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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云阁迁衡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了。众弟子的两年修行圆满。这一日,周侣和众弟子重新换上锦绣长衫,拜别了灵虚观。下的山来。在临近的一个小城邑,雇了车马,一路向西走武陵,过清江,经襄阳,郧州。正应了那句话‘归心似箭’,一路上师徒七人一味的赶路。再也顾不得什么秀美景色了。一个多月之后,他们就回到了洛州。

在周侣的家中,徐平草草吃了点东西,就按耐不住了,不时地向门外张望。天将未时,才有家仆来报,徐平的家人来接了。还未等周府的家仆话音落地,徐平一个箭步冲出府门。来到门外,徐平远远就看见大哥徐锃和喜旺了。徐平欣喜若狂的狂呼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徐锃的双肩,摇晃着,欢呼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徐锃面上的惊愕表情。

“少主!”喜旺在旁边也是一脸的诧异“是您吗?”

徐平闻言停住手,看着喜旺。“怎么,不认识我了?”

离家三年,徐平已然完全蜕变成一个身材伟岸的高大少年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已脱去了原来的稚嫩。难怪徐锃和喜旺不敢相认。

“是少主,大爷,是少主,是少主。”喜旺喜极而泣。“大爷,您看,少主长得多像侯爷。多像。”

徐锃的眼角不由地也泛起了泪花。

“见过主人。”这是身边的一个面色黝黑,阔肩乍背身形高壮的青年向徐平跪地施礼。

“这是谁?”徐平不识。

“这真是造化弄人。”徐锃笑道:“平儿,这是邦博儿,你都不认识了。”

“邦博儿!”徐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面前的这个粗壮威猛的壮汉怎么会是记忆中的那个顽劣不恭的小匈奴呢?他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好半天,终于在那眉宇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印记。“是邦博儿,果真是我的邦博儿。”徐平几乎是狂喜忘形了。他一把揽住邦博儿的脖子,把自己的头凑上去,两个人的脑袋紧紧顶在了一起,欢喜的泪水夺眶而出。很久很久,两人无言。“你这家伙,比我还高出一头。”

“主人,你可是清瘦了许多。”从未流过泪的邦博儿此时此刻也无法按捺住心情的激动了。

“我的马呢?可曾带来了。”说话的声音很低,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带来了。主人的马也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主人。”

“好!”徐平放开邦博儿,挺直身形,朗声说道:“回家。”说吧扔下行囊,接过邦博儿递过来的缰绳。许是人的情绪感染了马,又或许是马思故主,马儿见到徐平,啡啡几声低鸣。徐平爱怜的捋了捋马鬃,翻身上马,抖动缰绳,遛了几步。冲着徐锃大喊一声:“大哥,我先走一步了。啾!”放马而去。

回家路此时变得太漫长。徐平一路狂奔,他欢呼着,长啸着,愣是把邦博儿甩在了身后。前方就是家了,就是那个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村庄了。

远远的就看见村头的路上,两个战栗的身影在风中晃动,在仰首企盼。徐平快马驶来,早早的就跳下马背,疾行几步,双膝跪地,以膝代步,盘蜒而拜。“母亲,娘亲。平儿回来了。”

雁阵飞逸,疏云散霭,几许清风撩乱,鬓丝拂面,何处悲簌倥偬,哀鸿切切。“童谣娓,庭院寂寥怨春雷。怨春雷,菩提萧瑟,黄雏惊飞。剪烛频掸新卺灰,空揽摇床吟儿归,吟儿归,执携翘首,望穿余晖。”

六夫人哭的最为伤心,一边哭诉一边捶打着徐平的肩背。二夫人过了许久才止住抽泣。“好了,这不是儿子回来了吗?别哭了,咱们回家。啊!快让平儿起来吧。来,平儿,快起来吧。”

徐平起身,一边搀着一位母亲的手臂,向家中走去。

“没良心的猴崽子,可把娘想死了。”六夫人心有不甘数落个不停。

徐平拭干眼泪,笑颜安慰。

“平儿,长高了,也壮实了。看看,这唇上也有些许绒须了。”二夫人一旁仔细端详着徐平:“秋娟,你注意没有,咱平儿越来越像他爹了。”

六夫人瞥了一眼徐平,手中紧紧搂住徐平的手,喜悲交集。“管他像谁,我只管是我儿子就是了。小猴崽子,今后再也不许你出去了。”

“娘亲,那我要是变得丑了,你还认我吗。”

“你就是能变出个三头六臂来,也得是我儿子。”

“那我不成了妖怪了。”

母子三人说说笑笑的回到家中,来到正厅,徐平搀扶两位母亲堂中正坐,回身跪地重新施礼。“母亲大人在上,不孝儿徐平回来了。儿子此次出门游学三年,劳费母亲大人牵挂了。”

“好,好,平儿长大了,很好,起来吧。”二夫人欣慰之极。

“不行,叫这个猴崽子,再磕两个。”六夫人喜极而矫。

“好唻,那就再磕十个也成。”回到母亲身边总有说不尽的欢乐。徐平接过女仆递过来的茶水,一一为母亲敬上。之后起身,偎坐在母亲膝前讲述这三年来地经历。直到徐锃进来才止住话语。待徐锃交付完毕,徐平换好衣服就跟着徐锃来到大夫人的院子。大夫人正在檐下看护几个孙子,徐平上前见礼:“大娘安好!平儿游学回来了。”

大夫人的心思全都在几个孙子的身上,她倒是见到徐锃和一个人进来。也没仔细留意。听说是徐平这才回过头来搪塞几句。“哦,是平儿呀,你这一去……你个死鬼!你……”

“娘,这是平儿。”徐锃似乎早就想到似得,在一旁提醒了一句。

“我的天哪。”大夫人这才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紧紧捧住徐平的脸,细细打量“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两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是平儿吗?是平儿吗?我的儿呀!”放声恸哭起来。“你个天杀的徐戟呀,你可害苦我了。”

徐平不解。徐锃明白母亲的心声,屈膝好生劝慰半天,才算止住母亲的悲哀。等到大夫人平复过来。徐平才离开大夫人的院子,来到三夫人的家。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三夫人的责骂声。徐平进门一看,原来三娘正在教训四个儿子。二哥三哥此时正跪在堂前受教,四哥和六哥也畏缩站在一旁垂首听训。

“你看看你们,啊,这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好好的官差给弄没了。这个呢,干脆销了籍。这以后可让我指望谁呀。啊!你们就这样祸害吧,早晚有一天,我就去找你们的爹去。我也活够了,不如现在就死在你们的面前了事。”说着三夫人就做出要寻短的架势。四个儿子急忙阻拦。

徐锃见状抢步过来劝阻。“三娘,别生气。老二的事这不还没下定论吗?再等等,啊。”

“锃儿呀,你说,为了给这个逆子谋这份差事,他舅舅没少操心受累。啊!”

