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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迷途

01:42,日本,轻井泽。

匍匐在灌木丛里的男人发出短促而压抑的喘息,全身战栗,眼里布满血丝。

他大概二十多岁,黑发黑眼,身上的高档定制西装布满了破口,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划痕,再进一分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紧贴胸口皮肤的十字架在持续震动发烫,男人抬起哆嗦的手正要把它拿出来,动作却陡然僵住了——他听见了自己失控的心跳声,还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哎呀!狡猾的老鼠,原来躲在这里。”女人柔媚的低笑声传入耳中,叫人毛骨悚然。

男人没有丝毫犹豫,手往地上一撑,整个人像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从迅速聚拢的包围圈里寻隙而出,逃进了后方一片漆黑的小树林。

追踪者所佩戴的红外线夜视镜不断锁定着猎物的背影,可惜兵器在各种障碍物的影响下降低了威胁度,层层叠叠的密集植被和松软滑腻的土地成了追逃双方共同的绊脚石。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今早雨后留下的水洼上,借着水面反光,仓皇逃窜的男人就地一滚,躲过了一道冰冷的刀光。

一个身材高挑婀娜的人影,从他面前的大树上跳了下来,男人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他脚下一蹬,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前方更加黑暗的丛林深处。

没有任何光线的地方,连虫鸣声都因这场暗夜逃杀而销声匿迹,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一根悄然架在两棵树之间的钢丝。

一分钟后,头颅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在地上砸出了沉闷的响声。

追杀者迅速到位,有人捡起了那个血淋淋的脑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带有欧洲血统的脸——这是他们中的一员。

细长的武士刀入鞘,女人勾起猩红的嘴唇:“没想到这只老鼠的能力是替身,一时不慎,竟让他跑出了我的领域。‘死人头’原本在什么地方?”

领头的杀手回答了她:“本是我们留守在秋叶居里的三名人员之一。”

“很好,回秋……”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炸响。

第1节

大晚上有美女夜袭,拖着只穿睡裤的你深夜飙车,这是什么感觉?

此时,我顶着鸡窝头,坐在副驾驶位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看见窗外的景物几乎要拉成一道模糊的线谱,顿时泪流满面:“大……大姐!先让我买个保险行不?”

这里远离市区,路况崎岖陡峭,眼看前方路窄,她却丝毫不减速,整辆车几乎悬空擦过,险些坠了下去。

我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一个星期前,我应卯月纯的邀请加入异化者组织——使徒联盟,在东京过了好几天米虫生活,直到一个多小时前被卯月纯从被窝里拖出来,风驰电掣般赶往轻井泽。

我揉着头上新鲜出炉的大包,欲哭无泪:“到底出了什么事?”

“救人,等会儿再跟你解释。”卯月纯用力一踩油门,我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零五分,我们从东京原宿出发,一路飙着生死时速,现在已经进入轻井泽境内。

虹夕诺雅——轻井泽最有名的度假村所在地,山水相依,草木葱茏,像一个远离都市的现代桃源。这里一向以宁静美好著称,可是在今夜,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把这里围得严严实实,穿着各式制服的人来回奔走。我抬头一望,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坍塌的建筑,火势还没有下去,消防人员正在全力灭火和搜救。

卯月纯把车停在路边,甩给警察领队一张证件后拉着我冲了过去。陆续有死伤人员被担架抬出,各种刺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清空了我所剩不多的睡意。

卯月纯快速扫视过那些被救出来的人,眉头拧在一起,低声问我:“你能通过读取建筑的记忆找到剩下的活人吗?”

我点点头,卯月纯把手机递给我,上面有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黑发黑眼,西装革履,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我撇了撇嘴,快速地跑向了废墟边缘,双手按在了断壁残垣上。

感应力以我的双手为媒介,与这片废墟迅速连接在一起,随着我的意识导向,如触角般迅速扫描过每一个地方,我“看”到了被倒下断木穿透背脊的“和服艺妓”,被重物压倒在地的“浴袍男人”,泡在汤池里面色青紫的少年……一张张被埋在废墟里的面孔在脑中闪现。我用力咬住牙,继续探寻,很快找到了目标。

他蜷缩在最北边的角落,背后倚着尚存一半的承重墙,使得倒塌下的重物形成了一个三脚架,把他困在了狭小而较为安全的空间。他身上有大片凝固的血,脸色灰白,看起来情况十分糟糕。

听完我的描述,卯月纯立刻带人去那个角落进行挖掘。我继续感应了一会儿,将其他幸存者的位置一一报出,只穿了条睡裤的身体,已经被冻出了大量鸡皮疙瘩。我正打算找消防人员要一件外套,恰好听见了他们和警方的对话。

“现场这种情况……是微型炸弹吧?”

“嗯,放置地点很巧妙,能够在一瞬间爆炸后对整栋旅馆产生巨大影响,将破坏力用到最大限度。”

“……加上里面的工作人员,伤者25人,遇难者共计……嗯?怎么多了两个人?还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武器?”

“彻查他们的身份,确认是否定性为恐怖袭击事件!”

“……”

的确多了两个人,是两个相当专业的雇佣兵。我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裹上一条大毛巾。废墟的记忆显示,他们一个死在了通道口附近,一个死在了距离我和卯月纯的目标人物不到十米的地方。

他们都是被倒下的墙体活活压死的,手枪都已经拉开了保险栓,说明他们的目的是杀人。

杀人者已死,被杀者活了下来。从位置判断,应该是他放置的炸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杀手又为什么会找上门?卯月纯为什么赶来救援?

千头万绪,难以捉摸。就好像一脚踏进了迷途,眼前是雾霭蒙蒙。

第2节

那个男人叫伊藤博野。伊藤家族是日本四大财阀之一,本来轮不到他这个年轻人掌权,奈何他那风流老爹年初患“马上风”死了,几个兄弟羽翼未丰,加上外力协助,让他得以成功上位。

那个外力,就是使徒联盟。

使徒联盟是世界上最大的异化人组织,他们凭借各种千奇百怪的异化能力立足于世,拥有令世人忌惮的影响力。正因如此,他们也需要不断与各国政要和金融大鳄展开合作,伊藤家就是他们在日本的合作对象之一。

伊藤博野是伊藤家长子,有野心有手段,还有异化能力,是使徒联盟的组织成员。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家族竞争过程中,伊藤博野的胜出毫无悬念。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还昏迷着的伊藤博野被转入无菌病房,戴着口罩的医生推了推黑框眼镜:“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天亮应该就能醒了。”

我和卯月纯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待,她扔给我一叠文件:“看看吧!”

