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岁彦总是会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赫连羽织身边一事,陈锦姚并未感到多大意外。
毕竟自己是城主大人手中一把不能拿到台前的暗器,时机未到却让底牌暴露在对手的视线之下,是岁彦绝不想看到的事情,所以陈锦姚才敢每天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赫连羽织的面前。
不过岁彦的插手让事情在逐渐向着对陈锦姚有利的一面发展。
陈锦姚当然发现了赫连羽织隐藏着的另一层身份,与赫连羽织一样,第一天见面时就知道了。
那天与赫连羽织在护城河边分别的陈锦姚,确认过赫连羽织没有尾随他们,就在送完钱慕文回到钱府后,便返回了家中。
尽管回到陈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可家中现在只有陈锦姚一人而已。
姑父余大飞是附近小酒楼的账房先生兼杂务总管,在生意好的时候往往要在戌时以后才能回到家里。
也多亏了一脂轩歇业的缘故,这段时间青峰城里其余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楼的流水都增长了不少。
所以因为姑父的职务,陈家的晚饭一般比较迟,而姑姑应该是趁着此时出门买菜去了。
用姑姑的话说,晚一点买菜回家做出的饭菜总比用在家里蔫了一天做出来的好,而且赶在菜贩子收摊之前光顾,说不定还能顺到些小便宜。
姑父看着姑姑颇有些得意地摆弄着自己的小算盘,又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只敢在肚子里小声地嘟囔着说每次买回来都是些让别人挑剩下的,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陈锦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便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打坐,闭目养神。
打坐并没有持续多久,陈雨便推门走了进来,鸠占鹊巢,在霸占了陈锦姚的书桌后,撑着脸饶有兴致地盯着白衣少年郎打坐。
陈锦姚没有因为陈雨的打扰而停下,因为他知道此陈雨并非彼陈雨。
陈雨看了一会儿,带着笑意率先开口道:“好像适应得不错啊。”
“还是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小片景象。”陈锦姚没有睁开眼,“还不够。”
“慢慢来,现在足够了,总要循序渐进。”这个回答是陈雨意料之中的,“以你现在的身体虽然还能堪堪承载住纹印的冲击,心境和灵识当然是远远不够。”
“武夫的心境和灵识往往需要经过长时间的苦修才能做到三通汇流,而你现在只能借他山之石,凭借纹印慢慢入侵心境和灵识的关隘,是急不来的。”陈雨在一旁开导着陈锦姚。
然后看向陈锦姚紧闭的双眼,“更何况频繁地运用神通,你现在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吧,特别是这双眼睛。”
陈雨接着说道,“如今敌在明我在暗,要将优势转变为胜势,靠的可不全是拼了命的收集情报,更重要的是多思多想。”
“这可不是儿戏,一步走错就是步入深渊粉身碎骨。更何况对方不是什么善类,你就是把一双招子瞪瞎了又如何,还能活生生瞪死他?”陈雨接着说道。
“既然好不容易收下了这份机遇那就想办法去掠夺,去壮大,去隐忍。”陈雨语气之中有些不满,“你是我选中的人,但是不意味着非你不可,你且好好记住。”
陈锦姚微微点头。
关于这枚左手上的纹印种种,陈雨已经与陈锦姚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交谈。
陈雨说像陈锦姚这样纹印的受洗者有很多个,但人数不知。
所有受洗者就像是一张棋盘上的棋子,只不过每个棋子都是孤立无援各自为战。
这场棋局的规矩很简单,只有两条——其一,将自己以外的所有棋子都吃掉。
陈雨不过是扮演一个“接引人”的角色,当然也有许多,只不过他们不会随意插手棋局上的打斗。
其二,棋子即是棋手,一切都由棋子自身决意行动。
“接引人”只是认定一个棋子,至多从旁指引,用陈雨的话说就是“如同赌徒押注”。
棋局可以说是公平的——因为只有棋子才能看见棋子,只有棋子才能吃掉棋子;但同时也是不公平的——每个棋子的实力差距可能会天差地别。
就像现在的陈锦姚与赫连羽织一般。
