把签证和机票给你。”

“干什么?”我有些疑惑,话题怎么转到这上面了?

“他们的死亡说明这个据点已经暴露了,分部可以撤掉,但决策者不能有事,你明天护送他去东京,我会安排人在那里接应你们。这边的烂摊子让我来处理。”

我顿时苦了脸:“卯月小姐,你觉得我把皮剥下来够给他做件防弹衣吗?”

卯月纯点了点嘴唇:“那你是想留下来等死?”

看了看四具快被拧成中国结的尸体,我心底一沉,很没骨气地屈服了:“请问分部的决策者……那位同事怎么称呼?”

“史密斯。”

我擦汗的手僵了一下。

卯月纯勾了勾嘴角,忽然盯着我的眼睛问道:“刚才你除了那个影子,还有看到别的东西吗?”

事实上还有一条内容古怪的短信,然而当那寥寥几字闪过脑海,我迟疑一下,摇了摇头,很快地收拾好自己脸上的情绪。

卯月纯静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眸清澈如含着一汪春水:“周辞,史密斯是组织十分看重的成员,请务必办好这件事,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惑人香气近在咫尺,我觉得自己的骨头被泡在了酒里。

亚德·史密斯,48岁,英籍异化人,使徒联盟的重要能力者之一,代号“浮光”。

我拖着一个小行李箱登上飞机,MEX作为墨西哥城最大的机场,客流量向来不可小觑,我搭乘的航班也如预料之中一样座无虚席。我按照机票上的代码走到最后一排,看到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他正闭着双眼休憩,直到我把行李放好,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表情有些迷茫:“周?”

他看起来起码有60岁了,面孔分明是照片的衰老版。

我侧过身体将贴身佩戴的十字架悄然亮了亮:“是的,史密斯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搭档。”他和我行了握手礼,然后继续合目小憩。

我感觉到一种隐晦的尴尬,只好摸摸鼻子打量四周。过了一会儿,伴随着广播里的起飞提示,遮光板被打开,引擎轰鸣声和气压变化让我感觉耳膜有些疼痛。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史密斯似乎有些晕机,他紧皱着眉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脸色难看得不像话。我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准备招来乘务员,被他紧紧按住了。

“我没事,只是身体机能衰竭,不能很快适应这种感觉……”他的声音很虚弱,“等会儿你扶我去洗手间,拿水擦擦脸就好了。”

资历老的自然比新人有话语权。我只好给他按了按太阳穴舒缓神经,然后在飞机平稳之后扶着他往洗手间走去,谢天谢地,指示灯是暗着的,说明此时里面没有一个占坑为王的英雄。

我摁下电灯开关,史密斯立刻冲进去在洗漱台前吐了起来,估计他之前没吃过什么东西,一时间只能干呕,看得我不禁担心他会不会把胃都吐出来。

“你还好吧?”

“我……梦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苦笑着说,“我的上一任搭档,也是我的生活助理,和你一样是个很精神的亚裔小伙子,可惜一个星期前我们在咖啡厅谈事情的时候,我只是去了一趟洗手间的工夫,回来就看见他瘫在地上,脖子扭成了麻花……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只要保持住僵硬的微笑就好了。

“我在联盟干了13年,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里面扎根,没想到还会有离开的时候。”延伸着鱼尾纹的眼睛出现迷惘神色,史密斯喃喃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位搭档在精神方面不大正常,背后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思考了两秒钟,决定转移话题:“卯月小姐让我护送你去东京,在这途中……”

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我惊恐地瞪大眼,透过头顶照明灯的光清晰地看到史密斯脚下的影子悄然变宽,然后像被揉开的橡皮泥一样,分出了一个轮廓高挑的女性黑影。

和我在那些死者记忆里看到的诡谲人影一模一样。

史密斯正低着头往脸上泼水,那个影子却“站”了起来,我心头一跳,本能在这一刻快过了思维,一把拽住史密斯的手,也顾不得那把老骨头是否抗摔,迅速将他推出了洗手间。

“周!你在做什么?”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错愕,伴随着敲门声不断响起,然而我并没有开门,只是僵硬地低头。

我的左手上什么异常东西都没有,五指却发出了轻微的骨节磨损声。下意识地,我扭过头,看见那个古怪的黑影出现在我的影子旁边,紧紧抓住了影子的手掌。

悬在额头的冷汗终于滚落下来。

第3节

我的身边空无一人,脚下却有两个人影,一个是我自己的,一个来自于那神秘的杀手。

那黑影看着高挑纤细,力气却大得出奇,双手合拢时就像一个铁钳般把我的左掌箍在里头,我的五根指头被迫紧贴在一起,指根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那些可怕的死者记忆闪过脑海,我来不及多想,在对方还没有二度发力之前迅速将拇指和小指蜷起来,然后用尽全力地扣紧,“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小指被我硬生生地掰折了,借着这片刻空隙,我飞快地把手往后一抽,脱离了对方的桎梏,整个人像猴子一样跳开。

左手很快肿了起来,我皱着眉头看向还停留在原地的黑影,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改不了死鸭子嘴硬:“看你的身形像个女孩子,居然跟着男人跑到厕所里,长了针眼算谁的?”

