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虔国,青峰城,总武塾外。
一行三人,两男一女,正驾马缓缓驶出这个苦修了两年的地方。
为首的少年很是雀跃不已。
昨日总武塾授业结束,终了放榜,正是他的大名登顶。
钱慕文骑着马在行伍的最前头,脑袋昂着,鼻子翘到了眉毛上去。
从青峰城一边的总武塾到另一边钱家的脚程得走上大半日的光景。
三人从早上离开总武塾所在的东岸,迈过护城河到西岸时已经过了晌午。
钱慕文到了西岸便如鱼得水般活泼,在城镇街道上看见一个熟人便打招呼,路人十分尴尬地附和着,好在钱慕文本人完全没在意。
“喂,木头,能不能别这么招摇啊,刚从总武塾出师你就这么大的派头,那去了都城进修不是看谁都拿鼻孔看了?”
钱慕文侧过头来看向身旁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把头仰得更高,“我现在就能用鼻孔看你。”
“木头你是不是找死?!”黑衣年轻女子在一旁咬牙切齿,而钱慕文却早已习惯,装作不见。
“反正你也拿我没办法。”钱慕文说道,“谁教我是第一,你是第二呢。”
“啊啊啊啊啊啊,陈锦姚你管管他,他又开始拿排名压我了!”黑衣女子气愤地看向离着二人还有一段距离的白衣男子。
男子笑了笑,“马上就到一脂轩了。”一脂轩正是钱家在青峰城经营的一座大酒楼,也是青峰城中客源最繁华的一处销金窟。
管依依闻言,随即一脸坏笑地又说起在总武塾经常戏弄钱慕文的趣闻,“哦,听说某人为了去总武塾拜师,竟然在一脂轩和自家老爷子大打出手。现在不会马上就要到家了就开始怕了吧?”
只要管依依每次在钱慕文面前提起这一回事,钱慕文就会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狗对她龇牙咧嘴,但也拿她无可奈何。如此行径屡试不爽。
可是今天钱慕文面对管依依的揶揄却只是色厉内荏地瞪了一眼,破天荒地没有言语,而是自顾自地驾着马。
或许是近家情怯的缘故,意识到做自己马上就要回到那个家的钱慕文终于开始有点紧张了。
女子也识趣地不再寻钱慕文开心,而是放缓速度与身后的白衣男子并排而行,与之搭话,“拼了命地修行就是为了今天,木头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陈锦姚目不斜视,神色平静地反问她,“那你呢?”
管依依一怔,抬头看着钱慕文的背影,有些木讷地说道,“我也回家呗,还能怎么样。反正虔望城……”她还没说完便好似想起了什么,紧紧抿住嘴唇不再言语。
陈锦姚苦笑着摇摇头,示意管依依不必如此见外。
看着前方马背上少年的背影,管依依在嘴里嘟囔道,“真是的,在塾里要抢我排名,出来了骑马也要走我前面,真是气死个人!”
念完几句便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少女开始挥鞭,从缓慢行进的三人行伍中加速,策马而去,一骑绝尘。毫不在意街道上因为慌张躲避的行人,以及心生不满的谩骂声。
突然吃了一嘴灰的钱慕文回头看向陈锦姚,陈锦姚摇头耸肩表示参不透这位上柱国千金的想法。
不过陈锦姚也挥舞起了马鞭,“待会儿一脂轩我就不过去了,塾里的朋友马上也要到了,你就好好安顿一下他们,我还是想先回一趟家里,晚上再一起吧。”说着便驶离了行伍,朝着西北方前进。
钱慕文本想挽留一下,可是陈锦姚已经转过街角没有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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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锦姚的家其实离一脂轩不远,之所以先要去西北边是为了买上一点塘口铺子的桂花酿,姑父最好这一口了。
小时候他可没少背着姑姑来这边帮姑父买酒,买好以后就放到院子背后的花圃边,那里有一个小地窖,专门用来藏着偷偷买来的桂花酿。
这个地窖是陈锦姚一家搬来以后,他自己在院子里捉蛐蛐发现的,因为姑姑是从来不爱逗弄这些花花草草,所以这个秘密空间也就一直没被发现,这才让姑父的偷酿计划能够长久地进行下去。
从塘口铺子出来,陈锦姚调转马头朝着南边,缓缓驶去。
陈锦姚的家和城主府在同一条街上,可以说是整个青峰城最显贵的地段。
尽管是在同一条街上却也是在宽页街的两端,越靠近城主府一侧的人家就越显贵,而陈锦姚家就是在宽页街最寒酸的一户。
当年陈锦姚一家搬来青峰城时恰逢宽页街一户人家要准备搬迁至主城,这一座屋子便空闲下来。
要搬走的这户人家的户主不知为何说一看陈锦姚就对上眼了,硬要把屋子转让给还没安置下来的陈锦姚、姑姑、姑父三人。
姑父看户主态度十分真挚,思量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毕竟三人搬来青峰城一没有携带贵重财帛,二无人脉,对方不可能在城主府眼皮底下诓骗外乡人。
再者三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属实是无处可寻安身之处。
当然这只是在市井中流传的猜测,每当有人问起那天陈锦姚一家究竟是如何捡到这个便宜的,陈锦姚一家都以老户主大善人来糊弄过去,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信了这个说法,还在抱怨怎么自己就没有这种狗屎运。
驾着马缓缓而行的陈锦姚在一处府邸前停下,下马叩响了辅首,立马就有一位中年妇女前来应门。
身材修长的妇女穿着一身普通灰白色的布衣,或许是舍不得剪去一头秀丽乌丝又担心会妨碍农活的缘故,只好用一块方巾包裹在头上。