所以为了弥补两人之间的硬实力差距,陈锦姚才会如此频繁地去使用纹印神通,只是希望能寻求到破局之法。
确实如陈雨所说,现在的陈锦姚的身体确实已经处于十分疲惫的状态,而且并不是不想睁眼,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没有心境和灵识在从旁辅佐,使用纹印神通所带来的压力便尽数倾斜到了这一副武夫体魄上面。
看着陈锦姚无暇回应,陈雨散漫的神情略微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就算赫连羽织有诸多顾忌,不会选择在大庭广众下对你出手,可是不代表藏在阴影里的爪牙就不存在。”
“棋盘上的棋子远远不止赫连羽织一个。”
陈锦姚缓缓睁开眼睛,掩饰不住的疲惫盘踞其中。可他却没有看向陈雨,眼观鼻鼻观心,说道,“我会注意的。”
“下不为例。就算已经受洗了,可我还是随时都能把纹印从你身上剥下来……”说完,陈雨的身影便消散不见。
陈锦姚也停下了打坐,手背上黑色的古朴字符,纹路像是有生命一样地,正在缓缓流动。
陈雨会对自己这几日频繁使用神通导致体虚而气愤,陈锦姚自然是有所预料的,可他还是选择去这么做。
原因自然是与陈雨口中想要尽快适应和多多收集情报一样,可还有一点陈雨没有想到。
因为她觉得陈锦姚不可能会蠢到去频繁使用纹印来达到令天障磨损,进而加速纹印与自身适应的目的。
可陈锦姚就是她觉得这么这么蠢,就是这么去做了。
要知道天障是武夫与炼气士要达成三通汇流,所必须要突破的关隘,也是保护武夫及炼气士在三通汇流前不被外人侵蚀心境和灵识的天然壁垒。
是阻碍,也是保护。
打破天障虽然可以早日达到三通汇流之境界,可是对于境界尚且稚微的陈锦姚来说属实弊大于利。
如果只是为了加速纹印适应而选择这样做只能说是在预先透支大道前程于此。
陈锦姚当然明白,可还是这样做了。
对于前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能换成实打实的实力提升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这盘棋遇上的第一个对手便是如同赫连羽织这样,压了自己足足三境。
谁知道以后还会遇上什么样的?连有没有以后都不知道,还跟他谈大道前程作甚?
反正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以后”,所以他才会“没得选”。
于其对着八字没有一撇的“以后”摇尾乞怜,还不如把“以后”赌在尚能把握的“今天”,赌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少年不再多想,而是脸色惆怅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纹印,无声叹了口气。
虽说除了受洗者以外,其他人都对纹印目不可视。
可是这么一个显眼的位置,要在其他不知名的受洗者面前,去隐瞒自己的身份,也太困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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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府今晚来了两位贵客。
“赫连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钱三爷坐在大厅里爽朗地笑道,“早就想邀赫连将军来寒舍摆场接风宴,可是因为这一脂轩的事情闹得,一直拖了下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圆了小人的念想如何?”
“本来钱老爷都这样说了,鄙人就算厚着脸也要来喝一喝钱老爷家的酒。”赫连羽织看向钱三爷,抱歉地说,“只是小姐身体刚刚康复,身旁还需要有人一直照料着,还望钱老爷体谅哥。”
“确实,小姐大病初愈,一切都得以小姐的身体为重。”钱三爷说道,“我还以为是青峰城的酒水不合将军胃口,若是如此那钱某真是污了青峰城的百年口碑啊。”
赫连羽织说道,“哪有的事,在我看来那护城河边打来的零散烧酒,可是半点不比摆在虔望城贵人酒桌上的佳酿要差了。不能如约实在是公务在身,松懈不得。”
“唉,赫连将军来青峰城都没能好好招待,钱某惭愧啊。”
“钱老爷此言差矣,来日方长,能一起把酒言欢的机会还有很多。”
“哈哈,确实确实。以后将军要是有机会路过青峰城,只要我钱某还在,将军只管上门要酒。”钱三爷拍着胸脯豪迈的说道,“钱家没别的,酒水管够!”