8月13日,横滨,宫本原坠楼身亡。

8月15日,埼玉,山崎美惠火灾身亡。

8月20日……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六宗血案,死因各不相同,死的都是日本境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警方目前还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警视厅高级探长察觉背后有异端能力介入,因此请求联盟协助。

我放下资料,咋舌道:“专挑大人物,凶手是仇富癌晚期吗?”

“算上今晚,就是第七次。”卯月纯捻了捻眉心,“就算警方不提,联盟也会彻查到底……因为这些死去的人,都是联盟重要的客户和支持者。”

也就是说,对方针对的很可能不仅是这些政商要人,还有使徒联盟。

作为联盟新进人员,我感觉脖子有点凉。

等了近三个小时,直到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病床上那位被包成“木乃伊”的仁兄才动弹了一下。很快,他被转入普通病房,顶着一张爹妈都不认得的“绷带脸”冲我们打招呼:“多谢了!”

卯月纯开门见山:“是谁?”

“高仓美沙。”伊藤博野露在绷带外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一口水呛进了嗓子眼儿,咳得死去活来。

前两天卯月纯扔给了我一本新人指导手册,上面写着使徒联盟的各项福利和规定以及相关基本信息资料。

高仓美沙的能力是半径二十米范围内的超能力屏蔽,在此范围内任何超能力均失效,简直比能量屏蔽仪还好使。她曾是使徒联盟上任暗杀组一级成员,代号“莲”,于五年前叛逃。

菜鸟如我,早在她的名字上备注了大写加粗的“不能惹”。不过让我疑惑的是,日本民俗将莲花视为“下贱”之花,常把它与死亡的不祥联系在一起,身为一个高级成员,高仓美沙为什么会有这种代号?

“昨天我受商场合作伙伴的邀请去轻井泽度假。”伊藤博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还有些沙哑,“大概在昨晚十二点,我察觉到门外有不同寻常的动静,本该守卫在外的保镖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我从窄门离开了秋叶居,同时用十字架发送了求救信息。”

“我的能力是替身,只要是和我在24小时之内有过身体接触的人与物,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在一瞬间进行位置交换,每24小时可以使用一次。我刚离开旅馆,就被一队雇佣兵杀手围住,本想使用能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发现……”

“你发现能力失效了!”我插了句嘴,“就凭这点,你就能确定对手是高仓美沙?”

“不,我看到她了……她与那群杀手一同行动。我一直在跑,拼命跑进小树林,借着月光和水洼的反光看到了她的脸,还有她那把雕刻着莲花纹的武士刀……”伊藤博野的眼神有些恐惧,手指抽搐起来,“我侥幸逃出了她的能力范围,趁机发动了替身能力,和之前触碰过的一个杀手对换了位置。”

卯月纯冷笑一声:“我去那附近勘察过,高仓美沙在树林深处架了几根钢丝,如果那时候你没有趁机发动能力离开,而是盲目逃窜,那么现在埋在树林里的那颗人头就是你的。”

伊藤博野身体一颤,我感觉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把在现场感应到的记忆线索串联了一下:“那个杀手蹲守在秋叶居,你和他对调后应该就回到了旅馆,那里还有两个杀手,你伤势不轻,无法对付两个经验丰富的雇佣兵,所以……你就安放了炸弹?”

“旅馆里有不少人,里面不乏地位重要的人员,他们不敢随意开枪,在那样有限的空间里,迟早会被他们抓获杀掉。高仓美沙一定会尽快返回,我必须想办法坚持到救援。”伊藤博野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我在逃跑时拉断了电闸,趁着整栋旅馆一片漆黑的时候将仅剩的一枚微型炸弹扔到了计算好的爆炸点……有一个杀手离我很近,幸好……幸好炸弹及时爆炸了……”

炸弹爆炸了,整栋秋叶居旅馆在巨响中坍塌,数十人连反应都来不及,连同杀手一起被埋在废墟之下。而投放炸弹的罪魁祸首,却蜷缩在相对安全的三角地带苟延残喘。

“幸好?”我的胸腔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难道因为你不想死,就能理所当然地牺牲别人?

他听懂了我的话,身体蜷了起来,像一只缠着裹脚布的大虾。我侧头看卯月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他们一定会采取第二次行动,你先好好养伤,我会设法解决这个问题。”

“卯月小姐……”临出门的刹那,伊藤博野忽然开口,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高仓美沙的屏蔽能力,对我们异化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就算同样作为上任暗杀组一级成员的您也不例外,我听说当年联盟里面有一位前辈能克制她,这次能不能……”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卯月纯把门把手掰了下来。

卯月纯转过脸,依然是笑如樱花的温柔模样,杏眼却眯得狭长,像锋利的刀刃。

“他早在四年前就已经退出联盟了。”这是卯月纯离开病房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3节

“高仓美沙的能力是非自主控制性的,异化人只要踏入以她为中心直径二十米的范围内,任何异能都无法发挥作用。另外,她修行过古武术,格斗能力极强。”

回到卯月纯的住处,我像条死狗一样瘫在沙发上,听她分析敌我双方的情况,忍不住道:“真的是任何能力都会被屏蔽吗?”

卯月纯打开电脑的手一顿,很平静地问我:“你想知道什么?”

“虽然说好奇心害死猫,但要是都死到临头了还糊里糊涂,岂不是更可怜?”我坐起身,无奈地耸了耸肩,“现在大敌当前,你是不是应该坦诚一点儿呢?咱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了,我连你的代号都不知道。”

“使徒联盟内根据成员的能力属性把他们编入不同部门,各司其职又相互合作,代号以部门为核心向下延伸。比如暗杀组,以花为本,每个成员都有各自对应的花名作为代号。”卯月纯点开一张图片,黑色背景上盛开着三朵花,分别是白莲、粉樱和金菊,“高仓美沙的代号是‘莲’,我的是‘樱’,而‘菊’……”

“至于‘菊’,应该就是能克制高仓美沙的那位前辈的代号吧!”我结合手册里的制度进行推断,“联盟的搭档组合一般都是一个高级成员带领一至两名初级成员,比如现在的你和我。而你和高仓美沙都属于高级,那位前辈想来也不会低,也就是说你们这一组是特殊的,任务难度系数和重要程度也一定是其他组的好几倍。不过,如今高仓美沙叛出联盟,那位前辈退出组织,卯月纯小姐你从暗杀组一级成员沦落到驻守日本分部,还要负责带我这个菜鸟,想来……一定有段很值得推敲的经历吧?”

