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城,西面后山。
一身白衣的少年郎隔三差五就会来到这里摆开拳架,操练自己,直到日暮才会回到在宽页街的宅子去。
中午饿了就到附近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溪涧去摸几只小鱼,用随身带着的小刀清理干净内脏以后,在溪水边寻一块被太阳烤得滚烫的石头,放在上面,不一会儿就能吃上外焦里嫩的新鲜小鱼干。口渴就掬一捧清冽山涧,累了便靠在树荫下放缓呼吸调整运气。
自从被某人不经意地中伤之后,陈锦姚如果这一天没有去探望钱慕文的打算,那么他一天的安排便只有练拳一事。
钱慕文虽然极力声称自己身子骨硬朗得能吃下一桶饭,可是在钱三爷和自己妹妹的强硬态度下,不得不整天待在家里。
陈锦姚自然是不担心他,可还是会偶尔去陪钱慕文说说话,讲讲最近在青峰城发生的事,尽管这些钱芝禾肯定也都说给了钱慕文听,但是不同的人说出来便有不同的乐趣。
从那天陈锦姚来过钱府找钱芝禾之后,钱芝禾便好似一直在有意回避他,每次陈锦姚都只能匆匆瞥见一角白裙匆匆没入视野之外,这或许是钱府的下人丫鬟也说不定。
总之,陈锦姚再也没见过那双一直漠视自己的眼睛。
管依依也时常来钱府探望,来的时候手里总会提着一份果篮。
虽然撞见的次数挺多,可是两人从来没有约定过一同到钱府去。很多次都是陈锦姚前脚刚刚迈进钱府大门,耳畔就出现了一阵马蹄声响,管依依提着果篮施施然地从停在门前的马车上走下,一边笑着说道好巧,一边走近站在门内的陈锦姚。
陈锦姚从没觉得现在的她已经是离自己如此遥远。
两人互道早安后便一起来到钱慕文的房间。钱府的下人对于这二位已经十分熟稔了,再加上自家小姐有吩咐不得打扰公子的朋友,所以在看到陈锦姚与管依依后就继续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任由两人在钱府里活动。
每次钱慕文都抱怨管依依带来的果篮里一直有几个苹果,说是管依依自己想吃才去买的,根本没顾及自己这个病人的感受。而管依依总是咧嘴笑着说苹果就是平平安安,然后就把削好的苹果塞进面前这块烂木头的嘴里。
管依依每次都只留一会儿便离开,等到钱慕文吃完了苹果,管依依乘着的马车都已经驶到护城河的对岸了。
钱慕文用手帕擦干净残留在手上和嘴边的汁水,向陈锦姚嘟囔着这疯丫头越来越敷衍了。陈锦姚也只是回以无奈的笑,安慰他管依依只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毕竟赫连羽织一事还要作许多报告给家族里。
赫连羽织的尸身已经被运回了虔望城,那里有一场为他准备的风光大葬。
岁彦剿灭的山贼被认定是袭杀赫连羽织的黑手,可是已经死无对证,不过两家的特使都默认了这番说辞没有再来找过钱家的麻烦。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是已经尘埃落定了,但是两家特使依旧留在了青峰城里。
岁乘宗还是日复一日地走访青峰城的名山大川,身为城主的岁彦自然不能跟着岁乘宗游山玩水,要留在城主府里处理事务。
而赫连云鸣的魂也被青峰城大集市给勾去了,终日流连于南面海关的街角巷尾以及南面的海关。
青峰城虽然破败,可好歹扼守着南虔唯一的出入海口,想要在南虔作海上生意的商家必定要在青峰城落脚,所以在青峰城偶尔能看见出海的大商队,只不过很少罢了。
管依依也没有要返回虔望城的准备,她恨不得一辈子不回去,能多待一天都是好的。
经过一上午的操练后,陈锦姚正选择休憩片刻。靠在树干上享受着午后微风送来的清凉,树枝上晾着被汗水湿透的内衬,现在也已经差不多风干了,陈锦姚伸展了一下四肢,准备继续今天的修行。
“这里拿来练拳会不会太可惜了。”陈雨不知何时站在了陈锦姚的身旁。
光着上身的少年就要起身,却被陈雨弯腰按住了肩膀,穿着与节气反常的妇人也靠在一旁的树干坐了下来。陈锦姚只好取下了晾在树枝上的衣物穿在身上,继续靠坐在树干边。
来者当然是陈锦姚的姑姑陈雨而不是赵古乔装的假陈雨,赵古自从以黑衣男子的装容现身以后,又出来指点了几次陈锦姚修行,都不再乔装成他人模样。
何况身前的这个陈雨身上的气质可不是赵古能模仿出来的。
陈锦姚唤了一声陈姨。在两人独处的时候,陈锦姚还是喜欢用以前最熟悉的叫法。
“陈姨怎么来了,这边是山阴,你身子受不住的。”陈锦姚有些担忧地道。他会选择这里作为修行之地,很大原因就是他知道陈姨不会去往山阴面,他不想让陈姨知道自己在偷偷练拳。
陈雨笑着摇了摇头,“这么一会儿不打紧,就是想来看看兔崽子有没有借着修行的幌子跑来后山偷闲。”
妇人看向身前不远处的潺潺流水,偶尔有几片落黄随着溪涧从眼前浮过,溪水绕过嶙峋山石发出的轻鸣被微风卷到了陈雨的发梢里,眷恋着几缕青丝迟迟不愿退去。陈雨用双手捂了捂身上穿着的厚布衣,可是山涧浮光依旧淌进了她的双眸里。