徐锃维诺奉迎说是。用手一指徐平说道:“三娘,你看那是谁?”

三夫人余怒未消,顺着徐锃指的方向望去。霎时呆若木鸡,良久,良久。几许相思恨,多少恩爱情,尽附满腔的热泪夺眶汹涌而出。“侯爷!”

徐平上前跪地叩拜:“三娘,平儿游学回来了。给您老请安了。”

三夫人紧走两步一把抱住徐平,失声嚎啕恸哭。一会儿叫“儿呀”,一会儿又彻天呼喊徐戟的薄情。徐景等几兄弟也被徐平的出现惊呆了。

要不是此时二夫人引着大夫人的到来,徐平还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三夫人的悲伤。“我就猜到了,这老三一准会认错。怎样,没错吧!”说着二夫人上前搀起三夫人“好了,你可看清楚了,这是平儿,不是那个死鬼。我说老三,你这是哭谁呢。怎么一句儿呀,一句徐戟的,感情这侯爷道成了你儿子了不成?啊!哈哈。”

三夫人破涕为笑。“去你的!你说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像呢?”三夫人还不忘亲昵的抚了抚徐平的眉眼。

“就是,刚才我乍一见,也以为是那个死鬼呢!”大夫人一边搀扶三夫人一边递过手绢“还害的那个死鬼多挨了几句骂。哈哈。”

徐平这才起身给四个哥哥见礼,兄弟见面拥抱亲热。

“走吧,老六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我那边大摆筵席。特地来请两位姐姐赏光的。”二夫人挪揄寒暄。

“那就不客气了,走,咱们今儿就吃老二一顿去。”大夫人打趣。

一家人前呼后拥的出了三夫人的院子,说说笑笑着直奔二房去了。

酒宴散尽,徐平洗沐已毕,就在两位母亲的看护下睡去了。二夫人和六夫人久久的围坐在徐平的身边端详这三年来徐平的变化。

“秋娟,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像侯爷呢。”

“我看,也不全像。侯爷是个宽脸,眉毛重。这孩子的眉毛细长,皮肤白皙,鼻梁修直。”

“哎,秋娟,你家中有哥哥兄弟吗?老话不都说三辈子不离姥姥门吗。”

六夫人停下手中的针线,凝思了片刻。“没有。我记事儿时,爹娘都饿死了。是国公爷把我抱回来的。”

“那时你几岁?”

“大概有个三四岁吧。我是跟着张妈妈长大的,之后就和小姐您在一起了。”

“哪个张妈妈?”

“就是门房大张的媳妇。”

“就是那个大高个子,一只手的。我听父亲说过他,他原来是父亲的亲兵,打仗时丢了一只胳膊。”

……俩位母亲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守在徐平的身边,一直到天明。

之后的两天,徐平就带着邦博儿在村子里拜访徐氏家族里的每一个家门。回到家中,徐平也总是偎在两位母亲的身旁讲述这两年的经历。听着徐平的讲述,不时会勾起母亲曾经的担忧和焦虑。

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到书案上翻翻书了。夹层中一封未启的书信引起了徐平的注意,取过来一看是写给自己的。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位久为联系的朋友杨英寄来的。从信上的时间推算,这信已有三年了,想来应该是徐平出门游学之后不久寄来的。信中写到,徐平送的《千字文》已收到,甚为感谢。杨英也已投在李彻门下读书。信中还提到和徐平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感慨童年的自由一去不复等等。徐平读罢杨英的信,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掌灯时分,徐平才提起笔给杨英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徐平在屋内写信,房外两位母亲过来探视了几回,见徐平伏案奋笔疾书正欢,也没再打扰,顾自去了。“看到没,咱们的平儿这是真的长大了。”二夫人这样感慨。

徐平装好厚厚的一沓信纸。叫醒外间早已呼呼大睡的邦博儿,吩咐天亮即刻发出。

“主人,发往何处?”

徐平这时才发觉时至今日还不知杨英的详细住址。“那就交给舅舅或建良表哥吧。”又一想也应该给舅舅写封信才是,于是重又回到书案,提笔给舅舅和建良表哥写了一封。然后这才回到榻上歇息。

天一大早,邦博儿就着人快马投信去了。天近午时,徐平才从睡梦中醒来,吃过饭就带着邦博儿来到田间,时值初秋,秋粱收割在即,喜旺正带着村民护粮。见徐平的到来,喜旺迎了过来。望着一望无际的秋黄,徐平询问了今年的收成。喜旺眉飞色舞得讲述丰收的喜悦。“少主。你可知道,今年的收成有望比往年多出四五十石来,加上夏季的收成,这足足多了一百多石呐。多亏了,您挖的这条渠啊!”

徐平欣悦。

“这条渠一挖,不仅解决了水淹地的亏缺,还保住了今年的旱情。真是功德无量啊!”

徐平想起一桩事来。“喜旺,我二哥三哥是怎么回事?我回来这些天,一直也没顾得上问,你给我说说。”

“你说的是这事呀。少主不知,少主走的那年,新皇帝登基,朝廷新政,取消了郡府这一级官阶,二爷也就被闲置在家了。三爷是因为响应相州起兵一事受到了牵连,被销了籍。”

徐平懵懂不知,仔细问明才知晓,此时的天下已然改朝换代了。

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自己出去游学的这两年,真真的恍如隔世一般。

“那这个新朝好吗?”

喜旺闻言不由地长叹一声。“少主啊,这等天下的大事,又岂是我们这等草民所能关心的了的。它好也罢,坏也罢,对于我们这些耕田种地的农家来说,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徐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不在追问了。径直顺着水渠信步而行。“邦博儿,我走的这两年,你都在做什么?”

邦博儿一直跟在徐平的身后。“主人走的这两年,我就和大伙一样,下地劳作。”

“那你今后想做些什么?”

“没想过,只要跟着主人您就行了。”

“我看你这样高大粗壮,不如找个师傅,学些武艺,保不齐,哪天也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不是。”

“学武艺?”

“是啊。难道你不想吗?”

“没想过。不过,我可不想什么建功立业,我只要能跟着主人,保护主人。我就满足了。”

“这不是辜负了你这一副好身板了。邦博儿,我记得西河有个武师是吧。”

“是。姓赵的。”

“改天,你去一趟,上门拜师。”

“主人,你是不要邦博儿了?”

“傻瓜,你不是要保护我吗,没有一点真本事,如何能够保护我。还记得冯棠吗?那时我们两个人都没能打过人家,还被人家摁在了地上。多狼狈呀!啊!从现在起,你一定要好好学。有一技在身,遇事不慌。”

“那我听主人的。”

“回去,我向母亲说起,给你多备些礼物,送过去。”

“那我走了,谁来服侍您呢?”