明明是被蝉鸣淹没的八月份,可是妇人却裹着比较厚实的衣物。妇人看着站在门外的陈锦姚,神色变得激动起来,想要抱一抱陈锦姚却在张开双臂时停住了。
陈锦姚看着姑姑这般纠结模样不禁笑了笑,然后主动迎了上去,说:“我回来了,还带了姑父最喜欢的桂花酿。”
姑姑赶紧挣脱了陈锦姚的双臂,抱怨道:“长大了还是这样胡来,弄脏身上的衣服可要自己洗了。”一边说着一边朝屋子里招呼,“老余,锦姚回来了。”
听见呼喊声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从屋子里一路小跑,同时用腰上系着围裙擦拭还湿漉漉的双手。
快步走到陈锦姚面前的中年男子用手一拍脑袋,一脸抱歉地说道,“对对对,怎么都给忘了,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
余大飞说着就想要帮忙接过陈锦姚的行李,却发现陈锦姚除了牵着马绳就再也没有其余外物。“没有带行李回来吗?”
“总武塾的一切东西都只准带进不能带出。”陈锦姚苦笑着对着姑父解释道,“这匹马还是跟州城驿站借的,待会儿就要还回去。”
“哦哦,那快进来吧,马上吃饭了。”突然姑父又拍着脑袋低呼一句,“呀,坏了!”
姑姑在一旁拉着姑父嗔怪道:“干嘛一惊一乍的!”
“今天家里可没有准备啥给锦姚接风的,我这去买点。”说着便又匆匆赶去的附近小酒楼,准备烧了几个小菜带回来。
“姑父还是老样子,这么雷厉风行。”
“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听,不就是冒冒失失的。”姑姑看着姑父的背影,说着责备的话却满是从眼里堆积而出的爱意。
本来已经是过了晌午的时辰,可是陈家因为姑父余大飞工作的缘故,每天开饭的时辰都比寻常人家人家要迟上不少。
毕竟是在附近酒家里做后务管事,总没有比来店里的客人先吃到的道理。
而陈锦姚回家就正好赶上了饭点。
吃过午饭,还在姑姑的默许下,陈锦姚陪着姑父小酌了几杯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看着这一尘不染的书桌就知道,在这闲置的两年期间里,姑姑还是会时常来打扫。
陈锦姚仰面躺倒在床上,从胸口摸出了总武塾的出师文书——陈锦姚,城榜第三,都榜第二十一。
只有都榜排名前十才有去都城进修的资格。
或许留在青峰城才是命中注定的,不该有那样荒唐的念头。
陈锦姚正举着文书胡思乱想,姑姑推门走了进来,坐在了床边。
“在休息呢?”
“好久没喝过酒了,今天姑父难得这么开心。”陈锦姚坐起身,把手里的文书递给姑姑。
姑姑看过文书后交还给陈锦姚,揉了揉陈锦姚的头,温婉的笑着,眼神里难掩落寞,“那就留下来吧,好好找份差事,到时候姑姑再给你介绍个好姑娘,成了家去,省得还一直给我添麻烦。”
不甘心啊。
“是啊,”陈锦姚又躺回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不甘心啊。
“至少我也努力过了,”
不甘心。
“都是命中注定的吧。”
我不甘心。
“那就不要想这么多了,下午还要去一脂轩和朋友们好好聚聚吧。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好好把握住。”姑姑说着便起身,“晚一点回家也没关系,姑姑会给你留门的。”
走出房间的陈雨把陈锦姚的房门合上后便红了眼角,低头回房间了。
余大飞还坐在大厅里,把酒壶里最后一滴桂花酿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空酒杯。
这桂花酿怎么是越喝越没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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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锦姚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醉倒在一脂轩。
尽管在总武塾的两年里滴酒未沾,酒量自然是下降许多,可实在想不到钱慕文和管依依这两个疯子这么能喝。
虽然已经在极力抵御两人的轮番进攻,可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陈锦姚撑不住千斤重的两片眼皮,便放任其合上。闭起眼睛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两个疯子上。
一个站在酒桌上,一个靠坐在大门边的柱子旁,都拿着酒坛子豪饮。周围都是醉瘫在酒桌边的朋友。
陈锦姚竟然觉得这时的自己反而轻松了不少,嘴角也有了笑意。
反正是在青峰城……自家地界……偶尔喝醉一次不也挺好……应该……应该不会有麻烦的……
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就此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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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姚,锦姚……”
他感受到有人在轻轻推搡自己。
“唔。”陈锦姚想要努力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应着,“嗯?”