在阳光下站了太久就会忘记坐在绿荫下的感受。陈雨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惬意了,尽管山阴蓄养的寒意让她不得不把身子稍微蜷缩起来。
陈雨不说话,所以陈锦姚在等她说。
“还是不甘心吗。”陈雨眼里的浮光散去了大半,怅然若失地说道。
陈锦姚点头。陈雨虽然没有看陈锦姚的动作也没有听到陈锦姚的应答,但是她清楚少年的心思。
“我不是在生气啊。你会这么想才是理所应当的。我一直在反复思忖,既然我都决定了要让你过上平凡安稳的生活,为什么还会同意你去总武塾拜师学艺。思来想去到最后,我才发现是自己在和自己较劲。”陈雨深吸一口气,山阴寒意让她体内的丹沉气流转滞凝了几分,可依然是面带笑意地说道,“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
陈雨停顿,接着咳了一声,不过立马抬起手示意陈锦姚自己不要紧,接着说道。
“既然来了总要指点一下你。”陈雨转过头来,换上了一副学塾先生的严肃面容,“如果你真的想重新踏上武修一途,那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与体内沉睡的纹神重新建立起引桥。”
陈锦姚是有纹神,只不过种种原因导致纹神意识主动拆毁了搭在陈锦姚与自己之间的引桥,然后封闭意识,一直沉睡在陈锦姚的身体里。
纹神封闭不仅仅让陈锦姚的修行从康庄大道到斗潭曲折,还让陈锦姚足足跌了一境。
早在十年前,九岁的陈锦姚便已是气海武夫,可是跌境以后陈锦姚用了整整十年才重新爬回到原来的高度。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在这十年封闭期间,他一直都在尝试唤醒纹神意识,可是始终了无音讯。到最后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能不停修炼,期待有朝一日重新获得纹神的认可。
可是没有纹神从旁辅佐,陈锦姚不知道自己这条路还能走多远,或许一辈子止步气海了也说不定。
在陈锦姚就要舍下执念的时候,赵古带着纹印站在了陈锦姚的面前。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借助纹印去对敌厮杀,可是纹印的出现让本来趋于一潭死水的丹沉气重新发起了对关元境的冲击。
原本牢不可破的关隘现在也被撼动了几分,沉寂已久的血脉时隔多年再一次沸腾起来。
陈姨说的话陈锦姚自然是知晓,可是赵古带来的纹印依然没有改变纹神意识沉睡的现状,自己依旧弱小,得不到纹神的认可。
既然陈姨今日提到了重搭引桥那就绝不会是一时兴起,陈锦姚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姨,期待着为自己解惑。
陈雨还是保持这一副严肃的面容,“我不会告诉你太多,只会提醒,纹神会被称作表心不止是能统领体内气的缘故。你要想明白。”
陈雨说完便扶着树干起身,她看着陈锦姚,脸上重新挂起和煦的笑容,不过眼里汹涌起无边的悲痛。
陈锦姚一愣,因为他知道接下来陈姨要说什么。
“那天你来厨房就是想问这件事的吧。”陈雨嫣然一笑,“可能也是在青峰城故步自封太久了,才会让我一直认为余生做个乡野村妇相夫教子也不错,可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全都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奢望。”
陈雨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本来他是很期待做个父亲的。”
陈锦姚欲言又止。
陈雨继续说,“你大飞叔这几年也存了一笔钱,他托人找到了一个在中土的神医,说什么都要让我们母子平安。一起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被他凶。明明是个账房先生说出来的话尽像个大手大脚的暴发户。”陈雨抿嘴轻声笑了起来,“真的很凶哩,比当年晚上把一身血迹的我咬牙扛进屋子里的凶狠劲儿还大。”
“唉,怕了他了,所以我想和他一起到中土去试一试。”陈雨抬起了头,笑着看向一旁安静听自己说完的陈锦姚,“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才跟殿下说,还请殿下恕罪。”陈雨走过去揉碎了少年本就凌乱的短发。
陈锦姚握住了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最初留在自己记忆里的纤纤素手与这双手云泥之别,“陈姨如果不愿去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陈雨伸手用力赏了陈锦姚一个栗子,打趣道,“跟你客气还当真了!”