空间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嗤笑,那个黑影做出一个“下蹲”的动作,右脚狠狠蹬了一下,离弦之箭般冲向了我的影子。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闪开,然而一来洗手间里空间有限,二来在光源下影子的方向与人体并不是绝对一致,因此我这么一动,影子反而自投罗网般靠近了对方,活像块即将扑进血盆大口的鲜肉。

那黑影的柔韧度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它的上半身陡然弯下,单手撑地的刹那扬起双腿,剪刀似的夹向我的影子,就算我拿臀部去想也知道,要不了几秒钟,我的脖子就得被“咔嚓”了。

作为一个在美国时跟街头混混一日三打的经验人士,我向来很识时务,这种时候跪地举白旗绝对是没用的,于是在它即将碰到我的影子的刹那,我赶紧气沉丹田大喊出声:“关灯!”

无光则无影,我就不信等空间都变成一片漆黑之后,那家伙还能保持现在这个状态。

谢天谢地,外面的老先生还没蠢到家,洗手间里的照明灯瞬间熄了,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与此同时,我听到正前方有风声破空而至,本能地抬臂格挡,正好架住了一条光洁的小腿。

我吃了一惊,眼下伸手不见五指,那古怪的杀手也终于以实体出现,感受到那条小腿飞快收回,本着多年来的打架经验,我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下三路——不偏不倚,正好抓住一只穿平底皮鞋的脚,差一点儿就要因断子绝孙而愧对列祖列宗了。

这杀手的实体攻击力无论是速度还是力度都远逊于作为影子的时候,我心下一定,双手扣紧那只脚,用力往前狠狠一折,清脆的骨头折断的声音响起,我听见了一声压抑的痛呼。

一击得手后,我还没高兴两秒钟就被对方撂翻在地,当即按照记忆里的位置顺势滚到门边,拧开门把手逃了出去,死死关上了门。

“周!”史密斯满脸忧色地蹲下来,看着我那只肿成猪蹄的手,“怎么回事?”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疼得龇牙咧嘴,压低声音把事情经过快速说了一遍:“那家伙追来了,现在被我关在了里头。”

其实我更想知道,同为异化者,使徒联盟究竟是睡了她老公还是抢了她老爸,以至于要上天入地都不放弃追杀?

史密斯的脸色变了变,突然,他一把卡住我的喉咙将我狠狠掼倒在地,干瘦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在这一刻竟然有重如泰山的错觉。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错愕地看着这位活像突犯神经病的老人,紧贴地面的背部竟然传来了古怪的蠕动感,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我压在了身下,正拼命想要逃开。

被我压住的……是影子!

我费力地瞥向洗手间,里面一片死寂,看来那家伙是趁我开门漏进光线的时候迅速藏进了我的影子里,跟着我一起逃了出来。

“我要杀了你……”史密斯压低身体在我耳边呢喃,脸上有种神志错乱的癫狂,我的喉咙被他掐得“咯咯”作响,一时竟然分不清他要杀的究竟是那个藏匿在我的影子里的杀手还是我。

下一刻,一道寒光几乎要闪瞎我的眼睛,史密斯的袖子里滑出一把小巧的刀,直直朝我的心脏刺了下来,看来是打算连我和那个影子杀手一起钉死在地,大不了回头给我报个工伤殉职。

Fuck!难怪劫机事件屡见不鲜,连个携带管制刀具的老家伙都查不出,安检人员真该全体撞墙忏悔!

我赶紧侧过身体躲过他这一刀,同时抬腿将他从身上掀了开去,史密斯撞到洗手间门板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了巡查的空姐。

“Sir?”

我连滚带爬地缩到空姐身边,警惕地看着史密斯,他就像个破风箱一样重重喘了几口气,脸上疯狂的神色反而消失了,把手里的刀藏在身后,虚弱地摇摇头:“没事,我们只是起了点儿小摩擦,已经解决了。”

空姐点点头,临走还给了我一个嗔怪的眼神,大概是觉得我看着人模狗样的一个家伙竟然还不让着老人,对此我只能在心里悲怆着淌面条泪。

“刚才抱歉了,麻烦扶我一下。”史密斯向我伸出还有些颤抖的手,我犹豫了一下才小心地扶着他站起来。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回到座位,此时已经入夜,飞机就像飘浮在天上的大鸟,在云层和月光映照下显出几分光影交错的幽深来。我对刚才的事情还心有余悸,这老家伙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和蔼可亲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他瞄了一眼我的手:“伸过来。”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轻轻覆盖在我的伤处,他凝视着我不自然蜷曲的小指,就像看着最心爱的女人,让我的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我感觉到左手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又痒又疼,仿佛血液细胞和肌腱筋骨正在皮肤下面搓麻将般重新生长组合,前后不到半分钟,我那酱猪蹄似的左手奇迹般消了肿,小指也颤巍巍地抽动了几下,竟然恢复如初。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几分钟前的不愉快在这时候被抛到了爪哇国:“你是治疗系异化人?”