“还在总武塾修行了两年呢,才刚回到家就睡这么晚。”是陈雨叫醒了陈锦姚。“都已经是午时了。”
姑姑陈雨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微风掠过酒气弥漫的空间,“这一屋子的酒气得好好散散。”
陈锦姚想要坐起身来却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摁回了枕头上。陈锦姚抱住自己的脑袋,终于回想起了昨天那个疯狂的晚上。
“昨天晚上可是被人架着回来的。”姑姑有些生气地补充道,“下不为例。酒为人险的道理我都说厌了。”
陈锦姚只能回以苦笑,但还是慢慢地坐起了身。陈锦姚的房间就在后院前,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见群芳在花圃里,随风争奇斗艳。
“这两年还是姑姑在照顾着后花园吗,”陈锦姚不经意地问,“这夹竹桃长势不错,看来姑姑有下些心思。”
“啊,嗯。”陈雨看向后院花圃,随即应合道,“闲来无事就偶尔会去花圃边看一看,也没有下很多心思,顺其自然吧。”
陈雨的视线从花圃上移开,“看你这样子,酒还没醒吧。那今天就好好休息,午饭待会儿我会送到房里来的。”
陈锦姚羞愧一笑。
陈雨说罢,转身走出房间。
就在此时,她却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布料摩擦和破风声。
回头看去,此时的陈锦姚已经从床上高高跃起,正挥拳朝自己扑来!
陈雨仿佛是受到惊吓一般楞在了原地,没有躲避,甚至好似忘记了呼叫。
眼看陈锦姚的拳头就要打在陈雨的心口之际,突然一切都被定格了下来。
花朵不再随风舞,天上飘絮也默立。
陈锦姚被定在了半空不能动弹。
一脸平静的陈雨就这样与陈锦姚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挥挥手,如同光阴倒流,陈锦姚又躺回了床上。
可他依然动不了,连活动舌头都做不到,更不要谈从丹田运气至全身,现在唯一还能动的地方只有一双眼睛而已。
“怎么发现的?”陈雨略带玩味地询问对方,“都是从心境深处幻化的记忆残片,没道理会被识破才对。”
陈雨挥挥手解除了对陈锦姚语言的禁制。
“你是谁?”陈锦姚语气平稳,没有丝毫慌张,因为有人告诉过他这时候慌张没用。
“没人教过你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吗。”陈雨眯起了眼睛。
“你是上柱国派来的。”陈锦姚十分笃定。
陈雨不再理会陈锦姚,坐到书桌旁翻开了书,“我没兴趣掺合你们之间的腌臜勾当。”
“不过,我可是很清楚你的事情哦,包括……”还在专心翻书的陈雨嘴唇轻启,没有发出声音。
读出唇语的陈锦姚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原本冷静的神色有了动摇。
陈锦姚的变化好似在陈雨的意料之中,她发出了轻笑。
“不必紧张,我只是来接引你的。”合上书的陈雨逐渐变得兴奋,“因为你现在是被我选中的人。”
陈锦姚说道,“前辈不必如此拐弯抹角,我一个小小的四境武夫还不值得前辈这般大费周章。”
“呵呵。”陈雨听出了少年语句里的挖苦,于是笑道,“这一切还得看你的意愿。”
“前辈直说,晚辈照做罢了。”
“欸,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陈雨摇头,“我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之辈,凡事都要讲道理的嘛。”
她根本没有张开嘴唇,可是声音却直接在陈锦姚的脑中响起,有如魔音灌脑,“那我就直说了。”
“是现在就和屋外的姑姑、姑父一起在这角落旮沓里,像蝼蚁一样不明不白地被我踩死在脚下。还是……”
陈雨魅态顿生,摇曳身姿来到陈锦姚的床前,双手怜惜地轻触少年的面庞,俯下身子低声耳语。
“……还是与我一同,看完世间最残忍的风景后,死在万星膜拜的废墟之上。”
“现在选吧!”
少年迎上了一双戏谑的目光,心中有一簇干涸的灯苗迸发出一颗炙热的火星。
陈雨无声地笑了笑,伸出手,在其手掌之上悬浮着一个散发玄光的古朴字符,古朴字符出现在屋子里以后逐渐侵蚀着所有光线。
而陈雨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许多,“这是你的机遇,受不受得住就看你的了,如果受不住也同样会死的哦。”
随着古朴字符越来越靠近自己,陈锦姚下丹田内的气息也就越来越紊乱,拼命想要凝神内视都做不到。
沉重的压迫让陈锦姚想要嘶吼出声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被陈雨定在半空时的状态。
无法出声,只能用力震开双眼。
逐渐地,视线开始模糊,强烈的痛感冲击着十九岁少年的神经,眼角流出了腥红的液体,眼前的世界开始被红色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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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满脸血污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仅是因为禁制的缘故,更是剧痛的原因而昏死过去了。
所幸那枚古朴字符已经被陈锦姚顺利地纳入体内。
尽管荒废了这么多年,看来他还没有忘记关于纹印的运行方法。
陈雨无声地笑着。
明明嘴上说着自己已经命中注定了,可还是拼命接受了这股力量想要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伸手合上了陈锦姚的双眼,没有慈悲。“因为你一直都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