陈锦姚仰头,咧嘴笑着看向已近不惑之年的妇人,如果没有遭致那场变乱,如今应该还是保持着妙龄少女的模样,“谁叫陈姨又拿我当外人呢。”
“油嘴滑舌,看来最近饭菜油水太多。”陈雨摆摆手,转身离开,“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
陈锦姚站起身,朝着离去的背影鞠了一大躬。
他刚才其实想问一个在心里困惑了他许多年的问题,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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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的青峰城有着别处州城享受不到的安逸。
钱芝禾坐在自家另一处庭院里的石凳上,如果是平时,面前的石桌上会铺上一本民间绘本,是用来打发闲散时间的不错读物,可今天她没有带上习惯看的书籍,只是在怀里抱着一只正在瞌睡的花脸小猫。
她在等人。
一道身影缓缓入座在钱芝禾的对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男子入座后,从身体里散发出一股无形气场,向着钱芝禾压迫过去,钱芝禾感受到对方来势汹汹自然也还以颜色,两股气场碰撞在一起,让下方的石桌交织出阵阵碎裂的悲鸣。
男子率先收手,撤去了与钱芝禾对抗的气场,钱芝禾也顺势平息了气场的呼啸之势。
钱芝禾清泠的嗓音响起,“如果岁大人是来耀武扬威的话,明日小女子自会拜访城主府,何必劳烦大人挑在这个时辰,特意来钱府一趟。”
中午才刚刚与众人来了钱府对钱慕文问过话,晚上便约了自己,来者很是不善。
男子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并没有把钱芝禾的挑衅看在眼里,“钱小姐果然如传言所说,虽然看上去小家碧玉,却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岁某欢喜得很。”
钱芝禾冷笑,“既然芝禾如此得大人欢心,不如我们进闺房一叙可好。”
岁乘宗耸耸肩,“就算钱小姐这样盛情相邀,我也没那个胆子去一位云升谕使的闺房啊。”
钱芝禾说道,“还请大人有话直说,芝禾不像大人每天那么清闲,家父远行,家中的产业都得由我盯着。而小女子劳碌了整天,现在需要休息,如没什么要事的话,还望大人谅解,择日再议如何。”
“且慢且慢,今日是岁某唐突了。既然钱小姐都把已经话说得这么明白,那岁某也看门见山好了。”男子眼里散发出商人独有的狡黠,“我其实是想和钱小姐谈一桩生意。”
钱芝禾淡漠地看着对方,“要谈生意的话还是找家父更好,不过我看岁大人最近忙于游山玩水,要谈的生意钱家的兴趣恐怕不是很大。”
岁乘宗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记得钱家十年前初到青峰城的那段日子,正好是西陆大厦倾覆,群雄割据的时候。”
钱芝禾听到岁乘宗的言语后,双眸中映出的月牙寒气更甚。
岁乘宗对于钱芝禾的反应早有所料,便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将装在信封里的卷宗残张铺在钱芝禾的面前。
“西陆统领疆域最大的王朝突发政变,整个旧皇族均亡命于屠刀之下,保皇派的人也在政变之中死得七七八八,特别是原来本该扛在疆域最边疆的镇国将军一系,更是被革新派斩与皇城之中。”岁乘宗如同一个说书先生般,将秘卷上记载的详情缓缓道来,“可是谁能想到昔日的刀下亡灵竟然在南陆一个小小的青峰城借尸还魂了。”
岁乘宗看向了钱芝禾,沐浴在月光下的冰雕美人此刻正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岁大人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那么也不难知道我们是在鹿源岁氏的暗中帮扶下,才能在青峰城逐步站稳脚跟。岁大人这是敲竹杠想往自家人脑门上敲吗?”钱芝禾没有辩解,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多作口舌之争无益。
