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儿被特种兵行动处捉住的是个信奉扎卡教的中年妇女,是在喀威市中心捉到的,名叫萨娃。
她能落网,还多亏了STA沙巴基地的特种兵孙熟。
孙熟那天调休,受到战友们的托付,去喀威市里采购上一批画报,西瓜水果啊什么的。
却头脑发热,走到一家卖口红的店面门口——也不知是不是听说美貌“Emmy”要来的原因。
孙熟和萨娃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头脑蓦的清醒。这女人紧紧张张,鬼鬼祟祟的,脸色也苍白到吓人,嘴里还不住的小声嘀咕,身为特种兵的直觉告诉他,情况有点儿不太对劲。
孙熟悄悄的跟着她走街串巷了几十分钟,果不其然,她来到市中心白马公园时,畏畏缩缩的,手向衣裳里摸去。
孙熟当即将她按倒在地,一摸腰上,硬梆梆的,果然是炸弹,他强力按住她双手后,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呼叫行动处将萨娃带走时,孙熟真是胆战心惊,回头一看,白马公园里人潮涌动,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都在探脖探脑的张望,其中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和老人。
真让人后怕啊,如果不是他在这里巧遇,如果炸弹在这个地方爆炸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纪年回到STA时已是夜深,众位分部负责人也都到了,他在会议桌旁坐下,眉头紧蹙,“今天的事情,怎么说?”
许冉明打开多媒体投影的PPT,纪年看着那花里胡哨的画面,“怎么这么复杂的?”
“你自己同我讲,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形式上,我喜欢效率,不喜欢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
纪年喝了口水,“讲。”
原来今天被捉的萨维最初并非是恐怖分子,而是一名恐怖分子的妻子。他的丈夫和大儿子都在反恐战争中牺牲了,所以她就将这仇恨转为动力,决定要继承丈夫的遗志并为丈夫报仇……于是就这样被恐怖分子利用仇恨给招募了。
——坦白说,是个不怎样聪明的女人。
最开始被捉进审讯室时,萨娃态度十分消极,待许冉明进入讯问后才变得恐慌起来。
因为许冉明在面对她时,扮的是扎卡教的先知神官。而她的教义,不允许她不虔诚,不允许她对宗教不敬,对神官不敬。所以打一开始,许冉明便从气势上压倒了她。
何况是人总有直击心头的弱点,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许冉明在审讯前就将她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配合网络信息处的同事,连她的口味、喜好、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地里几头老黄牛都弄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据查证,她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女儿名叫莎莎。
许冉明在居高临下,一系列连珠炮似的追问之下,最后再抛出一句,“你为恐怖组织艾萨死了,你觉得他们会照顾你的女儿吗?他们连你的命都不珍惜,还会珍惜莎莎的命?”
只这一句,就让这个面容呆滞的中年妇女捂住脸嚎啕大哭。
许冉明于是适时的再凑上前去轻拍她的肩膀,告诉她STA会负责莎莎的安全,抚养莎莎,这就瓦解了萨娃的最后一点儿抵抗。
可萨娃对恐怖分子了解不多,提供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情报,却爆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言,她曾听她那在恐怖组织任高级职位的丈夫兴奋念叨过:艾萨组织打外国新购买了一批极先进的军火,就藏在阿及利尔山。
军火?天……这可不得了。
近几年,艾萨虽然时而如一只黑线鼠四处流窜,时而如一只被点着了尾巴的黄鼠狼般歇斯底里,可终究是缺乏武器,发动袭击时所用的都是自己制造出的炸弹,连军用C4炸药都很罕见。
都是一群疯狂而漠视生命的人,让他们获得武器,那还得了?
纪年手在桌上敲了两敲,“武器,评估一下,是哪个国家提供的?”
“初步估计,是马索国。”
纪年向外事处处长吴是,“这消息打上5A级,马上通知给总部,这种事我们处理不了,得通过外交手段才行,让总部的人想办法层层上报。”
“是。”
纪年向定点搜寻处处长容迪,“你带领处里同事,现在前往阿及利尔山侦查,用热成像仪探测,必要时向技术服务办公室要几架猎鹰无人机,以最快的速度侦查出阿及利尔山上到底有没有军火库,如果有,迅速定位,发送过来。”
“是。”容迪点头后迟疑,“现在就去?”
