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虫
我被自己在梦里的呼喊惊醒了，躺在床上，躺在我身旁的妹妹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久久说不出话，好久没流泪了，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开始没那么爱落泪了，可是每次做梦梦到林凯的时候，我的眼泪总会抑制不住的流出来，好像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悲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钉在床上，动弹不得。我很少梦到林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林凯就出现在我梦里，结果他人没出现，只出现了他的名字。妹妹打开床头的台灯，见我满脸泪水，就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一句话，她下床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慢慢扶起我的后背，让我喝了一杯温水。
妹妹安慰好我之后，关灯睡了。我躺在妹妹旁边，听着她呼吸均匀的鼾声，感受她传递过来的温热和来自她身上独特的气息。一想到林凯，我就无法入睡。我原以为我会忘掉林凯，直到做这个梦，我才知道林凯一直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会我在心里这么久远，久远的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事。
醒来以后，我就一直没睡着，睡意全没了。我感觉能动了，赤脚走下床，拉开左半拉窗帘，背靠着墙坐到落地窗处，望着透明玻璃窗外，点起一根女士香烟，薄荷味儿的，望着头顶的夜色，夜色阑珊，我看手机一看是夜里三点，再有三个小时，天就亮了。这个时候的夜色是最安静的，最深沉的，最让人沉思的。
不知不觉，我连续抽了三根烟，还想抽的时候，才发现烟盒已经空了，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我在手心紧紧攥了几下，烟盒轻而易举被我捏的变了形，怎么看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好像变的人不人鬼不鬼，变的不三不四，变的模糊不清。
我把捏变形的烟盒扔到垃圾桶里，抬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望着正东方，我仿佛看到林凯朝我笑，笑的特别灿烂，他的酒窝盛满整个夜空，仿佛天上的星星也装进他的酒窝里，满的溢出好多小星星。我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妹妹，双臂环抱住膝盖，转过头去望着夜空，望着过去和现在，半夜三更的忧伤席卷而来，就像突然袭击的海啸，把我吞噬。
那天，我跑开，林凯就追了上来，一路打闹嬉戏就到了通往学校的那条路。我没想到，我还是和林凯来到学校大门口。学校威武高耸的大铁门开着一扇小门，林凯二话没说就走了进去，我站在小门外面，不知道该不该进，平常进校门的时候总是各种“盘查审问”，这次门口什么都没有，顿时让我恍惚间迷离。
林凯见我站在门外，眼神示意我进去。我不确定地小声说能进去吗，林凯笑着说当然可以。林凯见我不动退到门口拽着我的手臂就往里走。我总觉得不真实，问学校没人看管吗，学校的门卫不回家过年吗，大年初一就来学校上班吗。我一口气问了好多好多问题，林凯笑了说我就是个问题狂，上课的时候问，不上课的时候还问。
林凯带我来到学校的单双杠处，他轻松的在双杠一口气做了二十个升起，做完双杠，他又去玩单杠，绕着单杠来回晃悠，像是荡起高高的秋千。我站在双杠里，与其说是站在两条单杠里，不如说我后背靠在一条扛上，面对做单杠一前一后的林凯，忽然羡慕起他。他玩的多开心啊，开心的没有任何烦恼，我羡慕的也要想拥有这样的快乐，简单的像小鸟飞了起来。
我正想着，林凯不知何时出现我面前，问我发什么呆。我说没什么。林凯又走到沙坑处，做出起步跑跳的准备，我担心说话分散林凯的注意力，只见林凯纵身一跃像是一头身姿矫健的豹子一下跳到河对岸，像是腋下生出一对翅膀。我没想到林凯体育这么好，好的让我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林凯蹲在跳到的沙坑上站起来，回身望着我，无比骄傲自豪地说，李丹宁，我跳的远不远。我重重点了点头说好远，好远，远的像是飞过了一条河。林凯笑了说，李丹宁，就你会说好听的话。我走到林凯的起跳线，大踏步往前走数了一下步子，走到林凯面前说总共十步远。我也不知道我的十步远有多远，林凯在一旁做了一个记号说，李丹宁，你也跳一个，我看看你能跳多远。我立马蔫了说，我最讨厌体育，跳远，跳高，课间操，跑步，单双杠，好像没有我不讨厌的体育项目。林凯把我推到起跑线说，你尝试一下，不尝试怎么知道其中的乐趣。我说我尝试也白尝试，我根本不可能超过你，也不会超过其他人，尤其在体育方面。林凯最后不得不总结一句懒的你，你就是懒的不想动。我被林凯说的不由一笑说，我在体育方面有自知之明，绝不在你这个大神面前自取其辱，班门弄斧。林凯被我说的也笑了。