“你弟弟哲密。他今年该有十二岁了吧。让他跟着我识字读书。哎,对了,你现在识了多少字了?”

邦博儿羞愧的搔了搔头,一味的傻笑。

“你这个家伙!”

回到家中,徐平把邦博儿的事一说,二夫人甚是满意。立即吩咐安排下去。两日后,邦博儿带着礼物去了西河赵家。赵家也很爽快的答应了。自此以后,邦博儿也开始了在赵家学武的生活。哲密和福子也担当起了徐平的书童。

一个月的休假很快就过去了。徐平重新又回到周府,开始后面的学业。刚一进学堂的门,就被冯棠一把揽住了肩头:“兄弟,你可大好啊。”

突如其来的热忱让徐平感到新奇:“哥哥大好啊!”

“快来看看,冯棠转性情了。”宴嘉一旁打趣。“好不肉麻,几日不见都论起兄弟了。冯棠兄,哎呀!受不了。”

“那就估妄受着吧你。”

彭祁聚首过来道:“听说了吗?赵子睿要去从军。”

“真的?”众人目光齐聚赵子睿。

“没错!我家那边正在打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

“如此,你就不来上学了?”徐平惊愕。

“有道是学无止境,我志在行伍,今后我便可倾心军旅武学了。”

“好生羡慕!”彭岐叹道。

“如此真是可惜了!”宋远不无感慨的叹道:“我家这边业已上书国子寺,为我备籍了。我想你们是不是也该准备着了?”

“什么叫可惜了?”彭岐驳道“我就赞同赵子睿,你我读书学礼,难道只是为了弄文入仕吗?如此便狭隘了。自古入仕多以武功,能以文笔之功入仕者寥寥无几,且多弄巧机辩之辈。不可效。”

冯棠抱打不平:“什么叫弄巧机辩?怎么就寥寥无几了?”

“着啊!又来一个。”宴嘉笑道:“就是了,彭祁,你且说个仔细了!”

几年间的朝夕相处,六个少年之间凝结着一种无比的亲情。

“今天怕你!来来来!”说着,冯棠自怀中取出一沓大红喜帖,呈现在众人眼前。“下个月十八。到时务必赏光。”

“这么快!下个月,干嘛现在就发帖。”

冯棠神情十分甜美的笑了笑。“大后天一早动身,前往建康迎娶,这往来需要一个多月,到时还望几位能凑个热闹。”

“大后天。好好,那这么说,明后两天,我们需先去热闹热闹。如何?”

宋远一旁打趣,“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几位意下如何?”

赵子睿同声附和。

宴嘉一旁数落起宋远来,“宋远兄,你可是咱这帮兄弟中的老大哦,怎么可以让冯棠捷足先得了呢。失败呀。”

“极是。”彭歧也过来凑趣。“这按说,你宋远应当先成家的。如今被冯棠争了先。老大作何感想呢?”

宋远有些羞臊的点点头说道,“很快,很快。”

欢乐充斥着明亮的教室。

“哎,先生怎么这时还没来?”彭歧向门外张望。

宋远过来拉了一下,“刚才我路过客厅时,见客厅有客人。看样子,有些来头。先生正陪着说话呢。张助教让咱们自便。”

“什么人物?竟然可以让先生推迟上课。”徐平问道。

“不知,看那架势像是官家的人。看那仪态来头了得,谁知道呢?”

宴嘉若有所思。“我记得咱们先生向来不和官家打交道的。”

赵子睿也有同感。“先生清高,怎么今天一反常态?想来必是有事发生。”

“何事?”徐平又问。

“我哪里会知晓?”

未及,张林近来道:“先生有挚友来访,今天上午的课我来上。”

《千字文》一书在建康风行,波动北地。李彻为中介,国子寺差专人来访,洽谈官方刊行之事。

冯棠终于迎得美人归。冯府上下一片欢庆。徐平等众弟子闹喜之乐达到了高潮。喜宴上徐平被众人按住强行灌酒,结果是徐平喝了个酩酊大醉,被喜旺用车接回家的。

望着呼呼大睡的徐平,六夫人一边心疼,一边数落:“你说这孩子,人家娶媳妇,你倒是喝了这许多。又不是你娶媳妇。哎,小姐,要不咱也给这小猴崽子的媳妇给娶回来吧。”

二夫人闻言笑道:“怎么,想抱孙子了。”

“那倒不是。你看那个冯棠不是都结婚娶媳妇了,咱家是不是也该准备准备了。”

“这个到不着急。我是这样想的,咱们总不能老是这样住在乡下。咱们得进京城去住,哪里捱着朝廷。等过了年,看看平儿能不能入试国子寺,这样为平儿的将来或可谋个好前程,到那时咱再把媳妇娶进门。咱们一家全都进京城去住,前年不是让老五已经给咱置了一个院子吗?就在东街。”

“那这里怎么办?”

“有锃儿在。到时这里就交给喜旺代为打理就行了。”

“嗨!说着说着,这孩子都长大了!还不知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你就放心吧。从平儿面相上看,将来的出息不会逊于他爹的。你看,这孩子的天庭宽大,中庭正直,人中长深,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

“您是说咱平儿比侯爷还能有出息?”

“应该没错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呐。走走看吧。”

“嗨,我的傻儿子,你可得好好的,将来我们娘们的幸福可就全靠你了。”

二夫人看着憨态可掬的六夫人不觉好笑。“你个傻秋娟!”

立秋时节,周侣在教室宣布:冯棠不日他将远赴江南。赵子睿也要随父兄入伍从军了。喧闹的教室突然之间空了两个座位,唯实平添了几分伤感来。回想起曾经的欢声笑语济济一堂的盛况,又不由得生出几许悲凉来。

这一日,徐平正在书房内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邦博儿一个闪身闯了进来,大呼救命。紧接着徐平就听见外面吵嚷喧闹。徐平正要询问何事,哲密这时进来回话说:“主人,外面来了一个壮汉,手持棍棒,似要滋事。”

徐平跟着出来。就看见自家门外围了一大群人,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手中拎着一根哨棒,怒目环睁,正在叫骂。“小匈奴,你给我出来。看我今天不结果了你。出来!”

徐平不明就里。冲那人道:“何人?在此滋事。”

那汉子看见徐平,走将过来。“敢问是不是徐家七公子?”

“我是。你是何人?”

“我是西河村的赵飞虎。”

“哦,何故来我门前滋事叫嚣?”

“那个杂种匈奴呢?叫他出来,看我今天不结果了他。”

“哦,你是不是西河的那个赵武师,邦博儿的师父?”

