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慕文又做了同样的梦。
那是在一处园林。庭院中央偌大的池塘中盛开着簇簇莲花,一身青衣的女子正捧着竹简坐在一旁的凉亭里。
女子头上斜插有一支白莲雕花簪,簪身嵌有流云纹。而除此之外,女子身上再无其余佩饰。
钱慕文站在凉亭外,明明看得清青衣女子头上玉簪的样式,可是面容上像覆有一层薄纱,始终看不真切。
就在钱慕文准备走入凉亭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呼喊!
那是钱芝禾,是他的妹妹在呼救!
钱慕文慌忙转身,却发现身后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不知所措的钱慕文想要唤妹妹的名字可是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前襟早已漫开一片血迹。
钱慕文捂着胸口半跪在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连成一串砸落在青石板上。
想起什么似的钱慕文把左手伸向背后的凉亭,却发现大火已经蔓延到了整处庭院,此时的凉亭已是人去亭空,池塘中的莲花在受到大火烘烤后枯萎坏死,残花败叶坠入池塘。
偌大的园林现在除了肆虐的大火只有寥寥几片还浮在水面上的枯黄荷叶、孤立无助的钱慕文以及留在凉亭石桌上的半支玉簪。
钱慕文终于没了气力瘫倒下去,望着漫天的灰烬,让意识被大火逐渐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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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管依依把一杯茶水泼到了钱慕文的脸上,然后拽着他的领子来回摇晃。
这个家伙竟然在拼酒的时候靠着大门做起了好梦!
剧烈的晃动让钱慕文的意识逐渐回归了身体,迷迷糊糊地叫出了妹妹的名字。
管依依放开拽着的领子,手心满是汗渍。方才被酒劲冲晕了脑袋的管依依,直到靠近钱慕文后才注意到钱慕文靠在门柱边睡着的时候就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管依依蹲下,缓缓地把头贴近了钱慕文,玉手轻轻撩拨开他因为汗水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在四下无清醒人的大厅里,注视着他的她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古灵精怪的娇蛮千金。
又做噩梦了吧。
呓语伴随着酒气吹入了她的耳中。
什么嘛,原来是妹妹的名字。
管依依嘟了嘟嘴,仔细打量起了这张还保留着些许稚气的英俊脸庞,不禁看得有些入神,可是面容不自觉地苦涩了起来,嘴角也挂上了一抹苦笑。
“靠太近了……”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
“哇——哇——哇啊!哎呦!”
钱慕文还是在管依依无情地摇晃下清醒了过来,一睁开眼,视野便被管依依俏丽的脸蛋占据了大半。
钱慕文突然出声让没有防备的管依依受到惊吓后一屁股坐到地上。还是头一回看到这般滑稽模样的大小姐,钱慕文朗声大笑起来。
“喔,你还笑?!”拍拍屁股站起来的大小姐不知是屁股吃痛还是今夜饮酒太多的缘故,双颊和耳垂都染上了淡淡酡红,把脸撇过去不看钱慕文,“你是不是在故意装醉不想跟我喝?!还趁我不备吓唬我!死木头!烂木头!”
没有理会在一旁龇牙咧嘴的管依依,钱慕文扶着门柱直起身来。
钱慕文方才是货真价实地醉倒了,与陈锦姚一样小觑了大小姐的酒量,真不知道她这酒是不是喝进了另一个肚子里……
昏沉沉的脑袋和灌了铅的身体都在告诉自己,已经从失火的园林里返回到了现实世界,不过还是从那边带回来了一身被汗水浸湿的衣物。
“嗯?其他人呢?”钱慕文清醒不少后环顾四周,
“呵,在钱大公子与周公天人交际之时就都已经回房里醒酒了。”管依依仍旧不依不饶,“你说我好心来叫你,你就反咬我一口!”
“好了好了,我真不是故意的,”钱慕文扶着头,摇摇晃晃地走到酒桌边,“那我就再自罚一杯,给大小姐赔罪。一杯,不能再多了。”说着便打出一个酒嗝后作干呕状。
“罚啊,你是该罚!都说好大家一起一醉到天明,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了,连你都去偷懒了。”管依依将无处安放双手叉在胸前,“现在哪还有酒,都被我一个人喝完了!”