“定当如此。”赫连羽织也挂上了爽朗地笑容,“今日前来除了道谢以外,还是想着向钱老爷知会一声,我们准备明日便带着小姐启程返回都城了。”
然后朝钱三爷抱拳,“赫连在此谢过钱三爷近日不辞辛劳的照料。”
钱三爷连忙说道哪有的事,都是自己分内的。可不等钱三爷打完客气,大厅里另一位贵客便接着由头说了下去。
“怎么,赫连老哥这就准备回去了吗,小弟我还没带着赫连老哥好好领略下青峰城的大好风光呢。”坐在赫连羽织对面的蟒牌男子开口说道,“难道我城主府的茶水不合赫连老哥的口味?”
赫连羽织的表情僵硬,头也不回地说道,“只是希望能尽快将小姐护送回去而已,小姐早一日回虔望,将军便少一分忧虑。况且城主大人日理万机,赫连可不好意思再给大人添麻烦。”
没错,岁彦今日因为恰巧要来钱府与钱三爷商谈药铺进药材的相关事宜,便和赫连羽织又一次“偶遇”了。
“赫连老哥竟然如此体贴,小弟感激涕零啊。”说着便抬起袖子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既然今日赫连的话已经传到了,就不打扰二位了。”疤面男子说完就起身要离开钱府。
“那么赫连将军,有缘江湖再见了。”钱三爷也起身向着赫连羽织抱拳。
“哎呦,瞧我这记性。”岁彦一拍大腿,“我好像把账本落在书房了。钱老爷多担待些,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回去取。”说完便起身,火急火燎地准备与赫连羽织一起离开了钱府。
阴魂不散。
赫连羽织腹诽一句,然后迈开大步离开钱府,希望能甩掉这块狗皮膏药。
他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或许躲在暗处的对方在畏惧着自己所以才会选择一直避而不宣,如果对方以为只要按兵不动便能送走自己这颗灾星,那么也太小看他赫连羽织了。
猎鹰盯上猎物,可从没有望而却步过。
今日来到钱府的另一层目的便是想碰碰运气,他陈锦姚和钱慕文不可能每天每时每刻都腻歪在一起吧。
只不过没想到钱慕文此时竟然不在钱府,而是与妹妹一起去逛灯市了。
扑空了的赫连羽织并没有放弃。既然钱慕文与妹妹在一起,就说明陈锦姚现在便可能孤身一人!
接下来就算岁彦一直跟着自己,大不了也学他一学,摆出一副无赖模样。
可就在赫连羽织刚刚踏出钱府大门时,在他左肩的纹身开始变得滚烫!
只见钱慕文和钱芝禾一同在街上有说有笑,朝着自己走来。
而且陈锦姚并不在场!
一双鹰眼变得炽热,疯狂抑制不住地游弋在赫连羽织的身体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原本与妹妹有说有笑的钱慕文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了前方的身影。
赫连羽织还是尽力克制住了自己,眼神重新恢复清明,主动向着钱慕文二人招呼道,“钱公子,钱小姐。”
弱小的猎物只能期待着猎人的失误,但是猎人现在明确了猎物,猎物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赫连羽织不想打草惊蛇。
钱慕文发现是赫连羽织便对其抱拳致意,一旁的钱芝禾也施了一个万福。
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可没道理心慈手软。
钱慕文开口说道,“不曾想在这里遇上了赫连将军,要不一同回府上坐坐?”