“恐怖分子可不会朝九晚五。”
“知道了,是。”
“容迪的定位一出来,消息一经核实,战略委员会针对敌军的战力部署立刻拟定战策,特种兵行动处负责组织突击,缴获阿及利尔山的军火,也好给兄弟们换换装备。”
战略委员会会长祖宇答了声“是”。
行动处沙逢起身,立正,敬礼。
纪年站起后双手撑着桌面,“散会”。
于是众人紧锣密鼓的各自开展工作,许冉明要离开时被纪年叫住,“老许。”
深蓝色头发的许冉明气的头发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了,她很明显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总觉着自己还是个小姑娘,虽然她比纪年还要大上四岁。
“艾萨组织这几年都没什么大的活动,怎么突然活跃起来了?”纪年低头点了根烟。
“厚积薄发,凹一票大的呗。”
“军火……你不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交易军火,需要同马索国谈判,艾萨从前没有做过类似的事,这相当于是开拓一条新的渠道,坦白说,在现在的艾萨里,有这个远见和能力的人不多。”
许冉明愣住。
却见纪年眉头紧锁,“你说,会不会是他回来了?”
“谁?”
“Q博士。”
许冉明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后退几步贴在了墙面上。
“你,你别瞎说啊。”
纪年长叹一口气,“我只是有这个怀疑,去查吧,辛苦你了。”
“胜负乃兵家常事,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止步不前不好。”纪年拍了拍她肩膀。
许冉明呆呆的站在那里,纪年的手拍在她肩膀上时,她才反应过来,垂下眼眸说了一声,“是。”
Q博士:男,三十来岁,面容清秀,身材高挑,平时喜欢穿纯白色的衣服,不论是西装还是日常的休闲装。他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身的凛冽的白,却看不出有什么纯洁的味道,更多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清冷,像压在整个STA上空厚重的积雪。
Q博士这个人就好像是横空出世一般,九年前在艾萨内部异军突起,将原本混乱如同蚱蜢般乱窜的艾萨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听说他从前是一名医生,自从他出现之后,研究出了抗瘟疫的疫苗,使得艾萨领地里的平民们,存活率提高了好多倍。
可他一心效力于艾萨,宛若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他似乎并不热衷于搞什么人肉炸弹类的恐怖袭击,却成功帮助艾萨头目赞比·科尔等人数次逃脱STA追捕,是他们的王牌军师。
Q博士一度是STA的噩梦。许冉明就在他手上吃过很大的亏,因为被引诱而做出失误情报,牺牲了三十多名STA特种兵,这一度让许冉明面临被降职的处分,并抑郁了将近一年。
后来,Q博士沉寂了有两三年的功夫。
如今艾萨爆出在阿及利尔山建有秘密军火库的事,纪年第一反应就是他重新开始活动了。
不久后,定点搜寻处的吴是传回消息,许冉明从萨娃嘴里撬出的消息不假,阿及利尔山的确藏着一批军火,前段时间新到的,艾萨组织专门为此开辟了一个山洞来存放。
吴是拟出的武器清单传回来,众人传阅后都直勾勾的愣在那里。
清单上有:迫击炮、HK MP5K冲锋枪、枪榴弹、RHIB(硬壳充气艇)、诡弹、穿甲弹、鱼鹰直升机……
纪年的眉头狠狠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已经快赶上STA特种兵行动处最高精尖的装备了,这还了得?艾萨想要用这批武器做什么?
纪年咬牙,“特种兵行动处,行动!”
沙逢立正敬了个礼。
纪年沉静对他说,“小心些。”
“恩。”
目送沙逢转身出去时,纪年看见大楼口停了一辆大红色的小轿车,这车瞧起来精致得很,整个气质像女人的高跟鞋,瘦瘦小小。温子淇打那小轿车里钻出来,一身精干的迷彩服和这娇俏的小轿车十分不搭。
纪年看见她正侧头同沙逢说话,并调试着自己的相机。这回她没戴那淡蓝色的眼镜,只是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纪年意识到了什么,大步走过去,“你也要跟去?”