我和林凯就坐在跳沙坑的起跑线上，谁也不说冷，好像那天天气一点也不冷，太阳特别暖和，暖和的像是春天。在我印象里，好像一过大年除夕，就像春天到了，春天就在除夕夜的二十四点来了，羞答答的来了，不让任何人看到，也不让任何人知晓，像是刚进门的新娘子。
林凯躺下去，双手托着后脑勺，两条腿伸到沙坑里，我从头到尾不敢看林凯一眼，就算不看一眼，我也知道林凯躺下去一定很长很长，毕竟他的身高在那摆着，刚上初一就已经一米八。我不由好奇起来，问林凯的妈妈是不是很高，林凯说他妈妈个子高，他爸爸个子没他高，我淡淡地说了个哦。林凯问我个子高遗传谁，我说我遗传我爸爸，虽然我妈妈个子没有我爸爸高，但是我妈妈在女人当中个子不矮。林凯也淡淡地说了一个哦。然后，我们就沉默。
不知多久，林凯说李丹宁，要不你也躺下吧，躺下了看天空，看操场，看树，看教学楼，感觉都不一样，完全和平常见到的学校不一样。我说哪里不一样。林凯说你躺下就知道了，反正看到的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我说这样好吗，林凯说有什么不好。我被林凯鼓动的动了心，但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说这样会生病的。林凯说不会的，就一小会儿，最多五分钟。林凯说着就拽我上衣附在肩膀的帽子，一拽我就往后倒。
林凯像是做坏事得逞，不由笑了起来。我被他笑的脸又烧又烫。我和林凯躺在地上，望着同一片天空，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好像什么都是共同的，好像我和林凯一模一样，没有谁轻谁重，不分谁是男谁是女，我第一次忘记内心的自卑感，忽略和林凯的一种不对等的感觉。我感觉自己有史以来的轻松自在，像是我和林凯成了同等重量的秤砣，天秤就这样被我和林凯撑平，再也不觉得林凯比我多出一种优越感，高高在上之感。
我忽然想问林凯一个问题，问他为什么总说我傻，可想了想还是算了，不想破坏这种平等的感觉。林凯说你喜欢天空吗，我说不知道。林凯说我喜欢天空，天空又高又大，人们永远也触摸不到，就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没有结尾，也没有结局，就像永远不会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不会灭亡，不会死去。我说我喜欢云，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看怎么喜欢，千姿百态，一会儿可以是羊，一会儿可以是马，一会儿可以是小狗，有次我看到云变成飞机的样子，还有火车，高山，想成什么样子就成什么样子，就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
林凯说好傻，说完就笑了。林凯又说我傻，我不由抗争到哪儿傻了。林凯说变那么多干嘛，做自己多好啊，自己还做不好，干嘛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不管做什么都要从一而终，坚持到底，矢志不渝。林凯说的这些词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就说你呢，你能做到这些吗。林凯说当然能做到，这就是我的座右铭，李丹宁，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我吞吞吐吐地只说了一个字我，后面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林凯说有吗，你说出来我保证不笑话你。我说我没有座右铭。林凯说那我给你想一个吧。我说你说。林凯就想了一会儿说，有了。我说是什么。林凯就笑了起来，自己一个人傻乐。我说你笑什么。林凯说傻人有傻福。我被林凯说的说不出一句话。林凯问生气了，我说你总是挖苦我，没劲儿。林凯说还说没生气，空气里都是酸的。
我说不和你说了。林凯也不再说什么。不知多久，我想起林凯刚才说天空的事儿，我就说我一直觉得人有生有死，地球万物都是这样的，有始有终，也许几千年以后地球也会进入轮回。林凯扑哧笑了说，你脑子里都想什么。我说不对吗，我相信轮回，不管什么都有轮回。林凯不说话了。
我躺在地上看教学楼，看操场，看那棵光秃秃的大榕树，它们都变矮了，矮了一大截，好像矮成小老头，我想也许未来的某天，我爸爸也会变成我眼里这个样子，又矮又瘦小。林凯侧身转过来，好像离我又近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坐起来，想要避免这种距离过于近的心跳，我真担心两人距离太近，他能听到我的心跳，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都要蹦出来了，所以我不能说话，只能保持沉默。林凯说李丹宁，你在看什么。我感觉林凯的话语近在耳边，甚至我能感受到他话带来的风跑到我耳朵里，我这才相信话语是能让空气震颤，能让风跳动，也能让听话人的心震颤。