无论现实生活还是虚拟世界,一个意识犀利、技术高超的医疗人员总是像下金蛋的鸡一样受追捧,然而史密斯虚弱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他轻轻地说道:“不是治疗,我的能力是回溯。”

“时间回溯?”

“勉强算是它的一种,我的能力是将物体恢复到某个时间段的状态中。”史密斯解释道,“就好比一个玻璃杯碎掉了,但它在五秒钟之前还是完整的,我就能施展能力让这些碎片恢复成五秒钟前的状态。”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一个人死了,史密斯是否也能让他恢复到“活着”的状态?假如真的可以,那这样的能力实在太可怕了。

可是……卯月纯说过,墨西哥分部并不被联盟重视,拥有这种能力的史密斯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史密斯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我曾经也用死人做过实验,把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恢复成人的模样,连心跳和呼吸都十分正常,可是……它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没有情绪和思维,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只能任人控制和驱使。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我的能力虽然特殊,但只作用于有机物体本身,无法触及更高层次。除此以外,你应该在心里好奇我的外表与资料不符吧?”

如被一盆凉水迎头泼下,我从一大堆幻想里回过神儿来,尴尬地笑了笑。

史密斯的目光有些迷惘,他从随身的钱夹里抽出一张旧照片,我好奇地瞄了一眼,上面是20多岁的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金发女人,两人中间还挤了个咬着棒棒糖的小女娃,应该是一家三口。

“我的妻子苏珊还有女儿蕾米尔……这是13年前我加入联盟前和家人拍的最后一张合照,那时候蕾米尔还不到6岁,而我35岁。”史密斯摩挲着不再清晰的相片,脸色平静得令人感到莫名的哀伤,“整整13年,我再也没见过她们,甚至连电话和通信也被禁止,只因为我的能力被组织看重。周,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就像一架飞机,离开了大地的怀抱,又找不到前进方向,只能任大风和空气撕扯,也许等不到着陆就将支离破碎。”

“回溯的能力很强大,但是它同样反作用于能力者本身,我回溯了多少时间,这些时间就会在我的身上加速流逝。”他郑重地将照片收好,苦笑道,“我今年48岁,身体状态却已经衰竭如60多岁的老人,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活活老死。”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也许我要感谢这个杀手,因为她的逼迫,组织对我采取了解禁,如果我能杀了她,这就将成为我的最后一次任务,我能回家了。”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儿大,我用比鞋底高不了多少的智商思考了几秒钟,顿时冷汗淋漓——难怪卯月纯要让我这个新人护送史密斯,难怪杀手紧追不舍,原来我们根本就是诱饵!

我几乎要跳起来,史密斯握住了我的手,沉声道:“她刚刚失手,又被你打伤,在飞机着陆之前,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第4节

此时已经是深夜,机舱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乘客都已经靠着椅背沉沉睡去。在飞机上不能使用无线电子设备,我只好凑在史密斯身边耳语:“她能够在实体和影子两种状态之间转化,还能寄居在其他人或者物品的阴影中,我们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她。”

史密斯拧着眉头:“你已经和她正式交过手,还有什么线索吗?”

我回忆着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说道:“在影子状态下,她的速度与力度远超于正常人类应有的水平,而且并不直接攻击人体,而是通过对目标影子的猎杀反作用于目标本身;如果光源完全消失,她就会被迫恢复成实体,身体机能变为正常水平。”

史密斯思考了几秒钟,对我说:“你的能力能做到哪一步?”

“时限一年的无生命体记忆感应。”

“那么……你能感应这架飞机的记忆吗?”史密斯眯起了眼睛,“我们现在都处于飞机上,监控也许有死角,但飞机本身的记忆却没有,你试试看能不能感应出异常。”

我点了点头,和他换了个位置,闭着眼睛一手按在了机舱壁上。一刹那,就像脑子里面张开了360°无死角全息投影,飞机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脑海中分毫毕现,我甚至能“看”到前排一个乘客不小心把水杯掉在了地上,体验到液体濡湿地面时冰冷的感觉。

飞机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每一处角落此刻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我的意识如同雷达般扫过机舱,却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那个神秘的杀手恐怕藏在了某个不起眼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异动,压抑着杀意等待我们先沉不住气。

我有些沮丧地睁开眼睛,竹筒倒豆子般把看到的东西都说了出来,眼见史密斯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我忍不住叹道:“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家伙主动暴露就好了。”

他皱着眉不说话,片刻后起身出来走走,我只得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发呆。

这时候,紧贴胸膛的十字架突然发烫,我把它拿了出来,只见镶嵌在最中间的黑曜石上竟然闪烁着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单词。

记得卯月纯提过,这个十字架不仅是身份象征,还是联盟成员特有的联络器,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使用。一时间我简直像婴儿看到奶妈一样喜极而泣,然而史密斯正在稍远处与空姐搭话,我只得自己先看信息。

那些单词闪烁得很快,一个新词出现前,上一个就已经消失,连起来的意思大概是:注意你的座椅下方。

我愣了一下,眼见周围的人都没注意,就伸手往下面一掏,整个人顿时僵住了——那里面有一把藏在死角处的手枪!