温子淇明显诧异,“我得工作呀!”
其实纪年话说出口后,就觉得自己失言了,温子淇是战地记者,有交战自然要跟着,这是她的工作,她来这里的原因,瞧他问的都是些什么话?
纪年侧头看她时,看见她耳垂上细细的耳孔,还有她从下颔延伸到锁骨的曲线,天光下竟是越看越妩媚,纪年随手褪下自己的军帽扣在她头上。
“你这是……”
纪年凑她耳边,“没事儿多干活,少说话,别让人看出你是个女的,惑乱我方军心。”
“……”温子淇无语。
纪年将自己的手枪抽出来塞进她手里,不动声色,“上个战地记者在我这里光荣殉职了,你可别光荣的那么快。”
温子淇朝他扮了个鬼脸。
温子淇跳上武装车了,纪年拍拍沙逢的肩,低声一句,“照顾好她。”
一向不苟言笑的沙逢这时“哼哧”一声的笑了出来,接下来的好几分钟内,他似乎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狂笑不止。
纪年也拿他没有办法。
2
这回STA特种兵行动处行动的日子可不怎样好,天降大雨。可是兵贵神速,若等到风清日朗,还不知道会从哪里走漏消息呢。毕竟夜长梦多。
温子淇一身军装坐在武装车里,低着头不断调试自己的相机,她得保证这个宝贝在任何情况下,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纪年的军帽较大,将她的头发全部都遮住,再一低头,竟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个特种兵盯了几眼她的相机,开口问:“你,新来的战地记者?”
温子淇点了点头。
“嘶……不是说是个大美女,小明星么?”
沙逢目不斜视,“他们搞错了。”
特种兵惊呆,“搞什么飞机啊?白高兴一场。”
另一个人剃了他的头一把,“你丫想女人想疯了是吧?”
然后所有人就都跟着哄笑起来。
温子淇看了一眼沙逢,见他将弹匣拔出来又装上去,心知他是为自己解围,便微笑了一下,可他只顾着低头看自己的冲锋枪。
沙逢这人一向粗暴,在他眼中,好像温子淇并不是个女人。
这样也好,省得麻烦,温子淇将头靠在军车壁上。
阿及利尔山脉绵延很长,大多土地裸露着,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能被森林覆盖着的面积极少。如今淫雨霏霏,对这久不降水的沙漠地区来说,的确是件好事儿。前几天风沙较大,惹得此回下的雨,都朦朦胧胧添了些昏黄的味道。
根据定点搜寻处处长吴是的报告,在阿及利尔山最深处,非常不起眼的一处山脚下,艾萨组织派遣一小队兵士在那里挖了个山洞。
这事儿隐秘,知道的人不多,所以艾萨只派出了一小部分“精锐”看守此地,他们在山脚的一块空地处建了个简易营地,有几十个人的样子,他们战斗力有限,何况对STA这回的行动不知情,要迅速抓捕,应是不难。
吴是自然是成功定点出了此山洞和营地的位置。
沙逢命令布好狙击手和迫击炮后,挥手率几个小队鱼贯而入,当时艾萨“营地”里的兵士们还在光着膀子烤着一只肥羊。
温子淇跟在沙逢身后,半蹲下身子,“噌噌噌”的连拍了十数张照片,包括艾萨营地,包括阿及利尔山。
她跟着沙逢打一个高坡上溜下来,打一个滚儿时又再拍了好几张照片。
沙逢对她的反应速度有些惊异。
突然听见不远处“突突突”的声音,看来双方已经交火了。
几个提着HK MP5K冲锋枪的壮汉从他们木头搭制的简易营地里冲出来,对着枪响处就是“突突突”的一阵扫射,口中骂骂咧咧的。
重机枪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温子淇打小坡下探出半截身子,又连按了几下快门。
突然,一名壮汉猛的中枪倒地,看来是远处的狙击手开始动作了。沙逢手一挥,数个小队跟着他边寻掩体边向前冲锋。
温子淇抱着相机紧紧跟在他们后头。
寻到掩体后,一个兵士冲她竖起大拇指。
孙熟恰在后头,给她丢了一包烟,“兄弟,你当过兵的吧?身手不错,看着像练过的。”
温子淇接住烟,却没有理他。
很快,那几个壮汉纷纷倒在血泊中,敌方的枪声停止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已经全被歼灭了。
温子淇跟着沙逢冲到艾萨组织的简陋营地前,孙熟一脚踹开门,众人提枪鱼贯而入,遇到抵抗立刻射击,不一会儿,里面的人都已经中弹身亡了,横七竖八的躺着很是难看。
温子淇忙对着他们的尸体,一个接一个拍照。
突然,沙逢脸色大变,一把将正蹲着身子拍照的温子淇抱住,突兀一声“撤——”