我又不敢坐起来，担心坐起来会被林凯发现什么，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好像坐起来就能被林凯猜到我心里的小九九。我努力想办法摆脱这种让人面红耳赤的场景，可始终找不到摆脱的理由和借口。我好像浑身发软发酥甚至发麻，没有任何气力，连坐起来的气力都没了，不知道被什么消耗殆尽。
我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期待林凯不要离我太近，也不要离我太远，只要我们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就好。林凯突然用一只手肘撑起侧着的脸，我不敢再看什么，只好闭上双眼，我感觉自己要死了，马上要死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就连呼吸都难以控制，难以平复。我觉得我的胸口要爆炸，好像里面燃烧的是汽油，一点就着。那根燃芯就在林凯手里，只要他一点我就能浴火自焚。
我双手紧紧攥着，还好地上有枯萎的草坪，虽然我抓不住，但我能感觉到手心里是有东西的，像是抓的救命稻草，我感觉地皮都能被我攥出来，就像我在薅一个人的头发，好像在薅羊毛。正在我不知所措时，林凯说李丹宁，你闭上眼睛的时候特别像睡美人，眼睫毛长长的黑黑的又浓又密。我本来要反问林凯见过睡美人吗，过了一秒，我的神经紧绷高度紧张让我忘记自己想要说的话。
林凯的鼻息特别热，很热很热，就在我脸前，我感觉特别像我家黄牛喷在我脸上的热气，湿湿的潮潮的，好像水蒸气一样扑在脸上，烫的我的脸发烧。我心里不停祈求，不知道祈求的是什么，反正不停地祈求，也许在祈求我妈妈赶紧回家，也许在祈求我妹妹来学校找我，也许在祈求这一刻静止，也许在祈求这是在做梦。
我感觉自己要哭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可能觉得心跳跳的太快超出往常的跳速，可能是觉得自己太苦了，苦的眼泪都想流出来。我听见林凯轻声说你哭了，他的声音软绵绵的，特别轻柔，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轻柔慵懒。我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林凯忽然说李丹宁，你要是云，我就是风，我一直跟着你走，你在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滚滚而下，像是暴风雨说来就来。我睁开眼睛，看见林凯弯着腰坐着，双手环抱膝盖，望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我急忙擦掉眼泪，不由笑了，像是笑哭了。林凯一回头就冲我微笑，嘴角上扬，还能看到他的酒窝，像是装满清风明月。我又擦了擦脸上泪水说，你是追不上的，风一吹，云就散了，就跑了，风永远追不上云。林凯笑道，你就不会等等我，等我一分钟，哪怕一秒。我就记住了这句话，每次我想要放弃的时候，耳边就想起这句话，你就不会等等我，等我一分钟，哪怕一秒。
那天真是奇怪，从头到尾，我和林凯都没见那个凶神恶煞的门卫，好像那扇小门专门为我们而开。离开的时候，我还担心被门外发现，捏手捏脚的从门岗离开。走出校门口，林凯笑了起来，笑的我不理他。
我问林凯他怎么知道门卫不在，林凯神秘一笑说天机不可用泄漏。林凯又把我原路送回去，路上说，李丹宁，要是我还来找你，你还和我一起出去吗。我说去哪儿，林凯说还没想好。我说等你想好再说，太远我就不去了，我怕回不来。林凯说你傻啊，你回家，我也得回家。
我知道林凯不会无缘无故大老远找我，就问他是不是有事。过了这么久，我才想起问林凯找我的真正目的。林凯说没事儿就不能找你。我不相信林凯说的这个理由，我始终相信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你是不是在家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林凯惊讶的看着我说，可以啊，李丹宁，你什么时候也能掐会算，神机妙算了。我被林凯说的笑了说，被我猜对了，是不是你欺负你妹妹，你妈就狠狠骂你一顿。林凯说我怎么敢欺负她，都是她欺负我。我说你妹妹看上去很温柔，很识大体，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林凯苦笑说我真是欲哭无泪，你从哪儿看出她温柔，她识大体，她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我说你是哥哥，就得让着你妹妹，宠你妹妹，这样才有哥哥的样子。林凯被我说的一愣一愣地，说还好你两不认识，你两要是认识，我肯定会说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说你准备介绍我们认识，林凯一口否决说不。我说为什么，林凯说那我就被你两毁了。我被林凯说的特别想认识她妹妹，特别想了解她妹妹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当然我的小心思就是从林凯妹妹嘴里打听到林凯在家最真实的样子。