其实我最惊讶的是,使徒联盟不应该是那种易上难下的贼船吗?那位前辈居然能够全身而退,实在是我辈的楷模,可惜没机会交流一下经验技术。

卯月纯深深地看着我:“周辞,我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是明白人,就要懂得心照不宣点到即止。

我摊了摊手:“OK,我们说正事。现在整个日本的报刊和新闻网站上都刊登着伊藤博野那张堪称行为艺术的绷带脸,想必高仓美沙等人会很快来把他变成真正的木乃伊,你觉得他们会选在什么时候?”

卯月纯勾了勾嘴角,点开一个网页——日本股市最新动态情况。

“啧,伊藤家这股票跌得……比女人来大姨妈掉血还厉害。”我凑过去幸灾乐祸了一把。

卯月纯没有指责我的言语,自顾自地说道:“因为连日来的政商要员死亡事件,伊藤博野作为唯一的生还者,受到了整个日本的关注。现在警方把整个东京医院围得水泄不通,我也安排了组织控制下的新闻媒体进行实时监控,任何可疑人员都会暴露在大众目光之下,因此他们不会在医院轻举妄动……但是他这次出事,伊藤家的股票急速下跌,按照股市周期推算,伊藤博野就算是爬,也会在崩盘之前回到集团主持大局,时间大概是在四天后。”

我了然地点点头:“在伊藤集团附近肯定也会驻守大批保护人员,所以他们下手的最佳机会就是在伊藤博野那天回去的路上……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伊藤集团的办公大楼位于新宿区西部,从医院所在地一路驾车过去,大概要花费近三个小时的路程时间。为了赶上下午15:30的新闻发布会,伊藤博野在中午11:31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卯月纯和两名保镖上车离开。

他们途中要路经一条交通十分繁忙的街道,这条街是个十字路口,周围建筑林立,每日的行人和车辆流量都十分可观,不管名牌豪车还是大众轿车,混迹其中都像蚁群中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十字路口旁有一栋正准备重建的大楼,里面的居民早已迁出,只剩下空荡荡的一栋建筑在此等待拆迁队的到来。整栋楼共24层,是由左、中、右三大部分合围形成的U型建筑。此时我就在中央部分的第16层转角房间内,从被拆掉玻璃的窗口往下眺望,透过鼻梁上的特殊单片眼镜,整条街的情况都一览无余。

卯月纯的声音从耳钉通信器里传出:“目标出现了吗?”

我一直锁定着她和伊藤博野所在的那辆布加迪ZB16-4威龙,这辆车平稳匀速地行驶在车流中前位置,前后各有一辆毫不起眼的车一路护航,每辆车上都有不下三人的伊藤家族保镖。

视野范围以这五辆车为中心展开,此时是上班高峰期,附近挤满了各式车辆,很难看出什么异常来。

这两天来,我踏遍了这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将街道近一个月的交通记忆都囊括在脑海中,对每个时间段的车行资料都进行过详细分析,任何细微的变化都无法瞒过我。

那辆邮政的车子,本该在一个小时前就从这条街路过,今天却还在路上行驶,只要再拐一个弯就能与布加迪擦肩而过;那辆看似普通的普拉多,在车流里穿梭来去,不止一次地靠近保镖车的护航范围……

我勾了勾嘴角:“三点钟方向十六米的邮政车,八点钟方向四米的普拉多,十点钟方向七米的雷克萨斯……注意,普拉多已经借助其他车辆迫开了后方那辆保镖车。”

“很好!”

此时车辆已经临近路口,交通指示灯开始了变化,布加迪正对的那面灯由红变绿,左右两侧的车辆本该因红灯而停止,然而右边街口的邮政车突然转弯朝着伊藤博野他们撞了过来,与此同时,后方的普拉多突然加速,眼看就要和布加迪追尾。

两方夹击,凭借单片眼镜的高清焦距拉近,我已经能看到左侧那辆雷克萨斯摇下车窗,一只持枪的手悄然出现。

我深吸一口气:“十点钟八米的卡车!”

邮政车突然偏离了方向,险些与布加迪擦了过去,避无可避地撞上了普拉多。同一时刻,附近的一些司机好像变成了色盲,胡乱开停车辆,一时间情况变得混乱无比。

趁此机会,前方的保镖车在卯月纯指挥下偏移开去,布加迪以刁钻的角度迅速从乱局里突围,驾驶无章的车辆让雷克萨斯的车主不得不放弃射击,可惜刚要撤退,就被紧随身后的一辆卡车狠狠撞飞出去。

巨大的响声让喧嚣的街道寂静了几秒,然后车喇叭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长舒了一口气。

卯月纯的能力是“三色果”,即控制视野五十米范围内的红、黄、蓝三原色,持续时间十分钟,用完后的一个小时内,眼中只会存在黑、白两色,并在18小时内不能再用能力。众所周知,这三种原色还可以调出其他的色彩,而色彩是通过眼、脑和我们的生活经验产生的一种对光的视觉效应,所以一旦她发动能力,就能使人们眼中看到的和大脑中映射出的颜色发生错乱,产生错误判断。

就在刚才,我找出目标车辆之后,迅速计算出周围可以作为遮掩和攻击的其他车辆,而她通过我提供的目标位置,对那些车主发动能力,邮政车和普拉多车上的杀手,因为眼前世界骤然褪成全黑颜色导致短暂的假性致盲,只要布加迪稍微偏转,原本夹击的两方就会撞到一起。而左侧被选中的几辆车,则因主人受到能力影响而看错红绿灯,分别采取停或走的方式为卯月纯他们挡住雷克萨斯,在其车主错愕的刹那,被后方暂时失控的卡车狠狠撞飞。

眼看两辆保镖车也追着布加迪远去,我抹了把额头的汗,手无意识地搭在墙壁上。我顿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偏头,一颗子弹几乎从我耳边擦了过去。

狙击手!我迅速矮身蹲下,用手按住了地面,整栋建筑在我大脑里形成了全息投影——一名全副武装的狙击手离开了原先的位置,迅速向18楼转移。

我一边感应着狙击手的动向,一边向卯月纯发信息,可是通信器那头突然没了任何动静,我心头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无论我从哪个方向逃窜,他都能迅速地找到射击点开枪,然而我身上只有一把防身用的手枪,根本没办法和人家比技术和装备。咬了咬牙,我把外套脱下来挂在隔壁房间的窗口,只露出少量部分,像是正藏身在窗台旁边的墙壁后,然后猫着身子离开,感应到狙击手埋伏在了18楼右侧第四个窗口——针对那件外套所在的最佳狙击点。

我迅速潜行到17楼中部最靠边的窗口,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狙击手。

风起,挂着的外套动了动,狙击手伸出了枪管,却没有开枪,而是迅速抽回,想来是发现了目标是假转移,可惜我已经开了枪。

手枪的有效射程有50米,而我和狙击手的窗口斜线相对不过几米,奈何这货穿了防弹衣,这一枪打中了他的肩膀,他却无大碍。狙击手发现了我,枪口迅速斜下对准,而我来不及返身。

然而,第二声枪响并没有发出。

有人像鬼魅般无声出现在狙击手背后,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过了他的咽喉——唯一暴露在外的致命点。

我两腿一软,半晌都没爬起来,直到陌生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有人进了这间房,声音温和含笑:“没事吧?”