我哆嗦着手摸了几下,从枪托上找到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看好史密斯,如有必要,杀了他。

我的手抖了抖,留下这些东西的人无疑是卯月纯,可是宁愿自己留在墨西哥,也要让我护送史密斯离开的她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不,杀手已经跟上来了,墨西哥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就算是作为诱饵,史密斯的能力价值也不可估量,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除非史密斯本身存在问题,并因此影响到卯月纯或者组织的利益。

一些细碎的记忆画面又闪现出来,我心头一沉,脑神经彻底纠缠为一团乱麻,我木然地把纸条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正好看见史密斯往回走。

我随口问道:“有什么线索吗?”

史密斯揉了揉太阳穴:“我本来想套出一部分乘客信息,可这些工作人员都不肯透露,最终也只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我有办法了。”

我立刻精神起来:“说说看!”

“你知道这架飞机叫什么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道:“似乎是‘Fortna’。”

“弗尔图那,即罗马神话里的幸运女神。去年5月,这架飞机在飞越印度洋的时候因为遭遇大风和意外电磁波干扰,险些坠毁。幸运的是,它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平安着陆,机上百名乘客无一伤亡,因此被改名为‘Fortna’。”

我嘴角一抽,照这样说来,我和史密斯倒是幸运中的不幸……不,等等!

脑子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我缓缓沉下了眼神,用口型向史密斯问出一句话:“你的办法,莫非是……”

第5节

夜幕茫茫,飞机像一只大鸟般在云层间翱翔,姿态优美而流畅,从发动机尾管喷射出的气体像流星划过漆黑夜空,拖拽出长长的尾巴。

就在这个时候,整架飞机撞进了一团无形的屏障,客舱里休憩的乘客们都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震荡惊醒,仿佛有重物撞击了机身,天花板和放置行李的机壁纷纷颤动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飞机怎么了?”

“啊——”

下一刻,机舱空间陡然发生倾斜,不少乘客由于惯性而歪倒身躯,又因为被安全带绑缚着而重重地弹回座椅。原本只是略显嘈杂的场面顷刻间炸了锅,有女性和孩童被吓得大哭起来,几个男人奋力挣开安全带跑到过道上,却因为空间的震荡而站立不稳。

前后不过几秒钟,本来平静的场面被完全打破,惊恐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充斥着机舱内部。

“救命!”

“是空难吗?”

“……”

叫喊声此起彼伏,乘务人员纷纷赶到现场努力控制着秩序,平时温柔娴静的空姐们嘶声喊着大家不要慌张,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收效甚微,挣开安全带的人们不断地前后跑动,还留在座位上的人则惊慌大叫,场面陷入了一片混乱。

史密斯整个人几乎挂在了我身上,压得我差点儿摔了个狗吃屎,好不容易才带着他从人群里挤开一条路,直奔前舱的休息室。

此时此刻,原本待在里面的乘务人员都跑出来维持秩序,而乘客们更不会往这里跑。我扶着史密斯快步冲了进去,耳朵悄悄竖了起来——在暂时离开人群之后,第三个人的脚步声显得清晰了不少。

一个箭步冲进休息室,刚一落锁,我就看到门板上多出了一个影子,来不及回头,我下意识地俯下身,头顶就传来重重的撞击声,金属门板竟然被生生砸凹了一块。

休息室的面积比洗手间大了不少,我像只猴子一样带着睡成死猪的史密斯上蹿下跳,还要费心留意着不要让那个黑影接近我们的影子,别在裤腰上的手枪都快走火了,然而在对方没有实体的状况下,我的任何攻击都对它产生不了实际作用,简直跟对上外挂玩家一样累觉不爱。

对方在化身成影子的状态下简直快到不可思议,唯独左脚动作不大自然,想来是之前被我掰折了的缘故。然而这家伙手脚并用,速度比起拖着个老人家的我快了不只一点儿,我刚撑着桌面翻上去,就感觉到右手肘陡然一滞,那个黑影紧紧抓住了我影子的右肘部位。

“咔嚓”一声脆响,我的右手像面条一样垂了下来,史密斯葫芦似的滚在地上,随着机身倾斜而撞上墙角,可连一声痛呼都没有,依然双目紧闭,活像沉浸在一场叫不醒的噩梦里。

糟了!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史密斯看了一眼,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告诉我——在打架的时候分心,哪怕是高手也得被揍成死狗。

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抓住了我的脚踝,我整个人像棒槌似的被狠狠砸在了地上,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看不见的杀手正骑在我背上,让我感觉自己成了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大圣。

可惜我没有大圣翻天覆地的本事,也没有他那身铜皮铁骨。

背脊传来细微的怪声,仿佛骨头都要被生生压断了,我本能地仰起了头,下一刻,我感觉到脖子传来了被两条手臂交叉绕过的触感,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由于缺氧,我的脸几乎涨成一块大紫薯,更可怕的是,她的力气越来越大,似乎是打算把我的头活活揪下来。

敌手当前,史密斯依然蜷在墙角睡得跟猪一样,Fuck!