林凯见我不说话，就说你真想认识她。我点了点头。林凯说我怎么给她说，我说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实话实说，我是你的同桌，不过以后就不是同桌了，就说同班同学想要认识她。林凯看上去很为难说，你要是个男的就好办了，你是个女的反而就麻烦了。我说有什么区别。林凯说她那个人很爱八卦，肯定把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我说不会吧，我看着她特别文静。林凯说拉倒吧，别被她的外表骗了。
我被林凯说的更加想了解他妹妹，想要立刻认识他妹妹。林凯说别看她很爱干净，其实她在家很邋遢，很懒，懒的像一头猪，衣服不洗，饭不做，也不扫地，我都看不下去了。我脱口而出，有你妈妈在家，根本用不到你妹妹做这些，你妈妈都帮她做好了，再说你妈妈帮你妹妹做好，也得把你的饮食起居照顾好。
林凯说我妈好是好，但是我妈对我奶奶不好。我不由问你妈不孝顺你奶奶。林凯说也不是，反正她两一直不和，就像水火不容。我说只要你妈妈对你奶奶好就行了呗。我忽然意识到林凯找我肯定遇到烦心事，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拐弯抹角的直到最后才说。
也许，我和林凯很像，所以我们才会愿意在一起说话聊天，也许这样我们才能聊的这么投缘。也许，我和林凯是互补的，我羡慕林凯，林凯羡慕我，我们互相羡慕，互相想成为彼此，才让林凯走了将近四五里地路来家找我。
林凯说有时候，我很想找一个人说话，可是找不到一个人。虽然我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开心快乐，我总觉得自己活的很悲惨，活成一个悲惨世界，甚至觉得活的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死了。我安静地听林凯说这些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心里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把自己的苦楚说给林凯，以此拿自己为例子劝说林凯，让林凯得到一些安慰，意思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我说不出来，我想林凯一定也有自己的烦恼吧，如果他没烦恼，他一定不会这样说。每个人都不像别人看上去的那样开心快乐。
我只好陪着林凯一起沉默，好像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仿佛这些沉默会让林凯心里好受。林凯说李丹宁，要不我们一起离家出走吧，你敢不敢。我以为林凯开玩笑，似笑非笑地反问离家出走。林凯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看上去特别认真，还很虔诚。我低下头说如果被我爸知道我爸肯定会扒我一层皮。林凯说你这么怕你爸吗。我说也不是怕，就是觉得有点离经叛道，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给我说过，还这样正式。
林凯说完低头一笑，问你说离经叛道。我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少爷，至少在你家里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我就是个丫鬟，丫鬟怎么能麻雀变凤凰飞上高枝。林凯说你不是麻雀，也不是丫鬟。我说如果你出生在我这样的家庭就不这样说，也不会这样潇洒自如，更不会这样。我看了林凯一眼，没有把养尊处优四个字说出来。林凯接过去说养尊处优吗。我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只了解学校里的林凯，并不了解在家里的林凯。我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发觉林凯竟然很不快乐。林凯笑了笑说，你这么看我，我知道了。
林凯说着就捡起路旁的一块小砖头朝着远处掷去，像是掷去心里的麻烦。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林凯，只好说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说不定说出来就好了。林凯看了看我淡淡地说我知道了。我试探性问林凯还会离家出走吗，林凯看了看天空说不会了，你不和我一起，我是不会离家出走的。