“咦,这不是还有一点吗,正好。”钱慕文用手碰了碰桌上的一坛已经揭封的酒,然后就提起酒坛往嘴边送。
“喂,那是……”还不等管依依阻止的话说完,钱慕文便举起了坛子往自己嘴里招呼。余酿不过两口,放下坛子的钱慕文擦了擦嘴。
“喝完了喝完了,要不要去屋顶上坐坐,说过要陪你到天明的。”钱慕文看着有些呆滞的管依依不缓不急地询问道,“没想到姚哥酒量这么差,才开三坛就倒了,还得我扶他上楼休息。”
对于钱慕文的邀请,管依依显得很惊讶,不过还是立马回绝了。“谁想跟你去那破屋顶上坐一宿,本小姐可不愿意。”
说着便逃也似的走上了二楼,“我得回房休息了。”
钱慕文站在原地,思来想去也没明白自家屋顶哪里破了。
既然大小姐不愿意,那自己就不强求了。
其实刚才出的一身汗把酒气也给一并排了出去,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只是想要尽快结束而已。
在大厅坐了一会儿的钱慕文没有上楼,因为今天父亲要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府过夜。当然,他刚才很肯定管依依是不会接受,才出言邀请的。
父亲还是老样子,一直都把自己当做离不开襁褓的稚童。不过确实也很久没在家里住过了,听父亲说芝禾早早便收拾好了房间等着哥哥回去。
自己这做哥哥的好像一直都在被妹妹照顾啊。
凌乱的大厅,满地都是空的酒坛子,还有横七竖八摆着的长椅,钱慕文突然觉得自己好似把什么东西落在了这儿。
算了,都是自家地方,落了东西明天再找回来不就好了。
走出一脂轩后的钱慕文朝楼内挥了挥手,哼着小曲儿,走向了两条街外的钱府。
管依依回到二楼最深处的客房,反身用力合上了房门后,便倒在床上把脑袋整个埋进枕头里。
握紧的双手不安分地捶打着被褥。脑袋里又浮现出刚刚那木讷的身影,一边嘀咕着一边在酒精的催促下进入了温柔乡。
在顶楼的走廊上,默默注视了酒席一整晚的中年老者目送钱慕文离开酒楼后回到了位于顶楼的书房,早有一身白裙正襟危坐。
书房里,钱三爷对坐于闭着眼睛的钱芝禾,没有茶香的书房显的有些空旷,而钱三爷却好像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早就知道了吗?”钱三爷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
“先前只是猜测。”钱芝禾睁开双眼,清泠的声音在书房里响起,伴随着入夜侵袭而来的寒气。
钱三爷站起身来看向窗外满人间的月色,眼睛注视着北方。“真是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
就在今早,陈锦姚三人还没抵达西岸之时,一向神出鬼没的城主大人突然到访一脂轩,下了一道命令。
当今上柱国之千金在青峰城总武塾修行两年之期已满,如今要返回南虔都城,需要在青峰城下榻一晚。
而“恰好”城主府被昨日天雷劈坏了待客用的厢房,只好请一脂轩代为接待。
连城主都亲自来一脂轩了,钱三爷根本无法推辞。
在南虔,城主所在的鹿源岁氏与上柱国将军的卞陵管氏因为政见不合,在朝廷上处处作对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尽管都明白城主大人的这番说辞不过信口胡诌,也是能够推敲出一二的。
可是在钱三爷看来,将管氏千金安排来一脂轩绝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毕竟在钱家和上柱国管氏颇有渊源,也和鹿源岁氏有另一层关系在,只是隐于市井朝堂之下罢了。
“寄人篱下的滋味啊……”钱三爷双手撑着窗台,“偏偏不管你情愿与否,都得受着。糟心得很呐。”
钱三爷转头看先还端坐在一旁的钱芝禾,“芝儿也回去吧,别让慕文回到府上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
钱芝禾背对着父亲站起身,却没有要迈动脚步的样子。
钱三爷自然明白她所想,“今晚这边我会照看着的,不用担心他。”
钱芝禾没有回过头来,说道,“恩怨不必纠缠到无关的人,错的不是她。”
钱三爷默然。
“入夜转凉,父亲还记得添衣。”说完,钱芝禾才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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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依依现在感觉很奇怪,房间里窗户明明是关上的,却还是能听见窗外的风在呼啸。
尽管脑袋可能因为饮酒过度的原因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睁着惺忪睡眼的管依依还是想起身去确认窗户是否合严实。
可想起身的时候,管依依竟然发现自己是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连用手撑起身子都做不到。
就在管依依还在挣扎起身的时候,一道寒光骤然刺向她的腹部。此时的管依依面色惨白,连大声呼喊都做不到何况是躲过这来势汹汹的致命一击。
在覆着一张白色狐皮面具的黑衣人以为自己将要得手之际,管依依双眼蓦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白光,白光转瞬即逝却让浑身绵弱无力的管依依恢复了些许力气,避开了要害。
匕首自管依依左肋下划过,在衣服上带出了一条纤细的血线。管依依左手捂住伤口,右手抓住身旁的被褥,高高扬起。
借助着被褥阻隔着狐皮面具的视线,管依依朝着房门跑去。
尽管获得了活动的能力,但迷药的药效只是退去了一小部分,躲开刺客的第一波攻击就已经是管依依的极限了,可是只要能离开房间便能向外求救,抓住一线生机。
拼尽全力跑向生门的管依依终于到了可以推开房门的距离,便将所有气力都灌注于双手手掌之上,向着这扇脆弱的紫檀梨刻门倾泻而出。
就在管依依手掌即将触碰到房门的时候,房门及四周墙壁上亮起了一道道土黄色的纹路,如同蛛网一般覆盖了整间屋子。
触及纹路的管依依被一股巨力掀到在地,双手手掌更是被灼烧出一道道鲜红的印记。
蒙面人捏了一个指决,对着管依依一点,管依依便维持着跌倒姿势不再动弹。
管依依看着不断靠近自己的狐皮面具,眼露凶光,“无论我死与不死,今日之耻,卞陵管氏来日定将加倍奉还!”在咬着牙说完这一句话后,管依依便闭上了眼睛。
狐皮面具并没有因为忌惮这女子死前的威胁而停下脚步,仍旧不缓不急地走到了管依依的身边,半蹲着用匕首抵住她的脖子逐渐用力,刀刃上慢慢渗出了一颗又一颗血珠。
就在狐皮面具欲辣手摧花之际,异变突生!
