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芝禾站起身，平视岁乘宗。
不知是因为之前单凭肉身硬抗钱芝禾与芊芊的联手施压，还是因为内心疯狂的欲望驱使，借着稀薄的月色都能看见岁乘宗面色的潮红。
“你觉得钱家吃得下这口人血馒头吗？”气势威压从四面八方再一次逼近岁乘宗，岁乘宗这次终于顶起了自己的气场与之抗衡，不过节节败退的岁乘宗仍尝试继续说服钱芝禾。
“要不是他陈家无能，钱家何至于此，如今在钱家面前摆了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你能视若无睹？连一个沦为了废人的性命都狠不下心来，钱家一辈子只能苟活在这一隅之地！”
钱芝禾与芊芊不打算再手下留情，“聒噪。待我废了你的修为，再用灵识攫取出记忆片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等钱芝禾说完，岁乘宗的大笑便打断了她，“现在想要动手已经来不及了。城外的驿站里有一封钤着我印章的亲笔信，要是到了亥时还没有收到我的传信，就会直接发到上柱国安排的眼线手里。”
岁乘宗嘴角溢出了猩红的液体，眼角也绽裂开来，面相如同从地狱深渊爬上凡间的恶鬼，因充血而布满红丝的双眼里涌动着令人心悸的疯狂。
现在派人去追手信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钱芝禾没有收手，如果继续以力强压岁乘宗，对方必定会身亡于此。岁乘宗知晓自己的处境，却丝毫没有传信的打算。
钱芝禾最后还是收了神通，对着捡回一条命的岁乘宗说道，“你不怕死？”之前会向自己示弱除了探口风之外更是在拖延时间。
“刀口舔血，赌大赢大。”岁乘宗咧着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眼里泛着奇异的光芒，“钱小姐考虑好了吗？”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钱芝禾口中的寒意仿佛能冻结住打落在身前的月光。
“可是你现在还有的选吗？”岁乘宗眼里闪过狡黠的精光，从他进到钱府之后，钱芝禾就已经入局了。
钱芝禾坐下，闭上了双眼，默不作声。
“钱小姐不会有亥时必须安寝的习惯吧，亥时马上就要到了哦。”
钱芝禾睁开双眼，竟然对方连自己的作息都摸得一清二楚，“钱家要怎么做？”
岁乘宗轻笑，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他摘下了左手的玉扳指，在左手拇指上刻着两条袖珍小鱼图案。
岁乘宗运气，拇指上的袖珍小鱼游动起来，飘出了图案的小鱼变成了两张宣纸落在石桌上。岁乘宗自己拿起一张，将另一张递给了钱芝禾。
“这是我纹神的本命神通，我叫它双鲤尺素。”岁乘宗解释道，“在其中一张纸上用气写下的内容同样会在另一张纸上显现，完成撰写之后由双方纳入体内，直到纸面上的内容达成才会解除禁制，不然双鲤尺素化作的因缘弦会一直缠在施术者的体内。”
“当然内容必须是由我们双方共同定下的，否则双鲤尺素的因果就不成立。”
气运因果一直是玄而又玄的一道，只有在中土活动阴阳家和道家对此比较精通，想不到在南陆还能遇见这般古怪的纹神神通。
钱芝禾拿起面前的宣纸，凝神探查。果不其然，双鲤尺素的约束不强，就算纳入体内，凭借自己的云升修为也能轻易破除设下的禁制。因缘弦虽然麻烦了一点，可也不是根除不了的存在。
像是读出了钱芝禾想法的岁乘宗在一旁补充道，“我这雕虫小技自然是比不得阴阳大家的手笔，但也没那么不堪就是了。或许对方体内的术法会被轻易破开，但是只要我体内还留着术法，双鲤尺素的禁制就会一直在，就算我身死道消，因缘弦也绝不会被斩断。”
“不过钱小姐大可放心，我辈修因果一道，绝不会拿自己的大道前程作饵来诓骗于人，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我不会干。为了让钱小姐安心，我的要求只有一条，那便是在最后署上小姐的名讳，其余条例只要是与开启秘幸一事不相违背，任由钱小姐定夺。”
钱芝禾拿起宣纸，用左手手指作笔，以气为墨。岁乘宗手中的宣纸也呈现出同样的内容，岁乘宗看完宣纸上的内容后，略微有些不满。