林凯送我到村口时，看上去闷闷不乐。林凯说李丹宁，你愿意去我家找我吗，就像我这样来你家找你。我啊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林凯。林凯说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来我家做客。我说你爸爸妈妈不会骂我吧。林凯说他们为什么骂你。我说那会骂你吗，林凯说为什么骂我。我说你妹妹呢，她会不会讨厌我。林凯说你这么善解人意，她肯定喜欢你，肯定愿意和你做朋友。我被林凯说的竟无地自容，他家里的每个人都那么好，他可以光明正大邀请我到他家做客，而我却不能邀请他来我家做客。我难为情地说，可是我不能邀请你到我家做客。林凯问我为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怕我爸不高兴。林凯问你爸不欢迎我。我说不是，我是说我们家都是女孩儿，没有男孩儿。林凯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说我家没有儿子。林凯还是没反应过来。我说邻居都说我妈生不出儿子是因为我家上辈子造了孽，说的有多难听有多难听。
林凯愤慨地说该死的王八蛋，又说，你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就当他们放了一个屁。我说我爸嫌弃我妈不能给他生儿子，不能给他传宗接代。林凯轻声说你妈因为这个离家出走的吧。我说还不够，我家很穷，穷困潦倒，我们家是穷人。林凯说我家也是穷人。林凯可能怕我多想，又说谁家不是穷人。我想说服林凯不让林凯和我往来，也不让林凯来我家做客，更不想因为我家的原因给林凯带去霉运。
林凯说李丹宁，你用不着因为这个看轻自己，你很好啊，什么都能干，很独立，我都没见过你这么独立的女孩儿，我妹妹都比不过你，那个女孩儿也比不过你。我说是你上个班的那个女孩儿吗。林凯点了点头。我说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女孩儿，父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我没有那个运气，没有那么好的命。
林凯说我倒是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儿，娇里娇气。我看着林凯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说。林凯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我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林凯说你说说，我帮你分析。我说我可能还有个妹妹。林凯说什么意思。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一次都没见过，她也许死了，也许还活在某个角落里。我说着嘴巴忍不住颤抖，眼泪就流了出来。林凯沉默。
我控制住颤抖的情绪说，我爸一直想要个儿子，前不久我妈怀孕了，生了个孩子，好像是个女孩儿，也许被卖了，也许送人了，也许生下来就死了。我和妹妹都不知道她的去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我说完就抽泣起来。
林凯站在我身旁不说话，我说你永远也体会不了这种心情，还有失去妈妈的痛苦，难过，悲伤。所以，我一直羡慕你，羡慕你有一个完整的家，羡慕有爸爸妈妈疼的孩子。我想不仅我一个人羡慕，我妹妹肯定也羡慕这样的小孩，渴望有这样一个家。
林凯从我口袋里拿出一个大白兔奶糖剥好包装纸，递到我面前，说吃颗糖吧，糖是甜的。我泪水模糊地看着林凯剥好的大白兔奶糖，颤抖着手接了过来。林凯说吃吧，甜了就不怕苦了。我把奶糖放到嘴里，笑了。林凯问甜吧。我点了点头。林凯说要是你喜欢吃甜的，下次我给你多带。
我擦掉泪水，就问林凯有什么烦心事。林凯说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家里和你家是反着的。不过，我从来不羡慕嫉妒我妹妹，我只是看不惯她颐指气使的样子，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家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什么都是她的，她不要的才给我，她用过的才给我。还有我妈。林凯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我说你妈经常打你骂你吗。林凯说不是，就是她和我奶奶关系不好，我是我奶奶一手带大的，她每次和我奶奶闹矛盾，我都是向着我奶奶不向着我妈，我妈就骂我忘本。
我被林凯说的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林凯说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每次有好吃的，我妈都不会给我奶奶，都是偷偷摸摸的让我和妹妹吃，不让我们告诉奶奶。我说你不会告诉你奶奶了吧。林凯说没有，我想如果告诉我奶奶，我奶奶肯定会气的掉泪，我不想让我奶奶生气，更不想惹我奶奶哭。