“别给我提那个小杂种。我今天是来清理门户的。”

徐平一想必是邦博儿惹祸了。“赵师傅,先息怒,你能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

就见那赵武师环顾了左右的人群,欲言又止。

徐平会意。“赵武师,不妨到屋内喝杯茶水如何?”

赵武师也没客气,径直进了大门。徐平引他来到偏厅,哲密端来茶水。赵武师接过一饮而尽。“徐公子,您是明白人。你说我这还怎么活呀,您说。就是您家的那个家奴,那个小匈奴,邦博儿,他欺负我闺女。哎呀!我还是一头撞死了事了我。”

徐平闻言火起。厉声喝道:“哲密,去把邦博儿给我叫来。”

哲密转身跑去了。

“福子,去招人持家法来。”

福子也胆战心惊的去了。

“赵师傅,你可以把事情的由来说来听听吗。”

徐平的动容震慑了赵武师。赵武师的话语变得委婉了许多,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个赵武师有个女儿年方十八,尚待字闺中。邦博儿去学武,与她相识。短短数月,那女子提出要嫁邦博儿,邦博儿不从,便和那女子起了争执,两人就在赵武师的家中大打出手。不想被赵武师撞见。这才提棒追赶而来。

徐平听闻是这等事情,才放下了心。这时邦博儿唯唯诺诺的进来了,双膝跪倒。“主人。师父,实在是师姐太凶了,我打不过她。不信你看,我这头上都起了两个包了。”

赵武师嘴角不免翘起几分荣幸。“这是自然,你师姐可是我从小就开始调教了的。慢说是你,总是一般的武师,壮汉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你说,你师姐这事你该如何答复。”

“师父,我还小,今年才十五岁。您不是说‘师姐将来有做将军夫人的命吗’。我一个奴才,不配呀。”

“好你个小杂种,还这么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了结了你。”

听到这儿,徐平的心中有数了。他岔开话题道:“赵师傅。你看这样可否,你先回去,明日我会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赵武师见徐平发话了。目的达到,也就顺势而下,起身离去。徐平命哲密送出大门。见赵武师走远了,徐平忍俊不住失声笑将起来。“好你个邦博儿,起来,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邦博儿起身。回道:“主人,你是不知道,那个丫头有多厉害。长大五大三粗的不说,脾气极为暴躁,动不动就给你来个窝心脚。还有就是做的饭简直没法吃。哎呦!那真真的就是一个母夜叉呀。”

“呦,这是说谁呢?谁是母夜叉呀?”二夫人和六夫人闻声过来。

“母亲,娘亲,您坐。”

“主母,我是说我师父的女儿呢?”

“那她的长相如何?”二夫人一边落座一边询问。

“长相还可以,就是那脾气太厉害了。真让人受不了。”

“那你喜欢吗?”

“其实啊,她不发脾气的时候,也还是很好的。就是那一阵风似得,说来就来。你看我着头上,两个大包,都痛死了。”

“你真的打不过她吗?”

“那倒也不是,主母。您想她一个女的,能有多大的力气。只不过好男不和女斗,让她罢了。”

二夫人心中有数了。回头问徐平:“平儿,你的意思呢?”

“全凭母亲处置。”

“那就这么定了。邦博儿,你明天就去你师傅家提亲。所需的礼物都从喜旺那里支取,另外,再给你五十两银钱,选个良辰吉日把人娶过来。你可要大摆一场。去跟你爷爷奶奶说,到时候,咱们都去你家喝喜酒去的哟。”

“主母,这怎么可以。”

“就这么定了。咱们家也该添点喜气了。邦博儿,今后可要好好过日子,你爷爷奶奶不容易呀。啊!”

“谢主母。”

“好了。你们玩儿吧,咱们走了。”

“臭小子,让你去学武,你小子竟然拐带人家的女儿。如今又娶媳妇了。”徐平在邦博儿的头上弹了一下,以示祝贺。

“还好意思说人家,你呢?也该找个媳妇来呀。”一旁六夫人低声数落。

但凡做儿子的一听到母亲提及这等事,都会以一种态度回答,矫情。“先说好了,要找你找,我不要。”

“那要是人家看上你了呢?”二夫人回头看来徐平一眼。

“谁这么不开眼呀?看上我,我认识她吗?”

“那要是你也认识呢?”

“哎呀,母亲您就饶了我吧,这等事还是母亲做主为好。您们快走吧。求求您了。”不知是害羞的原因,还是徐平情窦未开根本无心此事。

新婚那天,徐平终于见到了邦博儿的媳妇,果然如邦博儿所言,那女子确实比一般女子要高出一头去。

见到孙子娶亲成家了,老匈奴的泪水止不住的湿透了厚厚的衣襟。

秋收在望,喜旺进入内堂汇禀即将到来的农收事宜,徐平则一旁俯案行墨,哲密突然形色匆匆的来报庄子外发现流民。

二夫人微微一忱,道:“几多人?”

哲密回道:“约一二十人,看情形后面还会有。”

“可曾探听发自何处?”

“据说是西梁国灭,国主被杀,国母殉国。”

“如此说来是兵祸了。”二夫人语气放缓,道:“喜旺,那就着人送些衣食吧!礼送离去即可。吩咐下去,勿要滋生事端来。”

二人离去。

徐平不解,问道:“母亲却是为何?”

“流民者,国之患也。当善处之。若治于水,循势利导。與为上,引为中,治下之。”二夫人谆谆善教:“自古流民常患,流民者多系因天灾人祸而丧失田地家园之民,或为避祸,或为生活计,不得已背井离乡流离涉难?流民之所以为患,概因其失律散漫,皇权道统无力束驭而成患祸。”

“难道就没有办法杜绝流民吗?”

“有哇!”二夫人笑道“古来有法,一者广辟荒亩,规驭流民自食自耕。其二纳流民以充军武,其三开仓廪渡济之。”

徐平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如果能够消弥了战乱兵祸的话。那流民之患自当迎刃而解了。”

二夫人闻言一惊:“这孩子!怎地也是这般痴魔。”抬眼向六夫人望去“是你教的?”

六夫人急忙摇首笑着回道:“现如今我可教不了他了。”

二夫人叹道:“真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言罢,也顾自笑了。情不自禁时放眼仰望高悬堂上得那块《实廪渡济》的正匾,神情微忱,缓缓说道:“你父亲生前鸿愿,欲以盈廪之德,渡济苍生耳。可惜天不假年啊!”

未几,喜旺折返回来报说村头又发现了许多难民。

“这次又有多少人?”二夫人神情凝重的得问道。

“约莫六七十人。”

“农收在即,需当谨慎应对。喜旺,你即刻下去组织家丁日夜巡护……这样,你去把锃儿找来。”

喜旺去了。望着母亲凝重的神情,徐平心恸。“母亲,为何如此惊慌?”