这声音有点耳熟。我转过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日裔男人站在我身后,眉目温雅,笑容温和,如果不看手里滴血的手术刀,他看上去简直是个世界和平大使。

等等,手术刀?我总算想起了这货是谁——东京医院里,伊藤博野的主治医生,前两天匆匆一见时他戴着口罩和眼镜,一张脸遮了三分之二,眉眼还低垂着,看得清就有鬼了。

我迟疑道:“你是那个什么……嗯,水野医生?”

“那是化名而已。”他微微一笑,“你好!我叫滨田鹤。”

第4节

晚上不说鬼,白天不说人。

我跟着滨田鹤上车来到神奈川,进入了一座远离市区的传统民宅,四下僻静,院里种着小竹和秋菊,清风徐来,幽静美好,我不禁想起了那句“菊,花之隐逸者也”。

等到他带我进入内室,看到架子上那把菊纹武士刀,我基本上确定了这人就是卯月纯一直不愿多谈、代号为“菊”的那位前辈。

此时是16:03,电视机里正在直播伊藤集团总裁召开新闻发布会的现场情况,伊藤博野顶着一张绷带脸在镜头前侃侃而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在他身后站着一位酒红色大长卷的美女,一身黑色正装衬出她窈窕诱人的身材,可我连半点邪念都不敢有——不是每个男人都愿意做花下鬼,尤其这还是一朵食人花。

高仓美沙——制造近日连环血案的凶手,本该是伊藤博野最恐惧的敌人,现在却站在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反而是应该近身保护他的卯月纯不见了踪影。

我早就应该想到,高仓美沙曾经是暗杀组的一级成员,拥有屏蔽这样的高强异能,身边还有一队雇佣兵精英的协助,怎么可能让伊藤博野逃出领域范围?就算那小子整个泡在化粪池里,都走不了这么大的狗屎运。

滨田鹤给我倒了杯茶:“我看过这段日子以来的新闻报道,死去的那六个人是联盟在日本的老牌支持者了,在五年前曾和暗杀、情报两组展开过密切合作,美沙对他们了如指掌也不足为奇。”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口道:“但是高仓美沙在五年前已经叛出联盟,耳目自然受到了限制,对于这五年来联盟在日本境内新开展的合作支持者所知不详。而这些人的资料除了联盟本部高层,就只有负责整个日本分部的卯月纯才知道……所以她没有杀伊藤博野,而是让这小子做饵,通过三个手下的死和炸弹事件让我们相信他还是自己人,然后一步步把卯月纯引进陷阱中,是不是?”

卯月纯的价值,可甩了伊藤博野不止一条街。

滨田鹤道:“没错,所以在月纯松口之前,她不会有生命危险。”

卯月纯那张嘴,比千年王八万年龟还紧。我心头一松,端起茶呷了一口,眼神紧紧盯着他:“听说前辈在四年前已经退出联盟,没想到还如此关注这些事情,刚才潜入废楼偷袭的那一手也宝刀未老,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

“中国人说话都像你这样暗含机锋吗?”滨田鹤摇了摇头,“我能退出联盟是机缘巧合,并不是我与组织有什么恩怨,这次也纯属巧合——我在东京医院里工作,而伊藤博野恰好被你们送来,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奈何看见了纯,又发现了美沙的踪迹,就一路跟上了。”

滨田鹤、高仓美沙和卯月纯,三人曾是朝夕相处的搭档,其中牵扯想来是一笔烂账。我琢磨了两下,说:“那么前辈是打算做一回外援了?”

滨田鹤笑了笑:“如果我没猜错,以美沙那强烈的掌控欲望,纯一定被关押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比如说伊藤集团大楼顶层,那里是总裁办公室,人员不多,保密性极强。”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只要神一样的队友!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腆着脸问:“前辈,在定计划之前,能允许我八卦几个问题吗?”

滨田鹤摊手道:“如果是与正事有关,必知无不言。”

我摩拳擦掌地看着他:“前辈的能力是什么?”

他反问:“你呢?”

“一年期限内的无生命体记忆感应。”

滨田鹤微笑道:“我可以掠夺半径二十米内与我对视过的异化人能力。”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转念一想,高仓美沙的屏蔽能力同样以半径二十米为限制,这两个人的能力就像矛与盾,于是我问道:“前辈与高仓美沙的能力撞上,会怎么样?”

滨田鹤淡淡道:“屏蔽与掠夺,植根在我们身上二分之一的相同血脉里相互影响,一来一往,最终会互相抵制至消弭,除非其中一方松懈自己的精神防御,让另一个人有机可乘。否则在半径二十米的范围内,我们俩都只是普通人。”

二分之一的相同血脉。我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追问道:“那么,前辈和高仓美沙有什么关系吗?”

滨田鹤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茶杯里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第5节

18:26,日本东京新宿区,伊藤集团大楼。

眼看还有四分钟就是下班时间,工作一天、身心俱疲的各部门员工,都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收尾工作。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整栋大楼陷入短暂的混乱,好在不到一分钟后,电灯和电脑屏幕重新亮起,各种电子设施恢复了工作。

有身穿维修部工作服的人探进了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刚刚安装新设施没注意,跳闸了。”

这样不疼不痒的小插曲,大部分人都表示理解,剩下的也就抱怨了几句,开始继续整理文件。我压低了帽檐,拢了拢身上略显宽大的工作服,手心里都是冷汗。

二十分钟前,我在联盟人员的帮助下扮成伊藤集团的电子维修人员混入这栋大楼,用感应力分析了整栋楼的具体构造,对能源供应系统和大楼现状进行了掌握——如滨田鹤所料,整栋楼共有15层,我的感应力只到14层就无法再向上一步,说明15层要么有特殊的能量屏蔽仪,要么……就是高仓美沙所在之地。