内容写了钱家上下在这段期间不会为陈锦姚出手，不会为陈锦姚提供任何庇护，同样也不会为岁乘宗所行之事提供协助，至多帮忙遮掩平息期间引发的种种骚动，而开启秘幸之后双方就各凭本事争夺机缘，禁制时间截止到秘幸关闭。
钱芝禾写下的条例无异于食客跑去一脂轩吃白食，然后还要小二好声好气地护客出门，也难怪岁乘宗会有不悦情绪。
“这是钱家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如果岁大人不满意的话，钱家只好舍了这青峰城十年基业不要，也要与上柱国杂碎斗鱼死网破。”钱芝禾的语气并不是在商量。
岁乘宗叹了口气，将手中宣纸纳入体内，钱芝禾手里的宣纸也无视了她身上的所有禁制，径直钻入了钱芝禾的体内，化为气流游弋于四肢百骸。岁乘宗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制的小管，从中空的木管里爬出一只黑色的异虫，岁乘宗直接将其捏碎。
这是连体共生虫，幼生时两只异虫身体是连在一起的，通过特有的手段将一体分为母体与子体，只要母体被毁坏，子体不管相隔多远都会一同死去，是只有阴阳家精通因果一道才能培育出来的珍稀异虫。方才岁乘宗捏碎的便是一只母体。
岁乘宗抖落干净异虫的残骸，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后便离开了钱府。
钱芝禾坐在石凳上，并没有将岁乘宗临走之前那副嘲笑的嘴脸放在心上，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笺，紧紧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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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家出身的岁乘宗可以跑到别的州城去终日寄情于山水，而旁支出身就只能每日兢兢业业地处理着枯燥的事务。
虽然青峰城作为南虔五大州城之一，可是踏入青峰城官场的岁彦基本被打入了仕途的天牢。
尽管如此岁彦还是勤勤恳恳地躬耕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作为南虔官员大军中最式微的一流，每天都卯时起床，虽然青峰城不大，事务也少，但是岁彦依旧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了这个习惯，卯时必定会坐在书房里，无论有无请则。
今天岁彦也是卯时便走出了寝居，不过从提月崖回来以后，起床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从崖下镇回来之后，管依依便单方面拜师岁彦。
尽管岁彦一再表示自己只会作为修行一道的前辈给出些指导，绝不会受管依依行的师徒之礼，可是拗不过大小姐脾气，一来二去之下便由着她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管依依请求岁彦每晚都去她的房间，要岁彦用谕使修为压制自己的武夫体魄来进行修炼。
不得不说这是个十分辛苦的法子。
谕使的灵识之海蒸腾而出的氤氲之息让武夫丹沉气流转迟缓，修炼起来如同在沼泽地中匍匐前行，将修为提升压制到近乎滞凝的程度。
不过对于武夫来说，破镜太快反而不是一件好事。武夫炼体，一副金刚体魄才是武夫的根本，特别对于前三境，铜皮石骨柳筋，底子打得越扎实，对于武夫修行裨益越大。
管依依如今十七刚过，仅仅从师两年便迈入了关元，如此年轻的五境武夫说出去是没人会信的。不过就算天赋过人如管依依，也同样有难以跨越的天堑。
第六境，命门。
武夫要在关元以后，找出自己的命门所在。如果将武夫体魄比喻成一座宅子，前三境就是在搭建地基，四五境开始添砖加瓦让宅子初象成型，可避风雨，可显风气。
而进入第六境则要开始为前期粗心大意忽略掉的小窟窿缝缝补补。所谓命门，便是这一副武夫体魄难以察觉的种种隐疾所在。如果在关元时草草破镜，不过是金玉其外。做个绣花枕头旁人或许还要尊称一声大侠，若是当真与人捉对厮杀，恐怕一合之敌都当不成就送了命。
管依依的前三境，底子很差，或者说极差。