话音未落,徐锃和喜旺匆匆而来。原来也是为了村中发现难民一事而来。

“这样锃儿,你回去即刻召集全族的家丁,护卫庄园,以防不测。还有,着人日夜巡护田地里的庄稼。最后在再给那些难民送去些吃食,及早打发他们速速离去。”

“母亲,不就是几个难民吗!权且收了如何?”徐平不明就里的说道。

“这是大事,你小孩家家的不知轻重,别打岔!”徐锃低声斥道。

“大哥,你是不是耽心这些难民滋事,毁了咱们家和地里的庄稼。”

“不为这个还能为甚?”

“大哥你看这样如何?这些难民咱们收了,让他们给咱们守护庄稼去,就在咱们家的地边上搭个草庐,供那些难民安顿,每日定时发放吃食。我们只需要着人严加管束即可。有的吃食,又有事做,大不了每日许他们些银钱。”

“平儿,你的意思是要雇佣这些流民做浮户?真是少年不知世事艰啊!此例一开,势必招来大祸,今天二三十人,你收了。明日就会找来二三百人,当如何应对?”

“咱家不至于连二三百个难民都收留不起吧!”

“那两三千人呢?”

“那就动员咱们家的那些族亲们一起分散收留吗。”

“你……你不是上学上傻了吧!以往应对难民都是冷拒礼送,那有你这样的还往身上揽的?”

眼见徐锃急了,徐平笑道:“大哥,你慢慢听我说,别着急吗!现在是什么季节?农收在即,如果放任这些难民远去,一旦难民汇流,那咱这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即便是咱们躲过了,那别处呢?你是不是要着人日夜守护,那咱们又能有多少人呢?对了,还要看护庄园。与其防微杜渐,不如借力打力,咱就让这些难民帮助咱守护庄稼,而咱们只需提供给他们吃食即可。”

“话是不错,可是做起来谈何容易哟!”

“其实也没有甚难得,大哥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就是不能让这些难民汇集在一处。”

“这有为何?”

“正所谓分而化之,分而制之。”

眼见着徐平振振有词,二夫人心中不胜欣慰。量沉了许久,方才言道:“如此就依了平儿的主意办了,喜旺,今天这几十人,咱家先收了,你就把他们安置在咱家地边,依势排开,每隔三五十步安置一户,许他们些柴木干草,让他们自行搭建草庐,每日定时发放吃食,着命他们看护庄稼,另外务必一一造册登记,五伍分流,依次安置。可以明示他们若是尽心尽力者,每人每日五个钱的佣筹。”

“二娘,平儿少儿心性,您怎么也糊涂呀!”

二夫人凝思道:“且看这些难民都是因兵祸而起,而非天灾祸民。此等难民成色不乏西梁避祸的官宦世族。况且如今西梁已亡,兵锋很快就会过去,以此断定这些难民逗留的时间不会太久,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很快他们就要回归家园。”

“这些都是官府应该考虑的事。如果父亲若在的话,咱家或许可以这样。”

二夫人笑道:“这是咱们平儿第一次持家,就由着他了。放心,天塌不下来。不过,稍时命人去往京都投书一封,火速从渭阳庄子里调来二百府兵。”

徐锃大惊:“什么!二娘您要调兵!这可是逾制呀!万一事发可是非同小可。咱家现在可是无权豢养府兵的。”

二夫人微微一丝冷笑:“是又如何!我偏偏这么做了。这次的二百府兵我要定了,而且我还要一色的劲骑。”

徐锃苦笑道:“二娘要这二百府兵做甚使用?”

“守护庄园,威慑流民。另外锃儿,咱们还是要召集四五百人的家丁以备不时之需。”

“遵命,我的二娘,就没见过像您这样宠儿子的!”

一口茶水平复一下亢奋的心情。二夫人不无爱怜的抚了抚徐平的头,笑道:“正所谓母子连心吗!”

是日,众弟子正在学社俯案笔读,邦博儿突然急匆匆的闯进来。未及徐平询问,邦博儿疾口言道:“主人,主母命你即刻回家。”

“出何事了?”

“难民!难民!咱家现在汇集了大批难民。大爷二爷他们都没有主意了。哦!还有就是咱家的诸多亲戚也都来了。”

“母亲没事吧!”

“主母安然无恙。”

“该死的邦博儿,你吓了我一跳。”徐平没好气的踢了一脚。“待我去告了假,再回。”

彭祁凑上来问道:“徐平,出了何事!”

“也没有什么大事情!就是前几天我收了几个躲避战乱的难民,可能有点麻烦了。”

“什么!难民?”宋远也放下了笔“我说徐平,你是不是还没忘上次饼饵的事。你是不是跟难民有缘份啊!这次又是怎么了?”

徐平笑道:“这不是前些时日西梁国灭,大批难民涌来,眼下正值农收在即,为保今年收成,我便收了几十个难民为我护粱,不成想如此便惹来麻烦了。”

“于是便招来了大批难民是不是?”宋远故作老成的叹道:“真是少儿不知事世艰!”

“好一个耄耋老朽啊!”宴嘉起身打趣也围了过来。“小顽童,不如请咱们去见识见识如何?”

“此议上佳,咱们去找先生告假。”彭祁言道“去看徐平如何应对难民去。”

周侣和张林正在书房内秉卷研术,忽见众弟子进来,未及询问,徐平抱礼告假。听闻详情,不禁令二人凌眉相视。

“好样的!徐平。你即刻回家,宋远,彭祁,宴嘉你们也随同前往,或许可以帮衬一二,我和张助教稍候也会过去。”

众弟子退出书房,去了。周侣望着徐平的背影怅然道:“此子非常人!”

“张林更是自惭形秽,我之族民,累及他人,我之罪!”

徐平一路快马加鞭,还未进村就看到大路上汇集了大批难民。一进门,徐平就被大哥和谢山舅舅家的表哥缠住了。“平儿,这都是你惹的好事!现在外面已然聚集了两三千人了,你说如何是好吧!”

徐平抱礼笑道:“哥哥勿躁!待我先见过母亲。可好?大哥,这几位是我的学长,替我招待一下。”转身徐平面对宋远,彭祁和宴嘉说道:“慢待了!”

“无妨,你且忙去就是。”宋远应道。

徐平绕开人群,径直来到后院。母亲此刻正在与娘亲闲话,见到徐平归来,六夫人立刻起身开口责骂:“都是你这个冤家!这回惹大事了吧!”

徐平跪地行礼:“母亲!孩儿错了!”

“快起来说话!”二夫人面露微笑的说道:“来时可见过那些难民了?”