我拉下电闸,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滨田鹤预先交给我的U盘插入一台公共电脑中。这栋大楼拥有一套十分先进的办公自动化系统,信息网络彼此相互勾连,终端就在总裁办公室的那台电脑上。U盘里是滨田鹤自己编制的一个程序,一旦进入电脑就会悄然埋伏下来,随着电闸拉开、网络恢复架构的刹那迅速蔓延到整栋大楼的信息系统中。

下班时间到了,工作人员陆续从各个通道离开,我压低帽檐,打算混进他们之中溜之大吉,不料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出来,死死扣住了我的肩膀。

“周先生,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

伊藤博野那张取下绷带后尚存伤痕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工作人员不时回头报以疑惑的眼神,但都陆续离开了。很快地,这片区域只剩下我们俩,还有三个身着普通正装的男人。

雇佣兵!我叹了口气,挫败地举手投降。伊藤博野很满意我的识时务,保持着他的谦和口气:“既然来了,就上去坐坐吧。”

我毫无异议地被他们夹在中间,进入了直通总裁办公室的专用电梯,在上升过程中,我问道:“身为一条好狗,因为主人要抓获更好的猎物而被用作诱饵,现在还能毫无芥蒂地摇尾巴,这种心态该怎么锻炼出来呢?”

电梯里的气氛一下冷凝起来,伊藤博野不屑地嗤笑一声:“等你快要变成一条死狗,也许就明白了。”

“你不想死,所以向高仓美沙摇尾乞怜,这个我理解。”我耸了耸肩,“但是联盟给的肉骨头也不少吧,为什么你的反叛如此干脆又彻底?”

伊藤博野冷笑一声:“联盟支持我上位,是因为我能给他们带来利益,让伊藤家变成他们的一个养殖场,不断谋取金钱和便利,可是谁会一直甘心被宰割呢?在联盟眼里,我的确只是条狗,就如同这一次,卯月纯和你,不也是把我当成诱饵,想要引出高仓美沙吗?”

“那你觉得高仓美沙就会把你当人?”我摇了摇头,“伊藤先生,不是每一个会直立行走的玩意儿都算得上人……就像为了自己活命,造成数十人伤亡的你。”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我抢先一步蹿了出去。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有四个人——坐在沙发上面无血色的卯月纯,持枪看守她的白种人雇佣兵,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的眼镜男,还有手持一杯红酒微笑看来的高仓美沙。

她勾起红艳的嘴唇:“周先生,听说你是使徒联盟近来最出色的新人,今天一见,果然很不错。”

我谦逊道:“哪里哪里,高仓小姐才是名不虚传,就像一朵莲花,哪怕出身淤泥,也能如此亭亭玉立。”

一声脆响,高仓美沙的笑容没有变,手里的杯子只剩下底座,红酒淌了她一手。

按照滨田鹤给的资料,高仓美沙的父亲是日本贵族藤原氏的家主,按说应该是尊贵之身,奈何她却是个私生女,母亲还是个娼妓。

“娼妓之女,私生野种。”这八个字跟随了她半生,哪怕进入联盟,也被深知此事的上级以“莲”这个代号来讽刺她,这可以说是高仓美沙这辈子的最大痛处。

滨田鹤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十分敬佩地看着他:“前辈以前是查户口的吗?”

滨田鹤温和地笑笑,说:“那倒不是,我也是藤原家主的私生子,只不过我的母亲是滨田家的小女儿。”

滨田家是日本的一个没落贵族,所以没能挤掉原配让藤原家把自家女儿娶回去。但饶是如此,同为藤原家主的私生子女,滨田鹤与高仓美沙简直是云泥之别。

二分之一的相同血脉给予他们俩相互影响的异能根基及联系,剩下的二分之一血脉却注定了尊贵与卑贱的区别。此时我才明白,“莲”与“菊”同在一组的岁月里,简直是一天24小时轮流不息的耳光打在高仓美沙脸上。

卯月纯神色一变,高仓美沙抽了张纸巾擦手,笑道:“看来我的兄长大人还活着……也是,这样厉害的程序入侵技术,除了他,会的人也的确不多。”

我看向那个“眼镜男”,他从电脑桌后站起身,朝高仓美沙鞠躬:“已经将病毒程序锁住了。”

我眉毛一挑,高仓美沙笑道:“你一定很疑惑,因为断电,整栋大楼的电力和信息系统都重新启动了,应该说病毒已经占据了这台电脑的控制权……可惜,我早就猜到你们会从这方面下手,已做了些手脚。”

整个总裁办公室都处在高仓美沙的屏蔽范围中,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于是凑过去看了看电脑屏幕,才恍然大悟——他们给这台电脑连接了储蓄能源,一旦外部断电,储蓄能源会立刻接替供应电力,并且触发电脑本身的封锁机制,在程序入侵的刹那马上切断和外部网络的联系,把它困在这台电脑里,不至于造成更进一步的影响。

我抬头看向她:“高仓小姐好本事,不过……这不是病毒,而是滨田前辈托我带给您的小礼物。”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高仓美沙伸手在键盘上点了一下,电脑立刻解锁,一个视频请求提示框跳了出来。

很快,滨田鹤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他坐在一间普通民居房间里,笑容还是那么温和可亲:“好久不见,纯,还有美沙!”

卯月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起来,她想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雇佣兵压了下去。高仓美沙和屏幕里的滨田鹤对视着,笑容甜美如天真无邪的少女:“兄长大人,您怎么不亲自来看看我呀?”

我不禁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视频那端的滨田鹤叹了口气:“想用客套拖延时间,让你手下人追踪IP地址就不必了,你该知道凭他们的技术奈何不了我。美沙,你还是这个样子,总能用最无辜的面孔做出最残忍的事情。”

“眼镜男”挫败地退下,高仓美沙勾起唇角:“那些死人都化成灰了,还有兄长大人替他们意难平,为此躲了我这些年,美沙真是很难过呢。”

这句话牵扯的旧事太多,我本该一无所知。

偏偏在两个小时前,我打着要详细了解敌情制订计划的幌子,从滨田鹤嘴里知道了这些让人心头发寒的事情,“高仓美沙”四个字在我心里不再大写加粗,而是被重重打了个“红叉”。

卯月纯的双手紧握成拳,仿佛感受到了杀气,高仓美沙回头看向卯月纯,语气嘲弄:“怎么了,想杀我?可惜啊,纯,凭你还做得到吗?”

