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提着东西到山下的时候夜也快要深了,月儿明亮皎洁,洒下一层白晕,道路清晰可见。
喝了一杯称之为仙酿的酒以后,李安不但没有醉意反而一扫疲惫,说不出的畅快。踏步如飞,很快就到达了河岸边的洞穴旁。
“前辈!前辈?”
轻声呼喊了几下。
明明站立不动,脚下却一个踉跄,平地之上竟然摔了个跟头。
自己的脖子被牢牢攥住,霉味刺鼻而来,箍住自己的正是那疤面大汉。
“是我呀前辈!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对方看清楚之后,依旧丝毫不留情,质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呃……山上有事,耽搁了!”李安有些喘不过气来,急忙拍打对方的手臂,“作为赔礼,我给您带了一壶好酒来,还有一些点心!”
听到有酒,大汉放开了李安,心急火燎的抢过餐盒,启开酒封便喝,一口气饮了个痛快。
李安揉着发痛的脖子,却不敢有抱怨的情绪,强挤出一副笑脸来,“怎么样,这可是我偷偷带出来的好酒,可还合您的心意?”
对方不理他,抓起那只皮红焦脆的鸡就啃,胡乱的吞咽,一会儿的功夫就干掉了半只。
“昨天走的匆忙,也没来得及问,前辈您从哪来呀?”
疤面大汉不语,抓起一把糕点来,放在嘴中囫囵的咀嚼。
这一问三不答的,要是旁人李安早就不伺候了,可对方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贵人,不能一概而论,还是要小心的伺候着。
再者说了,传说中的高手都有自己的脾气,他俩才认识几天,冷漠也是常态。
“您不说我也知道,不是从中原就是打南方来。那里好啊,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有什么有趣儿的地方吗?您也说给我听听!”
回应他的还是鸡骨头碎裂的声音。
“最近东边的新道联盟猖狂,说是要拿下我们北方,以贯彻新道,都打到三涵关了,您知道这事吗?”
“他们也不想想,有我们九道山在,还有其余六大古宗坐镇北方,是说拿下就拿下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真是可笑?”
这话是蛮可笑的,疤面大汉嘴角上扬,抿起一个冷冷的笑来。
“是吧!”李安也跟着笑起来,“你说他们新道问世不过三百年,也敢跟北方统治了千万年的古宗叫板?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我虽然不懂得修炼的事,可心底里也明白:冰冻三尺可非一日之寒。北方七大古宗能伫立不倒千万年,那底蕴何其深厚。怎么会被刚刚浮出海面的小小新道扳倒,这压根就是不可能完成之事,您说是吧?”
一只四斤重的烤鸡连骨头都没剩下,被尽数吞进腹中。疤面大汉打了个嗝,又抄起酒壶牛饮起来。
这个野人,他油盐不进呀!李安尬聊了半天,除了那个笑以外,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搞得李安好生失落。可又无能为力,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心中的焦躁感越来越重。
“行,这些你都不敢兴趣,提不起精神来是吧!那我就说点跟你有关的,保证你哭着喊着求我给你说下去!”
李安在心中冷哼一声,脾气也上来了,堆起笑脸,假装无意的开口:“今天我下了趟山,在外院里逛了一圈。那些外院的弟子也都在议论这事呢,有的说要打,给他们个教训看看。也有说不值一提的,等几日这些无名之辈便会散去了,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我横竖的听不明白,也就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个生人,戴着个斗笠,一路上鬼鬼祟祟的跟着我。得亏我机灵,早早的发现了她,抓了个正着。我问她是哪个山的,她竟然说哪个山的也不是。你说不是我们九道山的人你跟踪我到这地方来干嘛!我也这么问她了,您知道她说什么吗?”
“她说他在找一个人……”
果然不出李安所料,疤面大汉手里的酒壶停在了胸前,眼睛也第一次看向自己,其中隐射出的情感却难以言明。
“说下去!”虬髯大汉终于是搭茬了。
李安心喜,继续说道:“我说你找人就去主峰千阳山,去问我们宗主,他什么都知道。这九道山上到仙人长老,下到奴才弟子各个记录在册,你去找他准没错,跟踪我算个什么事呢?她却说她不找九道山的人,她要找的也是个外人。”
疤面大半扭了扭脖子,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你怎么说的?”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李安眯起眼来,“我们九道山戒备森严,哪有什么外人能进来。我说她要是找外宾呢,还是自己去真火峰看看吧,所有的外宾都在迎宾楼里住着呢!”
李安说完,对方无法抑制的大笑起来,李安仿佛被感染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俩人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却仅限于洞窟之内。
河水潺潺,草叶上的露珠点点,所听闻到的唯有风声而已。
“你这娃子,我还真是低估你了!”疤面大汉的笑声戛然而止,问道:“你在哪个山上当差?”
“回您的话,在雨太君的慈雅府里。”
“雨太君?那婆娘还活着呢?这骚婆子的名声,三百年前世人皆知呀,怎么,你是他新找的姘头?”
李安眼皮跳了一下,摇头否认:“我只是个打杂工的奴才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李安,安分守己的安。”
“哈哈……”疤面大汉又笑起来,“安分守己,就你?”
“生活不易,想要安分守己的活着,就得先翻腾点浪花出来。不然怎么安分守己呢?”
“好!好!好!”