“见了。”

“怕么?”

“有些后怕。”

“莫怕!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就要有所担当。既然你认定了,就不要退缩后悔。咬咬牙,挺一挺,就会过去的。”

徐平踌躇彷徨得看着镇定自若的母亲,言道:“眼下当如何面对?”

只见二夫人轻轻缀了口茶水。慢条斯理的说道:“平儿,你先前是如何谋划的?前院族内的亲戚是否都来了?那就依计行事便是。”

“我见难民为数恐怕要在几千人以上,疏散起来有难度。另外日后唯恐还要源源不断有难民汇集而来。”

“不怕!今天先安置了再说。你来之前,我已经命景儿提了五千两银子去拜见州牧大人了,安抚地方是官家当仁不让的职责。料想不会有失的。还有你姐夫也差了邓烨过来,一旦这边失控,他即刻张布官檄疏导难民去光州。”

“母亲!平儿这次是不是真的唐突了!”

“去吧!到前面去,去做男人们该做的事。切记遇事莫急莫燥,沉着应对,天塌不下来。”

“是!”徐平跪地一礼,起身出去了。

望着徐平纤瘦的身影六夫人心痛不以,怜道:“这才是十五岁的孩子啊!”

“不怕!老五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两千担粮食整车待发了。捅不了天。”

再次回到前院正堂,族内的亲戚依旧责备不断,徐锃也被数落的垂头丧气了。

“各位族亲哥哥,叔父,姨夫。”徐平立在大哥徐锃身边抱礼高畅:“且听平儿一言。”果然室内顿时沉寂了。“都是平儿不懂事,一味地任性妄为,劳烦各位哥哥,叔父,姨夫了。平儿为此事的初衷无非是看在时下眼看就要丰收,不忍咱家地里的庄稼就这么被毁了。原本想着可以借助这些难民帮咱们一把,不成想让我给办拙了。没办法只好求助咱们这些亲戚了不是!”

“平儿,不是咱们不帮你,只是你这整的也多了不是?好家伙!这外面恐怕得有个三五千人了吧!哪家也用不了这许多人。”

“还是厚赟哥哥疼我,我谢谢你!你们家的青鹞子我可是还惦记着呢!,回头我就要那只花的就可以了!”

“们儿都没有!一只都不给!先把眼下的事儿解决了再说。”

“其实我是这样想的。每年春忙秋种大家都要去雇一些浮户赶天时。眼下秋收在即,这些难民不是送上门的浮户么?大家就按着各家所需,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就这样?”

“那还要怎地?”

“那……你不妨出去看看外面有多少人?”

“无碍事的!”

“那这样吧!我先领走五……一百人吧!这可是我最大能力了。”

“谢谢厚赟哥哥。各位叔父,哥哥,咱们还是出去吧!大哥别气馁了,走吧!”

一干众人出了正堂,来到北场,但只见那边早已热火朝天忙碌了,喜旺带领十数庄民和几十个健壮的难民一字排开,支起了大锅,正在煮粥,五哥也来督工了。不远处四哥还有六哥伙同十几个会写字的人正在对难民登记入册。汇集而来的难民井然有序情绪安和不见丝毫异动。回头再看村内只见劲装轻骑佩剑迅游严阵以待。

几条草席支起一个简陋芦棚,一张方几,凑成一个临时的主事棚帐,姐夫邓通的弟弟邓烨正在和府将杜彦谋划着事宜,见到徐平一干人过来便停下出迎。简短的沟通之后便开始分流难民。依照提前注册好的难民名册,结合各家族亲所需的人数现场分割。被点到名字的难民秩序井然的分出人群,跟随引领的庄丁去了,临别时不无感激的对着这群少年伏地而拜。徐平见状急忙掺起,说道:“各位乡邻使不得!我等不是官家,断然不敢受此大礼。各位乡邻不辞辛劳,来帮我们收秋,已是万分感谢了,怎好再受此大礼呢?各位乡邻尽管放心,来到这就是到家了!兵锋会很快过去的。各位乡邻也很快就可以回归故里的。这几日就权且在这里安顿下来吧!我等不会亏待各位乡邻的。”

不大功夫难民被族亲们陆陆续续分流了七百多人。冯甘闻讯也赶来了。未及寒暄几句领走了一百多人,宋远,彭祁和宴嘉抬眼审识了人群,商榷了即将分担的人数。最后也命各自的书童领走了六百人。眼见场上的难民大约还有一两千人的样子,戌时一过,天将放晚。

徐锃这才长嘘了一口气,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剩下的人明天再说,今晚就在这安置了。宋远兄弟,彭祁兄弟,还有宴嘉兄弟,今天慢待你们了。”

说话间,徐景一身官服匆匆赶来。原来徐景已经重新履职了,专门负责收拢难民事宜,州牧大人也已发布官檄,知会所辖诸县开设粥棚赈济。一整天的时间,徐景也都是在奔走各处,总算是截住了汇集而来的难民。

“且待此事完结了,我再来好好收拾你。平儿!你且等着就是!”徐景不无好气责道。

邓烨笑道:“莫非你还能打他不成?看来明天要好办多了。既然州牧大人已然张布了官檄,那我这里的就用不着了。来之前哥哥也准备了,万一这边官家无为,着命我即刻张布光州官檄,将难民引往光州安置。”

“好了!”徐锃言道“大伙想必也都乏了。不如咱们先行用膳吧!”

“对对对!先吃饭,先吃饭。”徐平急忙附和。

“今天你且饿着吧!还好意思吃饭,瞧你办的这事儿。经此一事,枉费了多少钱粮。真真是个败家子。”

众人陆续回到正堂,杯盏未动,周侣的三子周佟来了,随同一行前来的还有三个十八九,二十几岁模样的少年。徐平分开众人迎上前来:“周三哥来了!快快里面请!”

周佟抱手以礼:“容我来引荐一下。”周佟曲臂过胸指向左手之人道:“这位是颢原君的嫡孙高瑧公子。”

话音未落,堂上立刻唏嘘不止。

徐平不解其中原委,急忙抱礼:“高公子安好。”

再看那高瑧气定神闲的回礼道:“徐平公子,你如今可是咱这洛城地界上的名人哦,高瑧当仁不让是一定要结识的。”

“高瑧公子见笑了。请上座!”

周佟又引第二个人道:“这位是张艺公子,也就是张林先生的族弟。”

徐平同施一礼:“久仰久仰。张艺公子请上座!”