第6节

身为娼妓之女,即使高仓美沙觉醒了屏蔽能力,但是她在联盟内没有后台,自身实力不足,在各方面都受到冷遇。当时只有滨田鹤可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动用私权把她破例和同样新进联盟的卯月纯一起编在自己手下,组成了三人小队。

他指导她们如何运用能力锻炼自己,如何补充知识,彼此相互信任,本以为这会一直延续下去。

直到六年前,藤原家主唯一的嫡子遭遇黑帮绑架,三人一同前去救援,最后犯案人员全部被杀,那个年仅十岁的贵公子却没能活着救回来。

他的眉心有一个弹孔,那时候眼看计划失败,黑帮头目把这个孩子扔进了浓硫酸池,已经无法再救,所以滨田鹤选择亲手给他一个痛快。

可是藤原家主认为他是为了继承权故意这样做的,要不是联盟介入,估计他当场就要一枪崩了这个原本十分看重的私生子。最后在协商之下,由于嫡子死亡,藤原家的继承人只能在高仓美沙和滨田鹤之中二选一——他们将进行一对一的决斗,胜者拥有继承权,败者被藤原家驱逐门外。

屏蔽与掠夺相互牵制,决定他们胜负的是自身实力,按理说滨田鹤赢面较大,这也是联盟同意计划的原因。可他却输了,失去了藤原家的继承权,在联盟内部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一年后,藤原家主因车祸去世,高仓美沙完全掌握了家族大权,大肆清除异己,扶持对联盟有不忿之心的激进分子,向改造人势力和普通人政府抛出橄榄枝。

一连串的矛盾激化,终于让联盟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铲除高仓美沙,任务负责人就是滨田鹤与卯月纯。最后,藤原家族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而高仓美沙则趁乱打了卯月纯一枪后,从此叛出联盟,混迹于雇佣兵行业,与各种势力合作勾结。

那颗子弹带有某种神经性毒素,即使医治及时,卯月纯的运动神经反应力也大不如前,她再也无法担任暗杀组重任,只能无奈调职。

有很多人猜测过高仓美沙这样做的原因,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她做这一切都是在为亦兄亦师的滨田鹤鸣不平,毕竟她所针对的藤原家和联盟都有负于滨田鹤,就连卯月纯也在滨田鹤被藤原家族责难时未曾出言相助。

知恩图报,纵然手段过分,倒也情有可原。因此,出事之后,滨田鹤遭到了二度牵连,他最终不知与联盟高层达成了何种协议,在进行了一个长达半年的神秘任务后,正式退出了联盟,从此销声匿迹。

此时,面对高仓美沙的讥讽,卯月纯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高仓美沙,你依然这样不要脸!”

的确不要脸。我在心里附和一句,那些事情的确八九不离十,然而就是那么一二分的模糊,让整个真相都变了味道——

滨田鹤开枪杀了藤原家嫡子不假,而那个孩子被绑架的原因,却是高仓美沙匿名发给黑帮的任务。事后,滨田鹤查到真相,高仓美沙扮委屈装可怜,滨田鹤最终替她隐瞒了这些,并让卯月纯缄默不言。

决斗时滨田鹤本来应该是赢家,可是在决斗开始的半个小时前,他曾喝了高仓美沙递来的一杯加料茶;她打卯月纯一枪,不过是她嫉妒当时名盛势强的卯月纯;她掀起联盟和藤原家的对立,不过是她觉得自己半生不幸皆因联盟和藤原家而始。

然而,自始至终,她都站在一个可怜妹妹的位置上。

听到卯月纯的喝骂,高仓美沙笑容不改,我抬手看了看腕表,19:00。

一直关注电脑的“眼镜男”发出一声惊呼,伸手就要切断所有能源,可惜已经晚了,滨田鹤的身影从电脑上消失,一大片数据乱流出现在屏幕上。

高仓美沙眯起眼睛:“出了什么事?”

“眼镜男”脸色煞白:“那个对话框自带隐藏木马,在我们点开之后悄然复制电脑上的所有资料,并且破坏了追踪程序。我们都关注着视频对话,却忽略了这些细小动作!”

“好手段。”高仓美沙逼近了我,笑靥如花,“可你还在这里,不怕死吗?”

“怕死,但你们也活不了。”我死猪不怕开水烫道,“这台电脑是整栋集团大楼的信息网络系统终端,里面的资料关系着伊藤集团的发展命脉,一旦披露出去会怎么样?至于你们……在废楼狙击我的杀手已经死了,作为一个感应系能力者,自然不会放弃获取资料的任何机会。”

在滨田鹤带我去神奈川之前,我们先处理好了那个狙击手的尸体,并由我读取了他脑中一年来的记忆,然后借助联盟的力量展开紧急调查——他们在这一年里的所有任务机密、所属雇佣兵团队所在的秘密基地、联络暗号及方式和主要人员资料。

雇佣兵刀口舔血,结仇无数,一辈子都是活在黑暗世界里的人,一旦曝光,就意味着灭亡。

雇佣兵的脸色齐齐一变,高仓美沙的笑容慢慢消失,伊藤博野大概是感受到某种诡异的气氛,有些不安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高仓美沙扬了扬下巴:“如果你是要救卯月纯,这次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谁说我是来救她的?”我对上她的视线,笑意更深,“高仓小姐,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滨田鹤就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只是你们不能在他把消息发布出去之前找到他。然而,我可以。”

卯月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我继续说了下去:“我帮你们杀了滨田鹤铲除后患,甚至撬开卯月纯的嘴获取资料,而你们帮我脱离联盟。”

“周辞,你——”卯月纯怒而起身,被高仓美沙一手压住,她微笑着看我,“为什么?”

“我不算聪明,却还算明白。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活下去。就算这次你们退一步,让我救出了卯月纯,我们又能活多久?”我苦笑一下,“何况联盟的制度残酷而现实,像我这种没后台又没什么大本事的人,早晚会被当成小鱼小虾吃得骨头也不剩……我不求太多,只要好好活着。”

高仓美沙点了点唇:“你既然知道我的过去,就不怕与虎谋皮?”