对方连叫三声好,将酒壶里的酒全部饮尽,“你可愿意跟我学点本事,有朝一日也占了这九道山,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山大王?”
“九道山有规定,做奴才的一律不准修行,倘若行僭越之事,法理可容不下我。”李安面色平静的回答,“再者说了,我就算有心随你修行,可以我的资质,别说占了这九道山,能不能打得过下山的外宗弟子都是个问题。”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与人博弈,讲究个欲擒故纵。
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已经略知一二。况且在这九道山之中,自己可是他唯一的眼线。他接下来会怎么说……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疤面大汉嚷道。
李安一拍大腿,心花绽放。
下一秒,便有一股力迎面扑来,凭空将自己拖拽到对方面前。
“这世界上啊,天赋秉异之人何止万千,可真正得道之人有多少?天赋虽妙,可易夭折。修行之路坎坷,最终看的还是一个人的运气和努力。”
“我费尽千难万险,才得到这部《道韵天经》,今日你深得我心,我便将这部天经的第一章尽数传授给你。我就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这油滑小子到底能走多远?”
“道韵——起!”
悠悠旋律自四面八方而来,音律晦涩难懂,却又使人着迷,久久难忘。
音律之中的人,好似天地间最为渺小的尘埃。在憧憬的同时,你不由自主的对其顶礼膜拜,想要这声音一洗自己灵魂之中的垢秽。
李安迷茫,左右张望,想要看清那唱道之人的所在,想要听清道音的源头。
最后,他看了自己一眼。
这所有的声音皆是从自己的喉中传出。
那传道者,那唱道人,原来正是自己!
“坚守本心,万不能分神。”
疤面大汉的声音如惊雷,直接打醒了李安。他使劲摇摇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受那道音侵扰。
“修行之始,最重要的是要打好地基。就跟兴高阁一样,地基打得好了,高阁便可入云。地基倘若虚浮,遇风雨便会倒塌为墟,白忙活一场。”
“今天,我就帮你把这个地基打的深一点,划得大一点,用这《道韵天经》的第一章,再合适不过。任海辽阔,任山再高,任星空遥远,不还是在道之中?”
“人生在世皆是天悯,何不豪赌一把?”
“小子,机会可只有一次,只要你能保证清明,天下可图!”
话音刚落,李安整个人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嘴大张着,眼白翻。
自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垠的漆黑虚空之中,四周黢黑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自身好似也在这一片黑暗中祥和的存在着。
忽地,凭空掀起一阵风来。
李安的手三百六十度旋转,右胳膊肘搭在了右臂之上,皮肉也仿佛被拧成麻花一般。
咯吱!咯吱!
五指散开,歪的歪,扭得扭,像是一朵花瓣毫无规律可言的月季花。
李安哀嚎起来,全身冒着热汗,整只手臂好似在火上烤一般,疼的他想要将其整个砍掉,那时或许就没现在这样的疼痛了。
风起的同时,带来了云雨和雷。
几乎是同时发生,李安的左臂也凭空旋转一周,拧成了麻花,手成了花瓣。还有两条腿,直接曲折,从后方搭于胸前。
痛苦的叫声本该响彻云霄,却止于洞口。
雷激起火焰,火烧出高山,山上长出无叶的铁树。
一轮血日,自东方缓缓升起。
李安已经没有人模样了,眼睛凸出,眼看就要脱框而出。嘴巴狰狞的大张着,能吞下一只活兔子。这张面正对着的,是自己的屁股。
鲜血四溢,骨肉分离。
李安已经变成了个满布鲜血的肉球。
此刻的他,已经精疲力竭,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黑暗中出现的一切顷刻间消散,化成无数的光点,向着黑暗的四方散去。
悠悠道音自四面八方而起。
他看到一朵金莲,莲花缓缓盛开,其中躺着的是一个白稚如玉的婴儿。
出生的婴儿本该哭泣,可莲花中那婴儿眼神却迷离,怔怔望着天外。
忽然,一切都黯淡起来。
金莲连同四周的黑暗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灰纱。
才刚刚燃起的道火,竟要化为死亡的虚无。
“小子!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这点劫难你都过不去,还谈什么野望?我看你,是一辈子做奴才的命!”
婴儿凝望的天空之中出现一道裂痕。
茫茫人海的城市之中,一个青年每天准时从梦中醒来,穿过人山人海的地铁,一步一步,没有任何的生气可言。
傍晚,他回到家里,在电脑前傻笑半夜,多少有了些自在的表情。可回头望去,除了自己,便只有黑暗的房间了。
他手里有一束花,他敲开了门,却听到不对劲的声音。
他愤怒的挥拳,却被打倒在地。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青年也像这婴儿一样,怔怔的望着天空。
李安撕裂的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眼睛也抽搐了起来。
他好像是在笑!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那一刻他曾这么想过。
可现在,苍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再窝囊的活一辈子了。
一股怨气自内心中汹涌而出。
李安用尽全力嘶吼,可发出的动静却像青蛙的声音一般可笑。
可看他的身子,他的四肢,竟然慢慢反转。手脚撑地,再一用力,头也复归了原位。
李安沐浴着鲜血,从未像现在一般——自在与鲜活。
婴儿摇身一变,成了一道银色的影。
银影看了一眼四周,嘴上浮起一抹神秘的笑容。而后脚踩金莲,消失于无形。
疤面大汉看着重获新生的李安,畅然大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黄威的弟子了!”
“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