我说那你怎么办，坐视不管，袖手旁观吗。林凯说我会把我吃的那份留下来，悄悄拿给我奶奶。我真想夸林凯，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夸林凯。林凯说我爸怕我妈，我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家是我妈当家作主，我爸在家没有地位，也就是说没有说话的权利。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家庭，如果林凯不告诉我，我永远都不知道林凯心地这么善良，正义感这么强。林凯说这下你知道我要离家出走的原因了吧。我说你奶奶有你这样的孙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林凯低头不语，像是勾起他的伤心之处。我说你是因为这个才说自己不想活一百岁吗。林凯点了点头。
我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说，林凯你适合长大以后做法官或者做警察。林凯被我逗笑了说，你觉得我真的可以吗。我说真的可以，因为你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这比什么都重要。林凯却笑着说，你不是想有钱吗，不想让我当一个有钱人吗，钻石王老五，兜里揣个几十万上百万。我被林凯的幽默感逗笑了说，可是我更希望你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林凯说谢谢，等我有钱，我就分你一半。我说你就吹牛吧，等你发家致富的时候，怎么也轮不到我，说不定我去找你借钱，你连门都不开，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把我赶出门外了。
“不会的，李丹宁。我永远为你敞开大门，只为你一个人。”林凯说了一句让我特别感动的话。我说把心放肚子里，我借谁的钱也不会借你的钱。林凯问为什么。我说我怕我还不上，那样我觉得自己特别丢人现眼，还不上别人的钱，我还会心安理得，可是还不上你的钱，我会心怀愧疚。
林凯被我说的表情沉重起来，我说干嘛一派苦大深仇的样子，你的酒窝都看不见了。林凯说你这样说让我很难过。我说但愿我们将来谁也不借谁的钱，谁的钱都够花，谁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说话行事，这样不就好了。
林凯看了看我说，我真希望这个世界上只剩我和你。我笑了说，那你完了。林凯说怎么了，我说到时候，咱两肯定饿死。林凯说怎么会，有我在怎么会饿死，就算饿死也是饿死我自己，我也不会饿死你。我说真的，林凯说那是当然。我说你这么好。林凯被我问的扑哧笑了，说你才发现我这么好，语气里都是骄傲和自豪。
马上要到我家村口，林凯说李丹宁，有时间你来我家玩吧，欢迎你到我家做客。我说我可以带着我妹妹去吗。林凯毫不犹豫地说可以。我说恐怕不好吧，一个女孩子去你家找你玩，你妈肯定说我不是一个正经女孩儿。林凯说不至于吧，我们又没做过分的事儿，就是一起学习一起玩，正好你可以给我辅导寒假作业。我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附会。林凯说你不是想认识我妹妹吗，这下不就有机会了吗。我担心林凯妹妹恃宠而骄，担心她会看不起我。我说算了，我和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别勉强在一起掺合了，以后你有你的路走，我也有我的路走。
林凯说我好像还和他绝交。我说这不是绝交，是事实。虽然我知道林凯对我好，我也喜欢林凯，也被林凯感动，可是我知道我和他是不会有好果子的。这点理智我还是有的。林凯说李丹宁你过份了啊，前面说的好好的，后面就变卦了。其实，我真的害怕我去了林凯家，应付不了林凯的妈妈，应付不了林凯的妹妹，担心自己去了林凯家无从下脚，也无从适应。
林凯问你真的不来我家找我，我说不了。林凯说那我来找你，这下总可以了吧。我说还是算了，我们还是在学校见面吧。林凯问你不想见我，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林凯说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和你呆在一起，喜欢和你在一起时的感觉，我觉得我在你面前才是我，才是真正的自己，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浑身轻松自在，从来没有过的自在，也就是说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
我说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怎么快乐开心，都是以学习为前提的，学习好了才能上好高中，读好大学，才能有机会离开这个一文不名的小村庄，才能成为有钱人，成为知识分子，才能脱离这里的一切，脱离落后的封建残留思想，脱离重男轻女的观念，脱离这里的一切一切不好的东西，只有学习好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人。