那张艺急忙接住徐平的礼道:“徐平公子,咱们就无需这般客套了,都是自家兄弟。”

“对对对!自家兄弟无需客套。”说话之人挺身而出“我是萧覃,略长几岁,本来咱们应该是同门的。是吧?宋远兄弟?”宋远,赵子睿,彭祁,宴嘉纷纷上前见礼。“周先生嫌弃我太闹。故而将我拒之门外了。”

周佟笑道:“这位是宜川王的后人萧覃公子。他所言原是不假。盖因他不事法礼,被请出了学堂。”

“非也非也!是被礼送出去的!好不好。”萧覃疾口搪塞。言外之意不言而喻,众人会意哄堂。

几句寒暄之后,宾主落座,仆佣撤换杯盏。

徐锃见势悄悄引着徐景邓烨徐三等人退了出来。出得厅堂,置身庭院,徐景按捺不住胸中郁忿道:“大哥,平儿什么时候结识了这等人家?前朝余孽,这是要出事的!你也不管管!”

邓烨也附言:“二哥所言极是,大哥。是应该提点提点平儿。结交前朝遗属可谓逆鳞之举,当慎之。”

徐三疾口反驳:“何惧之有?前齐已逝隔两朝,无需自寻烦恼。到是平儿这社交的圈子着实不能小觑了!”

徐锃嗤道:“老三,你的朋友不是很广吗?怎地今日不见一人前来相助啊!”

徐三急欲便驳,被邓烨揽下。

回首喧堂之上,高瑧畅言:“都言咱这洛城之地人杰地灵,英雄豪杰代有人出,看来所言非虚,徐平公子可为当世人杰,瑧自然是结交的。”

“高公子乃人中龙凤,天潢贵胄。徐平……”宋远见徐平懵懂,急忙分解“咱们这位高瑧公子可是前齐皇族,当今洛城地界上的第一门户。”

徐平起身二次见礼。

只见那高臻急忙抱礼,笑道:“宋远公子说笑了。过隙浮云,何足挂齿。如今臻同各位一样,布衣绡巾而已。”

“客气客气!”萧覃一旁打混“寒暄到此为止。聊正事儿!天色已晚,来时我见村外约莫一两千人的样子,可曾安置了?”

徐平言道:“尚未安置,今夜先行将就,只待明日再行斟酌。”

“我见你这庄内似有铁骑兵戈游弋却是何故?”高瑧怅然。

“哦!为防流民滋事,我刻意从我舅舅那里借了两百府兵轻骑!”

“擅动兵戈可是大忌!你难道就不怕吗?”

“怕什么?动都动了。真若是有事,又岂是‘怕’能躲过去的?姑且先做了再说。”

“甚是痛快!”萧覃失声赞道:“这才是真真的玩家!”

“确也不错!”高瑧附和道:“徐平公子的确豪爽!那今天咱们也姑且狂放一回。”言罢看向萧覃张艺二人。彼此会意阖首。高瑧回颜,笑道:“徐平公子,你这庄外的流民,高瑧尽数收了。你看意下如何?”

“这外面可还有近两千人呢?”

“无妨,咱们三家均分了。”张艺此时方才开口。“徐平兄弟,可还有什么要提点的?”

“喔!我还曾向这些流民承诺过……”徐平斟酌漫语“雇其为浮户守秋,日佣五钱。如此岂不劳费许多!”

张艺笑道:“既然兄弟你定了章程,咱们也就依约照办就是了。”

萧覃附言:“既如此我就吩咐下去了。”言罢,转身叫过随行的仆佣支应去了。

徐平抱礼以谢。立刻着人重摆酒宴,款待旧友新朋。

“好不痛快!”杯酒入肠,豪气冲天,高瑧拍案而起,“今天有幸结识了四位小兄弟,改日我请诸位公子去我的角山狩猎如何?”

明堂之上,八个少年推杯换盏,笑语轩轩。

回廊之外,徐锃此刻正是五味杂陈焦虑不安,徐景和邓烨的话语宛若醍醐灌顶,无不令他心有所忌。

后堂之内,二夫人闻讯却好不欢娱。她之所娱非指流民之患迎刃而解,盖系养儿尚为行德,乃大全之喜。焉能不娱?

一场来势汹汹难民风潮在尚未汇聚成势之前,就这样被瞬间分化了。然而完成这次分化难民的主体而非官方,却是洛城地方上的各个豪门世族。据地方通志记载:开皇初,西梁破,涌入洛城的难民逾十数万众,未及十日消匿。一时间驰道上羽旗飞传,呈文不断,高庙震荡。

难民风潮过后,徐平之名跃然沸腾于洛城民间。而后巷里舆情便有童谣传唱:八月惊雷恸地来,千里漂萍至此回。幼林不受朝天礼,九疑琼花依次开。

徐府门前一夜之间暄若闹市,上门交好提亲之人络绎不绝。突如其来的喧嚣引得徐平不厌其烦。

六夫人见状笑道:“傻小子!你有什么好烦的?这都是来给你说媳妇的。偷着乐去吧你!”

“我可说好了!那东西我可不要!”

二夫人不解,道:“确是为何?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之常情!”

“反正我是不要!要觉得好,你们自己要!”说着徐平转身逃了出去。

来到学馆,尚未落座,宴嘉便委身过来。道:“徐平!我怎得听说你也定亲了?”

“不可能!这等事情我且不知,你是如何知晓?”

宋远亦道:“好像是冯棠的妹妹!”

徐平信誓旦旦:“如此就更不可信了!冯棠,那是何人?你我的同窗,此等事情如何不见他言及?可见是谣传。”

宋远思虑道:“我看未必。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一经换庚,是必报呈地方中正。此事事关籍属。容不得半点疏忽!”

徐平彷徨,道:“宴嘉,你是如何知晓的?”

宴嘉款款而言:“我三叔先是向我打探你的。后来就请了红媒去了你家!”

宋远笑道:“你三叔是想纳徐平为婿。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徐平,你好福气!”

宴嘉道:“确是此意。哎呀!别打岔!结果红媒回来说,令堂已于两年前就给你定亲了!前尚村冯清铭之女。那不就是冯棠的妹妹吗?”

宋远若有所思,道:“那是咱们游学的日子。差不多应该是冯棠定亲的那个时候了。看不出来,徐平现在可是奇货可居呀!”

彭岐拍首有悟“你们可还记得,上次,咱们休假回来,冯棠一进门,就直呼徐平兄弟一事,显然冯棠早就知晓了。”

徐平心中忐忑恍惚。

“徐平,那冯家小妹你可曾见过?”宴嘉询道。

徐平摇首。

宋远摇首叹道:“我想也是!你我之辈甚是可怜哪!”言罢,悻悻回到自己的座位。

宴嘉诡异坏笑道:“徐平,不如你寻个机会去见上一见,有道是先睹为快。”

彭岐指点骂道:“墙上君子,不可救药了,切莫听信他的。”

宴嘉抢白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呢?现在徐平都有媳妇了,你不觉得汗颜吗?”