“怕,但是别无选择。不能一举杀光你们,就只能向你们投诚。”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只要赎回自己的命活下去,联盟不行,但你可以。”

第7节

19:10,我发出了一条短信:计划成功,等我20分钟。

19:12,高仓美沙手下的雇佣兵,除了留守总裁办公室的三人,其余全部出动,赶往距伊藤集团大楼13公里的一处僻静旧住宅区。

19:27,“眼镜男”打开备用笔记本电脑,接收雇佣兵传来的随身监控录像,他们已经潜入了最北边的一栋民宅,主人正在二楼书房。

19:29,视频里再次出现了滨田鹤的身影,他坐在电脑桌前等待,杀手的枪口已经瞄准了他。

19:30,背对着我们的滨田鹤动了动,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拿起桌上的菊纹武士刀,猛然转身,所有杀手同时按下了扳机。

屏幕上炸开了血花,高仓美沙手里新换的酒杯再次被她捏碎,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卯月纯整张脸的血色完全褪尽。

19:32,焦距拉近,一具被打成马蜂窝的尸体躺在血泊里,他一身高档西装,却是死不瞑目的伊藤博野。

总裁办公室内,所有人脸色剧变,一把冰冷锋利的刀贴上高仓美沙的脖颈。

与此同时,屏幕里发出一声长鸣,安装在椅下的炸弹轰然爆炸,本就年久的民宅瞬间坍塌,雇佣兵无一逃出。

本该站在高仓美沙身后的伊藤博野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前一秒还在13公里外的滨田鹤,那把菊纹武士刀横在高仓美沙的颈上,他温和地笑着:“美沙,我来见你了,如你所愿。”

我吐出一口浊气,计划总算是成功了。

滨田鹤可以在半径二十米范围内掠夺与他对视过的异化人的能力,掠夺成功之后,他将在8小时内拥有被掠夺者的能力及相应限制条件,但在这段时间内不能叠加掠夺能力。

早在他怀疑伊藤博野之后就开始留心,他是医生,而伊藤博野是病人,两者的身体接触绝对少不了。今天12:31,滨田鹤为其办理出院手续时夺取了伊藤博野的替身能力,有效时间是在19:31之前,对方在这段时间内也没有动用能力的需要,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普通人。

我在了解完各种背景资料后,根据高仓美沙的性格特点和目前手上的牌,制订了这个计划——盗取伊藤集团资料,并结合雇佣兵信息以增加谈判筹码,然后抛出“滨田鹤”这个诱饵引高仓美沙上钩,把她手下的雇佣兵力量支去事先布置好定时炸弹的民宅。等到猎物入瓮,滨田鹤趁机发动了替身能力,将自己和伊藤博野位置转换,于是伊藤博野被雇佣兵打死,同时炸弹爆炸,将雇佣兵一网打尽,而滨田鹤则在猝不及防下出现在高仓美沙身后。

整个过程都要掐着双方的时间点,哪怕出半点差错,计划就会失败,好在一切都还在我的预料之中。

惊变的刹那,连同“眼镜男”在内的屋里最后三名雇佣兵同时开枪,然而枪声过后,屋里多了三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们竟然都是朝对方开了枪。

“干得漂亮。”我看向卯月纯,她缓缓起身和我站在一起,看着对面被滨田鹤挟持住的高仓美沙。

屏蔽与掠夺一旦在领域范围内相接触,就会互相抵消。此刻在这个办公室里,高仓美沙和滨田鹤都暂时变成了普通人,卯月纯和我的能力终于解禁了。

“兄长大人,这可真是别开生面的见面礼呀。”高仓美沙在瞬间的错愕后很快回神,她小心地回头看向滨田鹤,好像有万般委屈,“我知错了,兄长大人……放过我这次,好不好?”

滨田鹤不为所动,持枪的手稳如磐石:“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美沙。”

高仓美沙幽幽地叹了口气,此时我正好蹲在“眼镜男”的尸体旁打算获取更多的信息,无意间一手触碰到地面,“看”到滨田鹤身后沙发下探出了一个枪管。

大意了,这里竟然还藏着一个杀手!我脸色一白,大喊道:“滨田,躲开!”

消声手枪的子弹打中滨田鹤,他身子一歪,高仓美沙趁机脱困,在杀手的掩护下夺门而出,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下一秒,我抬起藏在身上的手枪,崩了杀手的脑袋。

卯月纯的脸色很难看,她迅速打开电脑,启动了整栋大楼的安全系统,所有出口立刻封闭。此刻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伊藤博野之前为了方便行动,也下令让所有员工回家,整座楼现在空荡荡的。

我耸了耸肩,看向滨田鹤:“前辈,多谢你了!”

子弹从后方穿过了小腹,滨田鹤却笑了起来:“我会给自己做紧急处理,你们快去吧。”

滨田鹤说过,屏蔽与掠夺相互牵制,除非其中一方松懈自己的精神防御,才能让另一个人有机可乘。

在视频里滨田鹤即将中枪的刹那,高仓美沙的精神层面已经开始震动,随之而来的大反转更是让她心神巨震。而在刚才,滨田鹤明明可以躲过那一枪,却硬是受了下来。

他的血溅在高仓美沙身上,高仓美沙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只有一秒钟不到的四目相对。

她一生中最初的美好因他而始,一身的能力因他而拥有,甚至他们还有一半的血脉相连……无论是嫉恨还是什么,滨田鹤都占据了她心里最特殊的高位。

就这一瞬间的动摇,他终于成功掠夺了高仓美沙的屏蔽能力,在8个小时内,高仓美沙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拨打了救护车电话,然后拉起卯月纯冲出办公室,她一路都没有回头,气氛压抑得可怕。

我一手按在墙上,感应力像巨大蜘蛛网般罩住大楼的每一个角落,很快捕捉到他们的踪迹——高仓美沙在13层走廊上快速奔跑。

“就算没有了屏蔽能力,高仓美沙身上还有刀和枪,本身武力甩了我俩一条街,怎么才能快速拿下她?”我看向卯月纯,她冷冷地笑了,说:“要杀一个人,办法从来不少。”

第8节

19:43,一个身穿黑色正装、有着一头酒红色大卷长发的女人,从伊藤集团大楼15层平台坠落,狠狠砸在了水泥地上,鲜血四溅,肢体扭曲着躺在血泊里,嘴角还带着一个逐渐僵硬的笑。

围观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因为那个笑容很美,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救命稻草一样。

法医鉴定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体内也没有药物残留。警方最终判定她是精神失常导致的自杀,这件事很快就在联盟介入下不了了之。

死者无疑是高仓美沙,而我是知道她真正死因的三个人之一。

卯月纯的“三色果”能力,可以改变50米范围内的三原色及其衍生色谱,而世间所有生物,除了瞎子之外,没有谁不活在色彩的感官世界里,情绪和心理也常被色彩影响,这样的能力具有对视觉和脑识的强大迷惑性。

我凭借感应力一直掌控着高仓美沙的踪迹,带着卯月纯始终跟在她身后50米范围内。卯月纯发动了“三色果”能力,将高仓美沙眼中看到的一切事物映射都褪去色彩,整个世界如同堕入一片黑暗的地狱。