这是岁彦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管依依也在步入关元境后自己慢慢感受到这一副武夫体魄隐疾太多，所以就有了让岁彦每晚都用修为压制自己修行的想法。
可怜的青峰城城主大人，白天处理完事务劳心费神，晚上还有一场耐力战在等着自己。
谕使的氤氲之息可不像武夫的丹沉气这般生生不息，而是和符箓类一样的消耗品，用完了就是用完了，得等很长时间才会一点一点积攒回来，所以持久战向来不是谕使愿意面对的，何况要压制住已是五境武夫体内的丹沉气的同时需要把握力度，太轻就失了打磨的目的，过重就会伤及对方的经脉，要拿捏在适当的程度，颇有使着擀面杖掏耳朵的样子。所以每天回到寝居的岁彦，才是是真正意义上的身心俱疲，这就让原本规律的作息出现了一些偏差。
尽管双方都叫苦不迭，可是两人都在咬牙撑着。
岁彦没有回绝管依依这个有些无理的请求，也不曾表露出厌烦懈怠的情绪，每天都会如约帮管依依打磨底子，甚至还有些乐此不疲。
虽然岁彦要管依依做他的一条狗，可是没长齐尖牙利爪之前，他还是不得不将对方当成宝宝来培育。
那晚在提月崖下的树林里，岁彦确实可以在完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管依依失去意识，可他还是让管依依在一旁默默地目睹了一切。
岁彦会这么做，一是遵从了管依依本人的意愿，二是发现了潜在盟友的价值。
因为他知道，管依依从那以后，真正愿意依凭的人就只有当时站在她身边的自己一个人了。就算管依依不主动提出要与岁彦缔结某种盟约，岁彦也会找机会去旁敲侧击一番。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管依依当场就狠下了一条心。
所以让岁彦如此尽心尽力的最主要原因，还是他看到了管依依的选择。不是被动，而是主动。
结果是一样，但是长远来看就是天差地别。
岁彦走出寝居，悠闲地移步书房，才刚刚迈出几步便看见了一身花袍子坐在自家别院的凉亭里。
他上前打招呼，原本背对着岁彦的岁乘宗转过身来，手里捏着一支摘来的山茶花蕾。
现在才刚刚步入九月，不是山茶花开的时令，仅仅有青色的花蕾结在枝上，可是岁乘宗却放着落了满地的桂花香不嗅，偏要折一支青涩的花蕾把玩。
最近反常的举动太多，岁彦早就司空见惯了。
岁乘宗笑着回应，看来心情很是不错，“岁老弟今天也是这么早啊，我用完早膳来这才坐了一小会儿呢。”
岁彦回以标致的微笑，“乘宗大哥才是，每天都要坐着马车颠簸在青峰城的石头路上去寻山访仙，这么辛苦还起这么早，实在让小弟心疼得紧。”
“唉，自然是比不得岁老弟坐在城主位置上处理起来公务舒服，幸好指柳城小，要是让我看见堆成小山一样的公文等着我去批阅，怕是也要和岁老弟一样从早坐到晚呐。”岁乘宗将手里的花蕾扔在地上，做出一副庆幸的表情，“可惜我在别处州城任职，不然必定替岁老弟分些担子。”
岁彦也做惋惜状，“乘宗大哥没有公务缠身的神仙日子我也是羡慕得很啊，多想甩下一身包袱跟乘宗大哥一样做只闲云野鹤，可是我一想到离开青峰城哪怕半日，这城里就可能大乱，小弟还是收起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切以南虔的江山社稷为重嘛。”
“岁老弟舍小家，为国为民，实乃南虔之幸，青峰城之福啊。青峰城人民就需要老弟这样的人民官员，就凭这一点，青峰城城主当仁不让，以后数十年，不，数百年，岁老弟这城主官位定是稳稳当当的！”
“诶，乘宗大哥言重了。既然乘宗大哥这么看得起小弟，请务必要在青峰城多留些时日，待小弟处理干净手头事务，定要与乘宗大哥共乘云雾里，同歌林水间。那指柳城的事务交给别人去做就好了，当然，要是乘宗大哥愿意一直留在青峰城，小弟立马去乘宗大哥喜欢的名川上，铺置好一间雅宅，绝不会拂了大哥兴致。”
“客气了不是，都是自家人哪能让岁老弟这么大费周章。”岁乘宗笑着说道，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瞧我这嘴，又误了岁老弟办公的时辰了。要是岁老弟今天还得亥时才能从城主椅子上站起来，我得愧疚死啊。”
“哟，是不早了，耽误了乘宗大哥的行程，要是晚上回到城主府吃了闭门羹，小弟我也辗转难眠。那今天就先聊到这儿了，小弟得去处理公务，只能先行告退了。”岁彦作揖。