没反应过来时,温子淇已被他夹着奔出了木屋,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退了出去,十分迅速的四下散开。
这时,一发炮弹骤然落下,精确打击,整个木屋登时被炸的粉碎,爆炸一般火花四溅。
温子淇一个鱼跃前滚翻滚出,落地时还不忘回头再按一连串的快门。她脸朝下趴在地上,整个人都要被泥土给掩埋了,灰头土脸的沙逢将她拽着胳膊提出来。
突然之间,突突突的机枪声又响起来了,可这回不同于刚才,至少比刚才要猛烈个十几倍,好像四面八方都有。紧接着,温子淇看见我方尚暴露在外的两个兵士中弹,直挺挺的倒下,不动了。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将这一切都记录在了快门里。
“怎么回事?”温子淇回头问,“有点儿不太对劲?”
“中计,我们被包围了。”
温子淇直挺挺愣住。
这情况,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战地记者,还真是头一回见。
——却也没有太多的惊慌,温子淇这么多年,遇到让人惊慌的事,太多太多了。
一发子弹“咻”的从耳边擦过,温子淇迅速滚进一个低洼的壕沟里,同沙逢摆摆手。沙逢在几枪回击之后,迅速滚了过来。
事实上,沙逢在刚才走进艾萨营地里时,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头了。因为他嵌在头盔里的耳机,在那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也就意味着他听不到战略委员会容迪的指挥,听不到阿及利尔山上空“猎鹰”号无人侦查机的报告,更无法向其他队的队员下达任何命令。
他还以为是自己头盔出问题了,正在心里咒骂提供装备的技术服务办公室,看见旁的兵士同样一脸茫然,这才明白,架在高处的通讯器被敌人破坏了,无法发射信号。
糟了,中伏了。
沙逢咬了咬牙,“得突围,你跟紧我。”
“不求援么?”
“通讯系统遭到破坏,指令传不过去。”
温子淇当即壕沟里翻出去,“我去!逃到山脚下就有信号了。”
“我是战地记者,他们应该不会射击我。”
“他娘的,你以为你金雕银打的啊!”沙逢刚爆出这句粗话,回头见温子淇已经跑远了。他正想去追,一发子弹“咻”的一声射过来。
他被迫缩回头去,回头一看,温子淇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沙逢心里有些凉,他一拳打在垒起的沙土上,不好,这回,可将纪年的女人弄丢了。
在战场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要是敢回去的话,纪年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3
纪年接到温子淇电话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
其实这次任务也算不上有多艰巨,特别是在我方还掌握了秘密情报的前提下。本应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
可纪年还是有点不放心,右眼皮一个劲儿的在跳。
闭上眼,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那姑娘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她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他知道战场上是什么样子,却有点儿不想让她知道。
纪年有点纳闷儿,特种兵行动处率队出击,怎么这么久都还没回来。这不应该啊。是出了什么突发状况吗?纪年想。
一看到温子淇的电话,纪年心里头一颤。
电话里头风声凛冽,刚一接起就听到她的声音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撕扯到零碎,“纪哥,不好了不好了,沙处长遭到了埋伏!现在在突围!请求支援,重复一遍,请求支援!”
纪年头脑一懵,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心里头突然扎上的疼,一时难以用语言描述。
他迅速定了定心神,低声说:“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不要动,我马上就来。”
他挂上电话,对上许冉明惊诧的一双眼,“怎么会?”