彭岐驳斥道:“你怎就知道我没有呢?”

此言一出,又是一场喧闹。

休课回家的路上,徐平心中纷乱。通过咨询福子和哲蜜,定亲之事确凿无疑。幼林不解风情,无助的遗憾令人彷徨萦乱。但见路旁有人售卖金橘,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即刻叫福子买上两篓放在马背,一路向前尚村放缰而来。

来至冯府门前,哲蜜上前叫门。未几,却见冯甘满面笑容洒步而来。“兄弟所来何事?”

徐平忽觉面臊口迟,支吾难言,尴尬的报了报礼道:“大哥,安好!嗯!嗯!新近虚间有时新金橘上市,特地送来请大哥和小妹尝尝。”

那冯甘明白徐平来意,笑道:“如此,便谢谢了!还有事吗?”

徐平定了定精神,赔笑道:“能不能劳动大哥,烦请小妹出来一见。”

冯甘道:“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业已知晓。”

“这橘子呢,我就不客气了。至于见面吗?”冯甘审视了徐平,又看了看那两篓金橘,笑道:“兄弟!你这送的不对呀!有道是,金橘明志,甘橙明心。要见小妹,你需送橙子才是!”

“真的吗?”徐平见有机可乘,惊喜问道。

但只见冯甘指使家丁将金橘拎进府门,面对徐平道:“家中还有事,我就不请兄弟你家里坐了。兄弟请回吧!”说罢,转身离去。

徐平主仆三人生生被晒在冯府门前,好生尴尬。

“主人,咱回吧?”哲蜜唯唯道“人家不欢迎,咱不能这么傻站在这里不是!”

福子悻悻道:“可惜了,咱那两篓金橘了。结果连门都不让进,亏大了!”

“边去!”徐平思索着应对之策,“走,咱们去后面。”

“去后面做甚?”哲蜜道。

“等一会儿,我站在马背上,应该能够得着他们家的后墙。”

“主人是要翻墙进去?”

“不是!咱们不知道这冯氏的长像丑俊,我只在那里看上一眼就好。”说着,徐平三人牵马绕过冯家前门,直奔后墙而来。徐平吩咐福子和哲蜜前后看住来人,顾自扶稳马身,颤巍巍手扶红墙,蟠蜒而上。正待即将要扣住墙头之际。忽听传来唬嚇喊声“有贼!休走!抓贼!”吓得徐平失足跌落,不及疼痛,起身上马远遁而去。

身后冯甘领着几个家丁放声大笑。

姐夫邓通来了。此去洛州述职,刻意引领徐平前往州府拜见州牧大人。徐平之名享誉里间,州牧有意抬荐。徐平更换礼服,跟随在邓通的官轿后面,径直奔洛城州衙而来。

时逢秋高气爽,州牧大人假借驭下各县归與述职之际,赏游园林。一行来至官衙前,下马停轿,徐平随邓通径直进得大门。邓通不时地低声提点:“记住了,初次见官,莫急莫躁,沉得住心气,耐得住心性。不卑不亢,秉持住仪端。多听多看,切勿多言。”

徐平潜心唯诺。近得门来,里面是一个诺大的庭院,正对面洞开三门,很显然正中间的是州府正堂,两厢则应该是署衙了。二人止步堂前,邓通吩咐道:“我就先进去了。你就在这里敬候,会有人来知会你。记住我对你讲得话,持重不紊。”言罢,邓通转身信步正堂而入。

已是后秋时节,飒风微凉,昀日和暖,徐平独自一人静静杵立衙前,百无聊赖,默默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官服着身的人穿梭往来。

“你是徐平?”身处有人问话。

“是!”

“嗯!长大了,也识得礼数了,很好!”来人上下打量了徐平一番。“请随我来吧。”说着引徐平向左侧的大门而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言道:“徐平公子,你这次做得很好!雇流浮户,护秋靖患,事属尚扬大德。”

徐平谦卑回道:“大人,谬赞了!流民之事全赖官家体恤之德,平一介幼林布衣,不知天高地厚,惹下祸乱。如果不是官家济解倒悬,扶危济困。平百死不得赎!”

“呦呵!好一张利嘴!我不信,我还说不过你了。你抬起头来,可还识得我!你个小顽童,几年不见,你还越发出息了你!”

徐平抬头看了看,见对面之人二三十岁年纪,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只听的那人叹道:“不怪你贵人多忘事,我这等刀笔小吏,如何入得了您徐公子的眼呢?”

徐平急忙赔礼道歉:“黉中弟子徐平见过魏大人。”

“如何呀!”魏璙些许打趣“我这个刀笔小吏可还得体吗?”

“大人见谅!徐平少时无赖,唐突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海涵。”

“三年黉中修淬,果真是学乖巧了许多!随我来吧!”魏璙转身走进一处馆舍。

室内分设两间,正对门庭一方公案,左手另设七八个案头方几,但只见里面人头攒动,或伏案行毫,或翻卷阅文,亦或比肩窃窃。

“这会儿州牧大人正在公干,游园会在一个时辰之后吧!”魏璙见徐平会心公办情景,心中惬愉,道:“如何?我这个户承衙门比之里正的衙门是不是大了一些?”

“大人前途无量!徐平惭愧!”

州牧设宴宴请各县,徐平有幸列席。席间州牧大人只是对着徐平抬了抬手中酒杯,而后再无交集。之后的游园也是如此,徐平列行在冠冕朝服阵中由显突兀。整整一天,徐平谨言慎行唯唯诺诺很是拘谨。一回到家中大喊无趣。

邓通笑着对二夫人道:“今天着实难为平儿了。不过,平儿也很不错!耐得住心性,有点做官的仪态。”

“我那是耐心吗?”徐平这边狠狠地甩掉礼服“还有这礼服我也不再穿了,我今天算什么?官不官,吏不吏的!走在你们那些朝服中间,那个别扭哇!那叫什么?无地自容!”

邓通笑道:“我怎么看你和魏璙道是很投缘哪?”

“在你们那些当官的中间,我只认识魏璙大人。如果没有他,我今天就是个哑巴。”

“哪个魏璙?”二夫人问道。

“就是以前咱们这个地方的里正大人。”

“现在已然是洛城户承了,六品正衙。”

二夫人笑道:“就是那个刀笔小吏啊!看不出来,此人道是官运亨通。”

邓通一旁判道:“魏璙此人官望不错,是个勤勉实干之人。”

这边徐平业已换上常服,“还是这样舒服!”

邓通道:“来日方长,以后慢慢的你就习惯了。这还只是候堂,如若今后你有机遇的话,不妨试试候庭待宣的滋味。据说曾经有人候庭待宣,候过几年的都有。”

“那咱就来个御前行走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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