“我也得出门了，岁老弟做事注意身体，别累坏身子，跌境了可不好。”
“乘宗大哥也是，爬山的时候千万要踩实咯，别滚下山去，闪到了腰。”
岁彦转身离开凉亭，岁乘宗起身走向相反方向，两人默契地“啧”了一声。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重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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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岁彦忙完一天事务，走出城主府时就只有夕阳作伴了。
青峰城的事务很少，并不是岁乘宗认为的“山一样高”，会让他产生这种错觉是因为岁彦在处理自己的事务。岁彦可不是被流放在青峰城，不过是伪装了一个官场失势的假象。
今天早早处理完事务的岁彦来到了一脂轩的门前，不过他的目的是在对门的烟止阁。
岁彦进了烟止阁为自己单独开设的厢房，点起了屋内的熏香后，背对着房门，闭眼静坐在蒲团上。
过了片刻，一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收起手中原本打开的折扇，在岁彦的身后低头站定。
“岁乘宗今天去了哪里？”岁彦没有转过身，用平缓的语气向身后人发问。
“去了最北边的一处山脉。”青衣男子回答到。
“是摇光吗……还有哪里没有去的？”
“除了海关之外，青峰城已经被他走了个遍。”
岁彦缓缓睁开眼，习惯性地用手婆娑着别在腰间的玉蟒牌，然后挥手让身后男子退下，自己则继续低头在盘算着什么。
收到指令的吴迟予并没有离开，而是面露难色地握着手中收起的折扇。
“还有其他事情？”察觉到对方扭捏作态的岁彦主动开口。
“上面让小的带话……”吴迟予的声音不比蚊子大。
“说。”
“上面那位说让大人尽早带陈……”
吴迟予的话还没说完，便双手捂住脖子到在地上不停挣扎。
岁彦依旧没有转过身子，背对着吴迟予的平淡嗓音响起，“你现在是在我手下做事，哪些话说得说不得，上面的人应该没有你清楚才是。”
吴迟予强撑着立起身子，不停朝着岁彦磕头，束起的头发都已经披散开来。
等到吴迟予的脑门都被磕破了，岁彦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告诉他们，我行事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他人指指点点。听清楚了吗？”
吴迟予发不出声音，只能继续磕头。
岁彦起身，走向还在不停磕头的吴迟予，弯腰拾起了他掉落在地上的折扇。
被撤去了禁制的吴迟予将头抵在地上，不敢抬头。
岁彦屈身将吴迟予扶起，把手里的折扇递还给他。吴迟予接过折扇，低着头不敢抬起，只敢看着岁彦别在腰间的那块玉蟒牌。
“这次略施惩戒，下不为例。”岁彦轻声说着，伸手撩拨开散在吴迟予额前的长发，用手触碰着磕破的伤口，“这多难看，别人要是看到了，以为我喜欢对手下施虐怎么办。”
吴迟予的身体再度紧绷起来，就要跪下请罪，可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掌控了。
“别紧张，我这个人有多好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岁彦手指拂过伤口，伤口处掠过一道淡绿色的光芒后便愈合如初，“这样就好看多了。”
随手就治愈了伤口后的岁彦不再看向吴迟予，而是转身打开了香炉，为炉里重新添上一块熏香。
等到岁彦离开自己身边后，发现身体能够活动的吴迟予连忙再次跪下，叩谢岁彦大恩。
岁彦摆摆手，“好了，出去吧，记得把发束好，什么模样进来的，什么模样出去。”
吴迟予慌忙捡起落在地上的发冠，束起了发髻，逃离了这间包房。
岁彦慢慢坐回蒲团，继续用手婆娑着玉蟒牌，仰头露出一抹苦笑，脑海不禁浮现出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陈锦姚，你说说看到底为什么，怎么人人都想要你这条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