“通知定点搜寻处,立刻定位温子淇的手机号,叫十辆装甲车,跟我过去。”
纪年抄起桌上一把冲锋枪,边装填子弹边向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停了一停,眉头紧蹙,“跟我去的人不要太多,三十个就够了。”
许冉明愣住。
刚才她看纪年这架势,本以为特种兵行动处这回会倾巢而出,却不料只是树个威风,吓吓人,真正出击的人只有三十个。
“要不要多……”
纪年抬手止住,“不必。”
“这回,就跟你赌上这么一局。Q博士。”纪年低低的说着,在那一刹,许冉明看见纪年的眼睛里,闪着异样光亮。
纪年没有理会众人,只回头说了一句“叫人顾好基地”后便大步离开了。
纪年寻到温子淇时,她正坐在一个古老的树根旁吃着一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大饼,脸上脏兮兮的,相机放在一旁,屁股下面还坐着纪年今天扣在她头上的帽子。
一场雨刚停,她的头发湿哒哒耷拉在头上,于是啃起大饼的样子瞧起来就十分狼狈。
见到她的第一眼,纪年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她在《风流公子》封面上拍的那些照片来,那时温暖的笑着,抱着书本,走在林荫小道上。有光柱密密麻麻从树叶的罅隙中落下来,斑驳在她脸上,瞧起来是那样的安静和美好。
怎么,就这样了呢?
温子淇脏的就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眼了。
“嘿!纪哥!”她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一张大饼刚刚啃完。
纪年心疼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怎么突围出来的?谁掩护的你?沙逢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
温子淇扬扬手臂上标明战地记者身份的袖章,“我自己出来的,这袖章很明显,我是战地记者呢,他们不会打我的。”
纪年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心里觉着这姑娘也是好笑,对方是恐怖分子,会跟你讲国际法?他们是恐怖组织,不是国际法的主体,根本不受国际法制约好不好?再说,敌人的狙击手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得清你那红袖章上的“战地记者”四个字?
纪年强压下一股火气。
“没遇到危险?”
“没!运气好!”她憨憨的笑。
其实温子淇这回在战场上钻过来钻过去,的确是遇到危险了的,她有一段路被挺重机枪压的抬不起头来,不敢再上前,只好扯了里头的一片白衣裳挂上小树干不住的挥舞,以示投降。
两个恐怖分子过来将她老鹰抓小鸡一样的拎走,温子淇以当地方言大呼着“我是战地记者”,尔后就被他们一巴掌打懵丢在身后。他们用当地的语言交谈着,可惜温子淇听得懂,她听见他们话语中说的是,这是个女人?然后再猥琐的讨论着等到这场战役结束了,将她卖到哪里换点钱来——还不时的拿猥琐的目光打量她几眼。
温子淇于是趁他们不注意,连给两枪放倒——当然她用的是麻醉枪,纪年给她的枪太过凶残了。一来她为人悲悯,二来她觉着在反恐战争中,活人比死人有用。反恐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谍战,这些家伙打仗大多跟游击一样,拼的都是情报,留下活口能顺藤摸瓜。
纪年挥挥手,率众向战区而行,温子淇见状忙不迭的跟在他后头。
纪年停下脚步,侧头说,“你去车里等我。”
“这是我的工作呀!”
“那你就休息,给你放假。”
温子淇嗤笑一声,并不怎样想理他。如果她没有理解错误,她是独立的战地记者,他应该不算她的上级?
装甲车大灯白惨惨的光打在她身上,影子恰恰落在纪年身上,他回头看了温子淇一眼,对上她坚定的眼神时,就知道这姑娘执拗和坚韧的超乎他想象,只得摆摆手任她跟着了。
“通讯兵,找制高点,立刻修复通讯设备,和沙处长联系。狙击手观察手就位,看见敌人,一枪击杀。”
温子淇跟在纪年后头,一路跟着他和众兵士们巧妙的潜入,咔咔咔的拍了许多照片。
可是到达交火区以后,这里竟出人意料的,静默了。一路上有虫鸣有鸟叫,甚至有水珠溅在地面的碎裂声,却愣是听不见什么枪声炮响。
纪年转了转眼珠。
通讯兵的行动相当麻利,很快,纪年听见耳机中一阵嘈杂,忙呼叫,“沙逢?沙逢?”