毛骨悚然的感觉和疼痛一起席卷全身,我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杀了我,你也得死!”

那古怪黑影的动作顿了顿,趁着这片刻空隙,我用尽力气支起上半身,用左手抽出手枪朝上面开了一枪。

对方迅速劈向我影子的左手部位,手枪一下子飞了出去,然而被消音器屏蔽噪声后的子弹已经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中了天花板上的灯管,只听一声炸响,火花四溅,整个休息室都黑了下来。

与此同时,飞机猛地震颤了一下,机舱里的所有人几乎都被颠了起来,惊叫声简直能刺破耳膜。在休息室里的我们也不好受,随着机身的震荡,本就倒在地上的我顺着倾斜方向滚动,在两侧墙壁间来回撞击,气压的变化让心肺功能开始紊乱,眼前金星闪烁,好不容易才扶着墙爬了起来,两腿控制不住地颤抖。

察觉到脚步声步步逼近,我顶着额头新鲜出炉的大包龇牙咧嘴:“看不清的小姐,我该怎么称呼你?”

休息室里沉寂了片刻,然后传出一个属于少女的柔美声音:“掠影。”

第6节

周围一片泼墨似的漆黑,我暗暗把手心里的冷汗都蹭在裤子上,只听前方传来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看了看,只能隐约瞅见一个人形轮廓,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制造了一起空难,你怕了?”

“呵。”她发出一声嗤笑,“就凭你们?”

“我也觉得这样的做法很异想天开,但它的确是有效的。”话音未落,飞机再次震了一下,机身像是陷入了气流的撕扯范围,我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气流的挤压让门窗“哗哗”作响,狭小的室内空间扭曲出十分危险的弧度,尽管我什么都看不清,然而撑住地面的双手就像数据线一样不断向我传输着整架飞机的状态——剧烈的震荡、惊恐的乘客、忙于安抚的乘务人员……令人惊疑的是,在机身外部,明月依然在夜空高悬,云层被风徐徐吹动,根本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天气状况。

“Oh,上帝!”

“是魔鬼,魔鬼在控制这架飞机!”

“我要回家,我不想死……”

“请各位乘客注意……工作人员正在排查异常原因,请不要惊慌,做好防护准备……”

纵使隔音良好的门板也挡不住外面客舱里传来的惊叫声和广播警示提醒,我刚吐出一口浊气,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捂着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只虾米。

面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掠影在我面前蹲下,两只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眼皮上,只要一用力,下半辈子我估计就得申请残疾人生活保障金了。

我赶紧问道:“你一点儿都不为现在的情况担心吗?”

她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怎么回事?”

“回溯。”好汉不吃眼前亏,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加力,我赶紧交代道,“我通过精神感知获取了这架飞机去年遭遇险情时的场景,然后由史密斯施展回溯能力,将飞机恢复到那个时间段的状态。”

“也就是说,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而且这架飞机当时并没有坠毁,所以这个做法除了制造惊慌之外,构不成生命威胁,是吗?”掠影手指下滑,卡住了我的喉咙。

“不……”我费力地咳嗽了几声,这家伙在实体状态下虽然速度与力度回归正常水平,但下手却越来越黑,简直像个人形凶器。

好不容易喘口气,我循着呼吸声的方向偏过头:“史密斯不是还没有醒吗?”

扣住咽喉的手指松了松,掠影的声音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我咳嗽了两声,史密斯的计划是通过回溯制造短暂的空难状态逼出掠影,然后把对方引离人群,划出一片特定区域作为密闭战场。但是这样做有一个弊端,那就是我们无法估计掠影与我们之间的力量悬殊究竟有多大,一旦出现差错,谁也无法承担后果。

因此我决定在此基础上多做了一些准备——我的异化天赋偏向精神系,为了加强能力,我平时也会修习其他的精神方面手段,比如……催眠,虽然段数还不够高,但是让他短时间内陷入深度睡眠难以醒来是没问题的。

“在空难状态开始后,我对史密斯下达了催眠,这样一来,他就不能提前解除能力,这场虚假的空难也会继续下去,按照飞机本身的记忆来看,大概会持续五分钟左右。”

“那又如何?”

“五分钟的失控状态对飞机的确没有实质性损伤,但如果飞机本身有缺陷呢?”我朝她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把手枪里一共六发子弹,除去刚才那一发,现在却只剩四发,你知道消失的子弹去了哪里吗?”