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冲破房门,挥着右拳朝着狐皮面具的面门捶杀过去。
已经欺身逼近刺客的白衣男子根本留给对方任何反应的余地,而为了挡住这一拳,狐皮面具不得已只好选择抬起左臂招架在额前,同时撤步后退。
陈锦姚右拳打在了对方的小臂上,而狐皮面具也借此反冲与陈锦姚拉开了十尺距离。
陈锦姚一击得手便不再恋战,而是挡在了管依依身前,拉开拳架,左拳在前,右拳抱胸,与狐皮面具对峙。狐皮面具的左臂垂下,拿着匕首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随着陈锦姚破门发出的巨大声响传遍一脂轩,许多房客点起了烛火,纷纷出房想要询问,究竟是何缘故扰了自己一枕美梦。
狐皮面具发觉事情已经败露,无法妥善收尾了,可还是没有第一时间选择从窗户撤离,而是看向了被陈锦姚挡在身后依然无法动弹的管依依。
管依依察觉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随即凶狠地瞪了回去。收回目光的狐皮面具开始打量着这个半路杀出的少年郎,两人的视线首次交汇在一起。
一双深邃坚毅的黑色眼眸。
一张难掩杀意涌动的白狐面具。
房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狐皮面具不再迟疑,闪身向后跃出,破窗而逃,消失在了海风的呼啸声中。
就在狐皮面具离开一脂轩的瞬间,房间墙上土黄色的纹路和管依依身上的禁制同时破除,没了禁制的维持,管依依瘫倒在地。
陈锦姚走到窗前确认对方并没有杀回马枪的企图后,便将管依依轻轻扶起。靠在墙上的管依依白色苍白,全无血色,眼神也不如之前那般凶狠凌厉,逐渐涣散起来。
身体终于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哪有不惜命的豪门千金,只是模仿江湖好汉在咬牙硬撑着罢了。
“陈大哥没事吧?”管依依气若游丝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只能看着你们的影子……”语气越来越低沉,甚至有些哽咽地低下头去。
陈锦姚摸了摸她的头,“已经很勇敢了。”
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管依依在说出了“还好”二字便终于昏睡过去。
钱三爷和一众伙计终于是赶到了发出巨响的源头。
伙计们看着满地狼藉的客房和靠在一旁满身血迹不省人事的上柱国千金,脸色煞得蜡黄,杵在原地。
好在身旁还有一个依旧保持冷静的钱三爷拍了拍伙计的脑袋,“是不是都没睡醒!还不快去把老郎中请来!”说着便上前亲自为管依依检查伤势。
简单检查过后,钱三爷松了口气,告诉一众提心吊胆的伙计,“千金只是力竭而已,其余小伤并无大碍。”
然后转头看向一直站在身后未出声的白衣男子,“方才一声巨响可是这位小哥弄出来的?”因为刚才的场面过于骇人,伙计们下意识地忽略了在场的另一个人。
“是晚辈为救管姑娘破开房门时所致。”陈锦姚抱拳道,“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接着便从自己破门开始为大家简单概括了事情的经过。
听完详细经过的钱三爷面容阴翳,房间里只听得见管依依微弱的呼吸声。
尽管看不见钱三爷的面容,但是伙计们都能感受到钱三爷周围正散发着可怕的气场,一个一个噤若寒蝉地看着钱三爷的背影。
见过大风大浪的钱三爷,楞是压制着情绪没有爆发。快速调整好心境的钱三爷立马开始指挥着手下,发出一道道命令。
所有伙计都离开客房,领着自己吩咐办事去了。此时只剩下钱三爷和陈锦姚两个还清醒的人。
“这件事情你不该插手的。”钱三爷有些不悦,“本来已经够麻烦了。”
陈锦姚像是犯了错被训斥的孩童,不敢直视钱三爷,“她是我朋友。”
钱三爷皱起眉头不再言语,叹了一口气,“城主府这边我来解决,上柱国那边你自己想想办法,我顾不过来的。”
说完这番话的钱三爷便再次开始仔细为管依依检查伤势。
陈锦姚突然开口道,“如果我不出手,三爷也是保持袖手旁观的姿态吗?”
钱三爷说道,“我可不想自家店里出命案,以后生意都不好做。”
“何况这是堂堂上柱国将军的千金。”钱三爷将“上柱国将军”五字咬字极重,说完便不再理会陈锦姚,专心手头上的伤势审查一事。
陈锦姚也没有继续对话的意图,只是看着窗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