“嗯,是我。”
“我在这里,什么情况?”
“敌人休火了,就在半个钟头前。”
“嗯,没危险的话,你先带着小队撤出。”
“是。”
温子淇离纪年比较近,所以看出了他眼珠向下转了转,甚至还有那不经意间的咧嘴一笑。
“全军出击。”纪年清晰的命令声在夜风中坚定。
他一挥手,刹那间,炮火齐鸣,几枚迫击炮打山下射出,接下来是雨点般的机枪扫射,似将整个山头都齐刷刷的清洗了一遍,可敌人像只藏入地穴的兔,恁他们怎样扑打追击,都寻不到踪影。
“怎么回事?”耳机里传来沙逢的疑惑,“我们没有看见敌人,没有枪炮,也没有尸体。”
“带你身边的弟兄们,去吴是定点的军火山洞,先查验军火,我随后就到。”
“是。”
纪年侧头对身边兵士说了句什么,兵士领命,哒哒的跑开了。
不一会儿,耳机里就传来沙逢的汇报,“山洞附近没有敌人,但里面的武器也明显被搬走了许多,直升机、重机枪、炮弹什么的都不在,留下的都是枪。我们的收获比较少,有可能是我们的行动,被人走漏了消息。”
“知道了。”
纪年冷笑一声,命令山下的车队迅速开至对面一座山峰盘山公路的入口,不一会儿,果然收到了消息:山谷中发现几十名敌军!而他们正在火速撤退!
纪年朝天开了一枪,“追!”
纪年率众抄山上的小路前行,飞奔了不知道有多久,才突然想起温子淇来,回头一看,她整个人敏捷的像只猿猴,竟一直在他身后左突右突,是丝毫不曾跟丢。
纪年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看来,这姑娘的确是自有一套战场上活命的本事,丝毫用不着他分心照看。
纪年和温子淇赶到那处山谷时,敌军已经逃得七零八散了,死的死,伤的伤。还剩下几辆车,在特种兵行动处众人的枪林弹雨中奋力逃窜。
温子淇拿出望远镜观望前方战况。
却突然在打头的一辆车里看到个穿着白色风衣的男人身影,那人背影挺拔,修长的手猛的往一左打方向盘,整辆车就消失在山路转弯处了。
温子淇傻傻的站在那里,一时间就只觉着山风呼啸,那些风啊,打四面八方吹过来将她吞噬。
而那个背影,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唐时,唐时。
身旁的观察手侧头向纪年,“看清楚了,坐在第一辆车里的人是Q博士。”
纪年低头点了根烟,“狙击手,击毙。”
纪年回头去看温子淇,他本想告诉她,这一幕是精彩非常,击毙艾萨王牌军师,如果拍下了,定能让她的报道在京国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可他回头时,他发现温子淇站的很远。
她第一回没有跟上来。
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表情是那样茫然,宛若一个被父母丢弃在游乐场的孩子,拿着玩具东瞅西瞅,抓住每一个来往的行人询问,就像要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纪年被她的空茫眼神戳的心疼,就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去看她。刚才,她拿望远镜是看到了什么?糟糕!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眼神?她明明该是天使的!她……
狙击手赫然一声枪响,也不知是谁被打中,而温子淇却像是疯了一般的向前奔去。纪年跟在她身后,她跑的是那样快,连纪年都得使出八分力才能追上她。
“危险!站住!”他厉喝,而她却像没有听到一般,直到纪年一把揽住她腰肢,硬生生的强行将她按在身边。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她整个人就好像是疯了。
众人赶到时,艾萨窜逃的车队已经被强势截停,被狙击手打中的是第二辆车的驾驶员,车子突兀横亘在路中间,后面的车便不得不停下来。
而领头的第一辆车也停下来了,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已经跑不了了。
这时候的天已经麻麻亮了,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红日在厚重云层下汹涌翻滚。
司机颤巍巍的从那驾驶座上下来,却不是刚才穿白色风衣的那个,Q博士显然是在车辆转弯时已经逃了。
他的双脚刚一落地,就被孙熟等人持枪包围,“趴好,手放在头上!”