她不说话,气氛一时间仿佛凝固。

我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在史密斯施展能力之前,我避开了所有人和监控,在机舱壁连接处的薄弱点上留了一个弹孔。”

飞机航行于万米高空,大气压和飞机内部的压差十分大,如果机体破开漏洞,那么强大的压力和压差会让整架飞机走向地狱。

我是记忆感知系能力者,比这架飞机的制造者更了解它的每一部分构造,因此留下弹孔的位置十分隐蔽巧妙——如果是在安全状态下及时发现并做弥补,它并不能造成大缺漏,但如果是在眼下的回溯状态中,假如不能及时处理好这个小孔,它的存在就会把虚假的空难变成现实。

“只有我知道它在哪里,也只有我能解开催眠。”黑暗里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只能拼着力气抓住她掐我脖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死了,或者超过时限,这架飞机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

休息室里一时间寂静了下来,除了史密斯微弱的呼吸声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掠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冷声道:“你觉得我在乎这条命,还是同情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

即便身处黑暗,那种气压变化和空间扭曲带来的痛苦感也让人浑身难受,我只觉得胸腔憋得像要炸开,艰难地说:“看着史密斯死去也无所谓吗?”

掠影的声音有些冷:“你说什么?”

我缓缓松开抓住她手腕的手:“我之前探查过飞机的记忆,并没发现你登机的信息,也就是说,你是藏在别人的影子里偷渡上来的,而那个人正是史密斯。只要你想,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杀掉他,而不是等到我与他会合之后动手,徒增难度。在洗手间的那次袭击,你虽然一开始是朝他前进,但被我打断后十分迅速地转换目标,动作有条不紊,这只能说明——你的猎杀目标其实是我,而且并不打算伤害史密斯。”

我想起了那张写着密令的纸条,在被掠影盯上的情况下,卯月纯如果想要除掉史密斯,完全可以不做这个无用功,买一送一地让我这个糊涂蛋给史密斯陪葬。

换句话说,她提醒了我,就是给了我一线生机。那么史密斯呢?卯月纯想让他死的话,也没必要让我亲自动手,掠影就可以要了他的老命。

除非卯月纯认为,掠影对史密斯构不成致命威胁。

掠影慢慢松开手,我赶紧一骨碌滚到边上,警惕着每一丝动静,嘴上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身为异化人,为什么要与同类为敌。但是我知道,你不想让史密斯死去,不管是为了得到他的能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不可置信地问:“就为了这个猜测,你赌上了一切?”

“我只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判断。”我勉强笑了笑,“当然,你也可以当我刚说的都是放屁,然后大家一起从高空坠落,摔成兜不住馅儿的肉饼。”

外面的混乱声音还在持续,掠影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她卸掉了自己的一处肩膀关节,用冷漠的声音说道:“解除催眠,我放弃这次任务,等飞机着陆之后,我会离开。”

她说完这句话后,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确定掠影已经不再具备杀意之后,我循着呼吸声颤抖着走向史密斯,然而飞机的状态还没有解除,剧烈的震荡几乎让人无法保持平衡,这架庞然大物似乎随时都可能坠下去,整个空间都发生了倾斜,要不是掠影及时抓住我的衣领,我就会再次跟墙壁来个贴面吻。

不能再拖了,我长舒一口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凑到史密斯身边,然而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一股大力就把我整个人推了开去,伴随着一声消音后十分微弱的枪响,以及……子弹入肉、鲜血喷溅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头,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然而有血溅在我脸上,又腥又烫。

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有人倒了下来,空间的倾斜和震荡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第7节

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像蝎子般刺痛了我已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是有人摁开了手机自备电筒。

我怔怔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本该处于昏睡状况下的史密斯翻身坐起,手里拿着一把熟悉的手枪,那把刚刚被打飞的枪。

但在我解开催眠之前,史密斯本是不该醒来的,除非……

史密斯急促地问:“弹孔在哪里?快!”

“没有弹孔,有的话早坠机了。我只是借着回溯状况迷惑她的判断,制造出能够平等谈判的筹码。”我愣愣地抬起头,脸色很难看,“你根本没有被催眠,只是在装晕?刚才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

他松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我:“我的能力可是时间回溯,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时让自己的状态保持在某个时间段,你的精神力虽然强大,但我却可以在你动手的那一刻把状态恢复到控制发生作用之前。”

“你知道我会在计划中做手脚?”

“你的眼神暴露了想法。”他像是看穿了我,捂着胸口艰难喘气,原本含灰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脸上皱纹密布如干涸大地上的丘壑,“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清楚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只能选择相信你一次……谢天谢地,我们都赌对了。”

我赌赢了自己掌握的线索和猜测,而史密斯赌对了我的判断。

原本身处绝境的我们反败为胜,猎杀者终于成了倒在枪下的猎物。

我翕动着嘴唇:“她已经答应放弃了……”

史密斯抬头看向我身后,反问:“可你真的能相信她吗?”

我回头看向掠影,此时灯光明亮,我却依然看不到她的模样,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蜷缩在地,周围是溅开的血花,还有一行蜿蜒的血手印。

想想刚才的距离,再看着地上的出血量,史密斯那一枪应该打中她的要害。然而,血痕越来越近,一个血手印出现在史密斯的裤子上,掠影抓住了他的右脚。

史密斯看着自己裤子上不断蔓延的血迹,脸上有不忍,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感谢你的手下留情,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屏住呼吸,然而掠影并没有回答,血迹在史密斯的裤子上画下一条红线,伴随着人体倒地的声音。

我终于知道,掠影的能力虽然诡谲,但也有着和我们一样无法抹去的限制——在黑暗里变回普通人却失去了超强实力,在亮光下成为防不胜防的顶尖杀手却失去了作为人的形态。

从她觉醒能力的那一刻起,整个人的存在就被从光明中生生抹去,变成徘徊如幽灵的阴影,从生到死都无法摆脱。

我看着那倒在地上的黑影,颤抖着伸出手去,明明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却摸到了一具逐渐僵冷的尸体。

史密斯看着我的动作,轻声问:“她死了吗?”