“不了,我才刚刚从钱府出来,就不再叨劳钱老爷了。”赫连羽织还是不缓不急地说道,“方才去钱府便是想与钱老爷道个别,每日我和小姐就要离开青峰城了。”
尽管早已从管依依口中得知消息的钱慕文还是显得有些落寞,“那明日我便去送将军出城,还望将军不嫌晚辈多事。”
“那到不必了。”
钱慕文料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一口回绝,一时间有些尴尬。
赫连羽织笑道,“我想邀请钱公子与我们一同前往虔望城。”
“虽然现在只是八月中旬,距离九月中旬开始的主城进修还有一段时日,可是我想邀请钱公子能来卞陵管氏做客,算是在这两年间对大小姐照料的答谢。何况大小姐生性活泼,能有同辈人与她作伴也能为我们分忧不少。”
“此事已经与上柱国将军禀报过了,将军也很是期待小友做客管府。”赫连羽织看着有些呆滞的钱慕文,“所以小友愿意帮这个忙吗?”
这是一个阳谋,钱慕文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邀请。
首先拿开二人里一层的身份不说,就从钱慕文与管依依之间的交情和获得了前往都城进修的资格来看,他都没有道理去拒绝一个南虔军方出于赏识目的抛出的邀约。
而且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同窗关系,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诸多牵挂就让钱慕文不可能拒绝。
其次,如果钱慕文对身份暴露有所顾忌,开口拒绝不但会让对方起疑心,双方同为受洗者的身份可能就此从幕后摆到台前,就算矢口否认也无济于事。
处于绝对弱势的一方是绝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况的。
赴约,赌一手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大家相安无事。
如果是陷阱的话,看似自投罗网,其实却隐藏了更大的生机——只因还有一个管依依夹在二者之间。
若是被管依依这个局外人发现了受洗者的身份,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将会变得不可控起来……
“自然是愿意的!”出乎赫连羽织的意料,钱慕文答应得十分爽快。
这下让原本还准备了些说辞的赫连羽织倒是白费心思了。
听到钱慕文的答复后赫连羽织就不再逗留,害怕节外生枝,道了句明日一早城门见,便转身离去。
钱慕文当然没有注意到赫连羽织的异样,现在正乐乐呵呵地忙着回家收拾行李。
钱芝禾也跟着哥哥走进了钱府。
在远处的陈锦姚重新给左手缠上绷带,遁入薄薄的月色之中。
回到钱府的钱慕文找到了钱三爷,表示自己明日会与赫连羽织一行人结伴去往主城。
看见儿子如此坚定的神情,钱三爷嘀咕了句儿大也不中留就回书房了。
回到书房的钱三爷没有选择像往常一样开始处理事务,而是亲自沏了一壶茶,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便有人敲门。
“进来吧,茶刚刚沏好。”
来者推门进入书房,钱芝禾还是与往常一样的装束,一身白裙,长发简单捆扎后垂至腰间。
钱芝禾在父亲对面坐下,拿起茶壶给二人都倒了一杯茶,青城魁的香气开始萦绕在两人中间。
“是赫连羽织主动提起的。”钱芝禾清泠的声音响起,没有什么温度。
“我们和岁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会是他们走漏的消息。”钱三爷百思不得其解,“那赫连羽织到底有何企图?”
手里刚刚沏好的茶逐渐不再生起白雾,钱芝禾沉默。
钱三爷叹了口气,然后目光坚毅了下来,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书房再次安静下来。
钱芝禾放下了已经凉透的茶,“明天我就不去送慕文了。”说完便起身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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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彦回到了城主府。
钱慕文没能发现赫连羽织的异样可不代表赫连羽织掩饰得很好,至少在岁彦看来,刚才的赫连羽织与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无异。
赫连羽织是绝对不可能知道钱家与鹿源岁氏的秘密交易,如果知道了的话虔望城不可能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没有。
那么究竟是什么能让赫连羽织在面对着钱慕文的时候如此失态,连一身凶气都压制不住?
回想到赫连羽织这段时日一直在找机会接触钱慕文和陈锦姚,岁彦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迫切,背后指使者是上柱国还是另有其人?
而他的目标是钱慕文,还是说二者都是?这一切都是巧合还是他人在幕后的精心策划?
梳理着一条又一条尚未清晰的脉络,棋手和棋子的身份逐渐变得模糊,岁彦饶有兴趣地眯起了双眼。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