那司机是个老兵,年纪瞧起来已经很大了。
温子淇几乎是支持不住的呆在原地看着他打车里下来,却在认出那不是唐时后双腿瘫软,竟至要瘫倒在地,纪年抢先一步将她拥在怀里。
“有我在。”他在她耳边轻声,“你别怕。”
到此,这场仗算是打完了。特种兵们上前开始缴获战利品,孙熟看见车后座上放着一个银色的笔记本电脑,小巧得很。
他将电脑拿起来,回头一个灿烂的笑,“嘿!这一看就是高级货。”
纪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大吼一声,“不要打开!”
可是已经晚了。
话音落在孙熟耳朵里时,他已经打开了那电脑,爆炸的热浪当即排山倒海一般,将整辆汽车都掀翻,靠的近的特种兵们当场被炸飞,剧烈的响动过后,四散的皆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纪年第一时间将温子淇强力压在身下,他的左脸贴着她的右脸,温温痒痒。
烟尘四散中,他吻了吻她耳根,“没事了,别怕,我在,我在。”
时空如同静止了一般,温子淇有些耳鸣,反应过来时,耳边尽是狂烈的风声、纷乱的脚步、呐喊声、哭号声……其中还夹杂着烈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温子淇看见一辆汽车在着着火,火舌嘶拉着舔舐着周遭一切。火的温度啊……将周糟空气烧的灼热,灼热到有些变形。
火光中,人的脸也开始变形了起来。
几个特种兵拿着灭火器在向汽车喷着干粉。
纪年拉着温子淇爬起来时,铁青着一张脸。
纪年大步走过去,一拳锤在冒着浓烟的汽车上。
回头时,他发现自己进入了温子淇的相机里。
她咧着嘴,朝他挤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
而她在哭。
纪年看见她站在那里,相机疲惫的垂下。
她捂着嘴,站在那一地的废墟里,无声的流泪。
4
这仗,打得可真糟心。
说胜不胜,说败不败,说平的话……心里头总是有点儿不甘心的。纪年回来时一路上都不怎么开心,脸也一直阴沉着。这回,特种兵行动处失去了八名弟兄,虽说也歼灭了许多敌人,缴获了一批军火,勉强也算个胜仗。
可是,功绩再多,回不来的永远也回不来。
纪年是特种兵行动处出身,同他们感情本就好。
温子淇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就拉了拉他衣袖,纪年回头惨淡一笑,挠挠她有些扎手的短发,“我没事。”
一行人驱车回到STA沙巴基地,却见基地周边的红墙之上机枪架起,素穆而凄凉,门口的守卫也比从前多了三四倍。
纪年刚打车上下来,许冉明一行人就冲了出来,面带愠色。
许冉明一身戎装,手执Clock手枪,瞧见温子淇又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可脸色依然难看得很,“头儿,这帮家伙是胆大包天,竟然敢趁着晚上直接袭击咱们基地!幸亏你没有将行动处过多的人带走!否则还真就伤亡惨重了。”
她跳脚大声叫骂,“艾萨真是越来越嚣张了,得给个教训不是?”
“果然。”纪年面无表情。他猜到了,有些事情不用讲。
艾萨既然能在阿及利尔山设伏,就说明STA要出击的消息,已经走漏了,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艾萨,如果真是Q博士在场,又怎么会仅仅设伏那么简单?
Q博士的头脑,远远不止于此,否则,又怎会成为STA的噩梦那么多年?
是调虎离山。
袭击STA沙巴基地,才是他们的目标。可偏偏被纪年料中了,所以才一早做下了防范,离开时仅带三十名士兵,留下了保护基地的力量。
“可有死伤?”纪年问。
“没,这回艾萨来势汹汹的,出动的人很多,像要将我们都一网打尽一样。幸亏你出去救援沙处长时带的兵力不多,还有旁边的沙巴国军队第十装甲师赶过来救援,不然我们还真不好捱。”许冉明哭丧着脸,“搞不好,你就见不到我了。”
纪年沉着脸,边听边往里走。
“可有收获?”