我木然点头,看见他那苍老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微笑。

仿佛是多年笼罩的阴霾终于散去,拨云见日。

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熟悉的失重感和气压变化让我从疲惫的睡梦里惊醒,睁开眼的时候,飞机已经着陆,乘客们正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有序离开。

我扶着史密斯下了飞机,短短十来个小时仿佛透支了他剩下的所有精力,整个人如即将枯死的大树般衰败下来,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不断在人群里顾望。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被几个黑衣保镖围在中间的卯月纯。

她比我们先到一步,只能说明她动身的时间比我们更早。

本该在墨西哥处理据点后续事务的她比我们更早地出现在目的地。

本该被绊在墨西哥的掠影却和我们一起登机,最终死在了史密斯手里。

何其戏剧性又讽刺?

天字第一号白痴,果然非我莫属。

“欢迎你们来到东京。”卯月纯和史密斯握了手,保镖们自动清理出可供谈话的空间来,她如少女般狡黠地眨眨眼,“既然你们平安到达目的地,看来任务已经完成了?”

史密斯微微一笑:“尸体就在飞机上的休息室里,你们去抬的时候记得熄灭光源,只有在黑暗里才能找到她的形体。”

“你做得很好。”卯月纯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亲吻,顺手摘下他贴身佩戴的项链,那条代表着联盟的十字架。

她收起这条项链,用充满祝福的温柔声音对史密斯说道:“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我可以回家了?”仿佛经年大梦终于成真,史密斯的神情有些恍惚,然后很快回过神儿,颤抖着掏出那张旧照片,用手指细细摩挲着,“13年了,我不知道蕾米尔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苏珊是不是还在等我……”

“那就回去看看吧。”卯月纯递给他一个小袋子,“我为你订了最快去往伦敦的机票,一个小时后启程。”

一直在旁边装背景板的我闻言抬起头,下意识地想说什么,然而卯月纯已经转头看过来,笑容柔美如樱花盛放:“周辞,你做得很好。等一下你将行动细节告诉我,我会把这次任务情况上报,组织一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奖励。”

她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隐藏着太多蠢蠢欲动的东西,本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呆呆地点头,看着史密斯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这个外表已经老去的男人此刻从骨子里焕发出一种生命力,喜悦而急迫,就像宁可灰飞烟灭也要拥抱火焰的飞蛾。他颤巍巍地抱着我,笑着说:“没有你,我很难完成这个任务。周,你是一个很好的搭档,可惜我们没有第二次合作的机会了。”

我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卯月纯的笑脸,声音艰涩:“一路平安。”

第8节

我目送史密斯消失在视线里,周围的人群也渐渐散开了,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

“那天晚上探查完死者的记忆后,我以为你会问一些问题,但你比我想象中沉得住气。”卯月纯递给我一张纸巾,我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挂满了冷汗,她问,“现在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什么?

先前探查那四名死者记忆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死前都接到过同一条命令——杀了史密斯。

三天前的夜里,那名黑人男性从酒吧离开,经过一番犹豫之后还是转头走进了一条小巷,穿过巷子不远处就是史密斯的公寓,只是他遭遇了掠影,被半路截杀。

一个星期前死去的华裔青年,史密斯的上任搭档,他在史密斯去卫生间的时候悄悄往对方的杯子里放了能让人在二十四小时内猝死的药剂,然而没等他回来,这个人就已经被拧断脖子,尸体倒在桌子上,打翻了那杯加料咖啡。

还有……

我无法相信,那用残酷手段虐杀了他们的掠影,目的竟然像是为了保护史密斯,我更不明白那条命令的用意何在,不清楚前因后果,因此当时在卯月纯面前半含半露地应付了过去,心中疑云不散。

直到在掠影死后,我触碰到她逐渐冰冷的尸体,那些纷至沓来的零散记忆毫不留情地冲击着我的大脑,以至于后来我像一堆烂泥般瘫在座位上时,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掠影,她原来是一个有着一头太阳般耀眼的金发,却只能在黑暗里恢复实体的英国少女。

史密斯的枪法很准,再加上当时距离太近,子弹即便在黑暗中也准确打中了她的心脏。她怔怔地看着那个外表苍老的男人,一步一步爬到他身边,伸出血淋淋的手抓着他的裤脚。

他问她手下留情的原因,她看着他皱纹密布的脸,一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Dad,我是蕾米尔……”

蕾米尔,史密斯阔别13年的女儿。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把这句话和血一起吞下,然后倒在血泊中。

他眼中满是完成任务,梦想即将成真的喜悦,她怎么能告诉他,他对谁开了枪?他到底杀了谁?