她一个人在“黑暗”里奔逃,跌跌撞撞的看不清任何东西,背后是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她开枪或者挥刀都无法攻击到我们,只能拼命地跑。

黑色是最为压抑和原始的颜色,当一个见惯光明与色彩的人突然堕入黑暗,又是在危急的情况下,她的紧张、焦躁和郁愤等负面情绪会疯狂地增长,形成消极思维惯性,从而导致恶性循环。

我的感应力让她无所遁形,卯月纯的“三色果”能力也因此无孔不入,我们引着她在大楼里上下来回地奔逃,让她像困在玻璃罩中的无头苍蝇一样无措而疯狂。焦躁的情绪和眼中永恒不变的“黑暗”让她产生了时间流速的错觉,其实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也会觉得自己在这里耗了很久,也许……一辈子都出不去。

终于,高仓美沙的神经被我们逼到即将崩断的边缘,卯月纯带着她跑到了15层天台,然后放开了能力。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她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必然刺激出生理眼泪,从而让她看见的东西产生折射错觉——远处的万家灯火,仿佛近在咫尺。

于是她本能地迈开腿向光明跑去,却堕入了永恒的黑暗。

就像在迷途里失了本心的人,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这天下午,卯月纯在警局处理这一连串事件的收尾工作,刚从医院出来的滨田鹤则约了我吃料理。

病号同志腹部中弹,虽然经日本名医处理后问题不大,但近期还是只能吃流食。我爽快地点了一大堆好菜好酒,然后冲着滨田鹤挤眉弄眼:“吃不了兜着走,前辈不介意吧?”

滨田鹤好脾气地笑笑,我往嘴里扔了一个紫菜卷:“前辈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吧。”

滨田鹤抿了一口清水:“你的能力是无生命体记忆感应,而美沙的尸体在被联盟人员带走前曾由你经手,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反问他:“前辈指的是什么?高仓美沙的残余势力,还是她和改造人组织的交易,抑或者……关于卯月纯?”

滨田鹤深深地看着我,我夹了一块生鱼片对着灯光观看纹理,漫不经心:“如果是最后一个问题的话,正是我想要问前辈的……前辈这次根本没必要蹚浑水,不仅与我这个新人倾力合作,甚至拿命去赌计划成败……若是如此念着联盟,前辈当初也不会退出,想来还是为了卯月纯吧?”

“四年前高仓美沙叛逃的那一战,卯月纯在混乱中被一颗带有神经性毒素的子弹打中右肩,因此退出了暗杀组,多可惜!按理说现在高仓美沙已死,卯月纯算是报了这一枪之仇,可是……当初真的是高仓美沙开的枪吗?”

哪怕是至亲至爱,也很难存在永远的包容与厚待,除非……是有着难以偿还的亏欠,才会尽全力想要弥补。

我检查过高仓美沙的尸体,获取了她脑中一年来的所有记忆,自然包括她死前那混乱不已的思维和一幕幕无法控制的回忆。

她想起了四年前那场九死一生的叛逃,最后在暗影绰绰的密林里,曾经合作无间的三人组开始了残酷而惊险的追杀,最终高仓美沙被卯月纯一刀劈在后背上,借势滚下山坡之前回手一枪,可是那一枪……明明落了空。

是另一颗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子弹,几乎和高仓美沙同时开枪,鬼使神差般打中了卯月纯。

于是,在她被“黑暗”逼得四处碰壁的时候,曾想要说出这件事博取喘息机会,只可惜卯月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滨田鹤勾起斯文有礼的微笑,轻轻说:“是我。”

“为什么?”

滨田鹤拿起一个寿司,语气淡淡:“暗杀组是联盟最重要的部门之一,连我都不知道那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深。当时,纯已经介入太深,也太过耀眼,可她没有能够作为底牌的后台,即便会得到联盟更深程度的重用,也必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以后的任务会更加危险……止步在那里,她才能安然度过这些年。”

“更加危险的任务……”我接口道,“是前辈在退出联盟前所做的最后一个任务吧。”

这是我现在最好奇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样的任务,会让联盟同意滨田鹤这样出色的能力者退出组织?

“我接手任务的时候,是在追击美沙的前夜,因为纯在战斗中受了伤,所以我选了另一个暗杀组员作为新搭档……那个任务共有4名异化人参与,历时半年,最终2死1失踪,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我顿时明白了,作为滨田鹤搭档的卯月纯,自然也在那份参与人员的名单上,可滨田鹤那时根本没有把握完成这个危险的神秘任务,所以他借高仓美沙的手逼得卯月纯退出暗杀组,从这道浑水里暂时脱身。

他只是用这种有些残酷的办法,保护了自己最后的队员。但归根究底,他那一枪还是毁了卯月纯的前途,在滨田鹤看来,是一生无法忘却的歉疚。

揭过这个话题,我转口问:“这么危险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滨田鹤笑着端起茶杯:“如果你想满足好奇心,不如去申请支援联盟驻守在其他地方的人员,顺便看看不同国家的风景……我听说,埃及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历史悠久,的确是个好地方。”

酒杯和茶杯轻轻一碰,心照不宣。

直到晚上十点过后,我们才离开料理店各回各家,走到半途,一辆红色法拉利停在我身边,车窗摇下,露出卯月纯有些苍白的脸:“上车吧。”

我上了车,指了指她不断闪烁的通信耳钉:“该问的事情我都问了,你对这个答案满意吗?”

卯月纯沉默着,半晌才道:“我一直相信前辈。”

她是滨田鹤一手带出来的新人,视他如师如兄,所以哪怕她心中已猜到那颗毁掉自己前程的子弹到底出自谁手,也依然选择了相信他,但终究……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如今,阔别四年,物是人非,她终于知道了答案,我却看不出卯月纯究竟是何种心情,是感谢,还是怨恨?

比起心思坦荡的死物,活人的心情实在难以捉摸。

良久,她再次开口:“今天有埃及分部的同伴请求线索分析人员的支援,我刚才替你报了名,明天中午就启程。”

“谢谢!”我冲她挤眉弄眼,“说不定我会泡个埃及美女回来,让你叫嫂子。”

“我的年纪比你大两岁。”顿了顿,卯月纯转头看着我,“周辞,你是个明白人,要懂得适可而止。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前辈家喝茶。”

我怪叫道:“见家长吗?这不行啊,我天上的老爸老妈要是知道我找了个日本媳妇儿,非得拍我一脸抗战碟片不可!”

卯月纯终于笑了起来,车辆加快了速度,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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