“艾萨死伤好几百,我们俘虏了三十多个伤员,算是一次大捷,都审上一审,应该会有有用的情报。”许冉明喋喋不休的叙述着战绩。
纪年拿毛巾擦了擦手,“你想一想,为什么我们会遭到伏击。”
许冉明愣在原地,许久方才憋出一句,“我的专业保证,萨娃不会说谎。”
“那就是我们当中,有内鬼。”
纪年的声音并不大,轻飘飘的,却宛若一记重锤,捶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内鬼,这么沉重的一个词。
这STA沙巴基地里站着的,都是那么多年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谁想去怀疑?
一想到这件事,纪年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这种查内鬼的活计啊,不成功了难受。成功了也不见得会好受。
许冉明低下头,呆了一小会儿,抬头时咬牙切齿,“不管是谁,国法就是国法,都是自己选的。”
纪年摆摆手,“去查吧。”
交代了一阵子事情后,纪年跟所有人讲,“昨天一晚上大家都没休息,辛苦了,就连放两天假吧。”
众人都离开了,纪年他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十分放松的坐着,身影看着有点儿颓。他低头想点根烟,余光看见温子淇还在,就停住,手将烟在桌上捻了捻,“不介意吧?”
温子淇倒了杯茶给他。“不介意。”她说,“昨晚你也没睡,再呆一会儿,就回去吧。我们一起。”
纪年低着头不说话。
纪年拿起办公室座机,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拨过去——给牺牲的战士们家属。作为STA沙巴基地的负责人,他有义务亲自告诉他们,他们的亲人死去了。这是个很锥心的工作,不论电话那头是沉默还是哭泣,又或者是尖锐咒骂,让他将那些残忍的话说出口,真的是刻骨剜心。
温子淇看着纪年例行公事一般的,面无表情说出一个个噩耗,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给人扼住了,想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只静静的给他递了杯水。
八个人,不多。
纪年只用了一小会儿,就做完了这个工作,客套而礼貌的表示慰问,表示惋惜,表示国家会记住英雄们的牺牲,表示京国政府会给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可是那又怎样?
纪年又用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平静自己的心绪,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又好像一截枯槁般的木。
很久他的目光才转过来,看见温子淇时感觉整个人都被针扎了一下,他忙站起身来,“抱歉,让你久等了。你……我送你回去。”
温子淇将茶水推给他,“茶凉了。”
温子淇走到他面前,他抬起眼眸看她,她咧了咧嘴角,朝他挤出个明媚的笑。
“很沉重吧?”她问。
“嗯。”
“……”温子淇半晌无话。
纪年站了起来,他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这时日头已经很高了,过了一场雨,今天是艳阳高照,天光却明媚得让人发慌。
纪年回头,“正是因为沉重,所以才更要站起来啊。”
温子淇仍然无话。
温子淇摸了摸口袋,硬梆梆的,是一盒烟。是在战场上,孙熟给她的那盒,那时候他嘴角上扬,笑的也是明媚,“兄弟,你练过的吧?”
温子淇鼓了鼓腮帮子,这青年,可惜了。
成功捉住萨娃,孙熟本来是立下了特等功来着,就等着行动结束,获得荣誉呢。可惜了。
他是特种兵里,最期待见到新来战地记者“Emmy”的人。可惜了。
他们曾擦肩,却至死不曾相认。
这世上可惜的事情太多,这世上每天都在可惜。更可惜的是我们见不到全部,只能够看见目光所及的那一部分而已,但这……已经够可惜的了。
温子淇跟纪年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走过来,“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回去吧。”
“……怎么了?”
温子淇忽又展颜一笑,“只是怕你太累。”
“想太多,走吧。”他拉开门。
温子淇转过身的时候,觉着自己一颗心仿佛坠入了无边汪洋之中,又被参差生在泥沼里的邪草攥住,狠狠的向下拉着,拉着……
直到没入淤泥,直到不见天日。
唐时。唐时。
这些都是他的罪。
他不配得到救赎,连灵魂都不配得到超度。
可是……
温子淇闭上眼,早都没那么多可是了。很多年前都没有了,有些事做过了就是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