我睁开眼,声音嘶哑:“究竟是怎么回事?”

“13年前,组织得到了史密斯的能力消息,派人把他从伦敦带走。当时为了大笔财富和从此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史密斯走得义无反顾,甚至没有给妻女一个正式道别。”卯月纯勾了勾嘴角,“进入组织之后,就与从前彻底告别,他不能再与家人有丝毫联系,自然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第二年,他的妻子苏珊遭遇车祸身亡,女儿蕾米尔受此刺激竟然觉醒了异化天赋,化影。”

“可惜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不仅白白错过了这样一个能力者,还被由改造人组成的合修会带走了蕾米尔,静心把她训练成针对异化人的尖刀,想来是由于两方组织的对立,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与父亲相认。”卯月纯淡淡地看着我,“在合修会的影响下,她认为是联盟造成了她的家庭悲剧,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我们满怀仇恨。”

我背后发寒:“杀掉史密斯的命令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后悔了。”卯月纯垂下眼睫,低声道,“他想脱离组织。”

使徒联盟是由异化者主导的组织,每一个异化人的能力状况都关系到组织的利益,更别说史密斯那样的回溯能力。

他被组织看重,提拔为核心能力者之一,从此拥有高于其他成员的待遇和福利,担负起更加沉重的责任。

他不再属于自己,不再属于家人。

“能力的限制反噬,危险的步步紧逼,还有这些年来的孤独和紧张……他越来越厌倦组织,在递交数次退出申请无果之后,思维行动渐渐失控,甚至表露出消极和背叛倾向,从而成了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因此才会在前几年被调到墨西哥分部暂时远离核心,同时也让他整理自己的心绪。”卯月纯抬头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可是史密斯的状况愈演愈烈,在去年几次大型行动中故意出错从而造成重大损失之后,他终于挑战到组织的底线,因此上面下达了‘情况有异,允许抹杀’的命令,首先开始行动的就是和他接触最多的那四人,可他们偏偏在这当口接连死去了,甚至连凶手都找不到。正因如此,我才会接手这个任务,但是已经有四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当然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你找上了我……”我低声道,“你应该猜到了掠影对史密斯的暗中保护,所以命令我和史密斯一起离开,甚至故意留下线索让她以为我才是和之前那四个人一样接受了抹杀指令的人,从而跟上来。”

卯月纯微笑道:“昨晚你离开后,我以最快速度展开调查,最终确定了这些情报。说实话,我以为她最想干掉的人就是史密斯,毕竟最初是那个男人自愿放弃了家庭,可没想到她还是放不下血缘的羁绊,明明知道史密斯已经是联盟最看中的能力者之一,却宁可满世界寻找其他目标也不对他下手。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命令,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史密斯面前。”

背后好像窜进了一股寒风,我只觉得一阵发冷:“也就是说,我在你的计划中,只是一颗棋子。”

“每一个棋手,都是从幸存的棋子中选出来的。”卯月纯抿着嘴,“何况没有你的话,我起码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确定蕾米尔的身份,这其中可增加的变数实在太多了,更遑论她的能力也的确让我头疼……我不想再看到节外生枝,而你做得比我想象中出色太多,不过我本以为算是明白人的你,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

是了,卯月纯留下那把手枪的用意,本就是让我代她结束史密斯的生命。

可我做不到。

也许我是一个抱有天真幻想的傻子,无法忍受下半辈子都要背负别人的生命而活,无法想象用自己的双手扣动扳机了结一个人的性命,尤其那个人已经垂垂老去,有着已经牵挂13年的妻女,有着对人生太多的遗憾与希望。

我那样惜命,这次却押上一切去赌一个人的抉择,然而……她终究死在了亲生父亲手里。

史密斯永远也想不到,一直以来如跗骨之疽般的影子杀手竟然是为了保护他,而他为了完成所谓的最后一个任务,亲手毁掉了这把保护伞,也在无知无觉中毁掉人生最后的牵挂。

他那样拼命地想要回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家破人亡。

我一时语塞,半晌才哑声问道:“你们真的会让史密斯回家?”

在唯一能保护他的蕾米尔已经死去,在付出这么大代价之后,组织会让这个不稳定因素安然离开?

“史密斯现在的身体机能已经衰败,猝死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在飞机上。”卯月纯摩挲着指上的钻戒,轻柔一笑,“我只能保证,他会回到家人身边长眠。”

我忍不住倒退了几步,身体有些颤抖:“你们就这样去决定别人的生死和未来?”

“只有强者才有掌控自己的资格,周辞。”卯月纯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换一个立场,你也不会放过自己的敌人和可能触犯到自身利益的隐患——弱肉强食、以己为先,是世界的本性。”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迷茫地抬起了头。此时正是黎明前夕,远处地平线已出现鱼肚白,霞光纠缠着云朵,构成光影交错的魔幻场景。

这时候,远处传来引擎轰隆声,我转头看去,一架飞机正在起飞,即将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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