“我可不是在敲竹杠哦,我说了是来做生意的。”岁乘宗双手肘在石桌上,右手婆娑着左手的玉扳指,“要说西陆可是最尚武力的大陆,要扳倒如日中天的一朝君王,靠本土的力量可做不到。”
“好巧不巧,当今上柱国就是在十年之前西陆大乱之后,凭借立下的赫赫战功才坐上了如今南虔武将的第一把交椅。很是耐人寻味啊。”岁乘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全神贯注地抵御着来自钱芝禾的气势威压。
“你若是敢把消息泄露给管家杂碎,那想必也不怕岁氏上头悄无声息地将你抹去。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我就替岁氏捉刀一回也无妨。”钱芝禾站起身来,怀里抱着的花脸小猫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跳到了石桌上,与钱芝禾一同对峙着身前还是笑意盈盈的男子。
岁乘宗放开了身前的禁制,任由钱芝禾与花脸小猫的威压降临在自己身上。
“这种损人不利己蠢事我当然不会干,在下可是惜命得很。”岁乘宗咬牙挤出一句话,并没做任何抵抗,“两位可否收了神通,我们坐下来好好聊。”
对方不过是炼气气盛,还未修成元婴,凭自己云升修为也能抗衡一二,况且还有芊芊压阵,钱芝禾自然是不担心岁乘宗能翻起什么浪来。
钱芝禾将宣泄在岁乘宗身上的威压尽数收回,重新落座石凳。身上压迫消失的岁乘宗大口喘气,用怀里的手帕擦干净额头冒出的冷汗。
“那今晚岁大人不会只是一时兴起,跑来寻小女子开心的吧?”虽然听起来是一句玩笑话,可是在场没谁笑得出来。
岁乘宗平复下来体内紊乱的浩然气,重新开口说道,“我说了,做生意。”
“做生意可是要有本钱的,现在我手里握着岁大人的命,不知道岁大人手里有多少银子能买下来。”
“我手里握着钱家的命运,不知道这把筹码可够份量。”
岁乘宗座下的石凳直接碎裂开来,整个人在无形伟力的压迫下,单膝跪地。这一次他不仅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重压,甚至上丹田里的灵识元胎都在受到无形积压。
但是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做出任何抵抗的举动。
“我,能比鹿源岁氏给你们的,更多!”岁乘宗低声嘶吼出的话却没有让自己身上受到的威压减轻半点,反而在继续施压。
钱芝禾冷声说道,“那又如何?独木难支,背叛鹿源岁氏对钱家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岁乘宗接下来道出的三个字却让钱芝禾停下了动作。
感受到压力在慢慢减轻的岁乘宗继续说道,“且容我先说明,这绝不是要钱家背叛宗族。只要你们这青峰城的地头蛇和我这条过江龙联手,就算是偷天换日,宗族那边也不可能发现。”
钱芝禾闻言,思忖过后便将压力尽数收回,同时玉臂一挥,将岁乘宗身下化作齑粉的石凳恢复原状。
岁乘宗喘着粗气坐下,“看来钱家早就注意到了,那就省了我很多功夫去解释。”
钱芝禾还是一副冰冷面容,不过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岁乘宗,“既然大人早有准备,何不说来听听。”
岁乘宗点头,却用的是心声言语。钱芝禾听完绣眉一挑,“那岁大人对这块烫手山芋又有何打算?”
岁乘宗一拍石桌站了起来,遮掩不住眼里的疯狂,“这桩秘幸绝不是空穴来风,我已经有了眉目。我要交易的就是这条情报。凭我一个人吃不下,我想要钱家也来分一杯羹。”
钱芝禾挑眉,“那为什么不找岁彦要来找钱家,比起我们,不是自家人关起门来更好盘算吗?”
岁乘宗大笑,“呵呵,钱小姐何必明知故问,本家与宗家向来水火不容,谁知道那帮人会在什么地方亮出毒牙反咬一口。”
男子一顿,接着说道,“况且,我需要向钱小姐要一个人的命。”
钱芝禾皱眉。
“开启秘幸需要活祭,而且必须要高贵精纯的血脉。现在青峰城只有一人堪担此重任。”
岁乘宗知道这是今晚最难迈过的坎,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用陈锦姚一人性命,换钱家所有人的命运,你换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