林凯说这就是你努力学习的原因。我点了点头说，我以后绝对不会让我的孩子和我受同样的苦受同样的罪。林凯说你肯定会很爱你的孩子你的丈夫。我说我不喜欢小孩子，因为我家里这个原因我讨厌孩子，讨厌和小孩子有关的一切，我看见小孩子就想起我的家，想起我未曾谋面的妹妹，她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永远也不会拔出来，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林凯没再说话。
到了村口，林凯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他说，谢谢你，林凯，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送我的大白兔奶糖。林凯轻轻笑了笑，像是苦笑，他的酒窝里好像盛满的是苦茶苦酒苦瓜子，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我感觉最后的时候我说话说的重了，想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说，也不是故意说那些话刺激他。转念一想，如果林凯为此发奋努力学习，自己也算做了一件善事，积了一次福气，能使林凯改头换面也不失功德无量。
林凯说不用客气，有时间来家找我玩。说完，他就走了。我站在原地，目送林凯离开。林凯就找我这一次，再也没来家找我。
我在大街上遇见杨帆完全是巧合，谁也不知道谁会遇见谁，谁和谁会不期而遇。林凯找我的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那天，我和妹妹是被我爸爸赶出去的，我爸说我们天天在家也不行，总得出去见见人。我和妹妹实在不知道去哪儿，只好往村外走，走到村口我就遇见杨帆。当时，我和妹妹正在说话，也没看过往的路人。大年初二就有人陆陆续续走亲戚拜年，来来往往的人看上去特别匆忙。
“李丹宁！”我和妹妹同时听见有人好像在叫我。我回头一看好像看出杨帆的背影，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和我妹妹往前走。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杨帆的声音，李丹宁，我喊你你怎么不说话。我转身一看竟然是杨帆。我看到是杨帆很意外，杨帆看见我也很激动，他说原来你家是这个村子的。我说对啊。杨帆说，刚才我骑自行车看着就像你，没想到真是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去，走亲戚吗。
我只好说是啊。林凯说巧了，我今天也是走亲戚，我姑姑家就是这里的，在这西街的尽头，你们村子好大啊，一条街就顶我们那个村子了。在我听来，杨帆说的话含有讽刺意味。我心想除了生孩子传宗接代，好像也没其他人生大事了，能不人多吗，除了人多就剩穷了，一家比一家能生，一家比一家穷。林凯见我不说话，就说李丹宁，要是你今天不走亲戚，我准备吃完饭去你家找你。我一听杨帆这样说，就说好不巧啊。杨帆也说有点可惜，不过要是你不走亲戚，我不走亲戚，也遇不到你，以后每年我走亲戚时都能看到你了。我苦涩的笑了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帆说过年快乐，李丹宁。我说过年快乐。然后，我们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杨帆说那我就不耽误你走亲戚了，下次我们再见。我说你也赶快去吧，别耽误正事。我说完，杨帆就准备骑自行车，他骑的是一辆二八杠自行车，自行车看上去和杨帆瘦弱的身体格格不入，虽然杨帆个子不矮，但是黑瘦，从侧面看上去自行车过于庞大，杨帆身体过于单薄瘦弱。
杨帆骑上骑自行车蹬了没多远，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喊道李丹宁，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我刚想说写完了，就见杨帆骑远了，结果我只说了一个“写”字，“完”还没说出来，话就停在那里，只见杨帆已经骑到十字街口，往西一拐就不见了。
我望着杨帆消失的背影，顿时怅然所失，说不出的惆怅。我妹问我那人是谁，我说是我的初中同学。我妹好像来了兴致说，姐，我上了初中也会认识这么多人吗，也会交这么多朋友吗。我难过地说肯定会的。
来年春天，可能我和杨帆，林凯，马秘刚就成了老朋友，也可能他们认识新朋友以后就把我忘了，忘在脑后。妹妹看着我一直站在原地，挽着我的手臂问我看什么，我说我在看我即将失去的朋友。说完，我妹挽着我的手臂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