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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秋冬季节,万物归仓。冬播之后会有几天的清闲,空旷的田野上几许乘风嘻戏的人们在牵放纸鸢。这是个丰裕的一年,人们似在庆祝,又似乎是在企祷来年依旧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黉中子弟们方外世事,正潜心经史,劳笔耕墨。是日,劲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恍若隔世的沉寂。高臻和萧覃扬鞭而来。在征得周侣首肯之后,宋远,宴嘉,彭岐和徐平也都纷纷牵出各自的坐骑,带上弓弩箭矢以及伴读的书童策马而去。他们一行十余骑穿城而过,引来无数人仰视羡忌。

在渡口,人马分渡,徐平等人先行渡过河东。攀上高堤,高臻欣然遥指:“那里就是角山了,每年我都会来此狩射。”放眼东南,约莫六七里地,有一座山丘。从洛水至角山之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灌木丛林,时有荒滩斑驳其中。高臻侃侃而谈:“此处地势低洼,是历年来行洪之地。洪峰强势时,水势漫漫,此处遥望汪洋一片。甚为豪壮!”

“此处都有哪些猎物?”彭岐问道。

萧覃拂袖临风:“多是些狐兔獾豺,偶尔会碰到野猪和狼等猛兽的。当然这要看运气了。”

宴嘉与徐平有点跃跃欲试了。

宋远道:“由此距离那角山不过六七里地的样子,怎地会有猛兽呢?”

萧覃道:“角山东麓延绵东南约莫三四十余里地全系猎场,数千顷呢!”

“如此便要好好耍上一耍喽!”彭岐不时回头看看渡口,马匹尚未渡完。

宋远看着彭岐的焦躁不安。笑道:“高臻公子,那角山是你家的,那这边的猎场岂不也是你家的了?”

高臻道:“非也,此地皆乃无主之地。”

徐平亦道:“那如果你种了,不就是你的吗!”

高臻道:“也不尽然!如若是你徐平兄弟,或可如是。臻则不然!”

宋远深知此中玄妙:“如今已事过百年,芥蒂恐怕已然全消了吧。”

高臻叹道:“难得今日高兴。各位兄弟务必纵情,今晚咱们就夜宿角山,篝火炙血了。”

马匹全部渡过河东,众少年纷纷翻鞍认蹬,抖动缰绳,纵马冲下河堤,直没入林。各自擎弓搭箭,搜寻猎物。寂静的丛林霍然被睡梦中惊醒,霎时间,飞狐走兔,掠雀哄禽。在看那羽泻如雨,矢若弥蝗,人喧马啸,金鸣憾山。徐平驱缰正在密林中穿梭,前面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河水约莫三四尺的样子,河宽三丈有余,徐平调转马头顺河而行。果然沿着河走收获颇丰。

申时时分,众人在一处荒滩处聚首,各自张列着各自的猎获,欣喜若狂。高臻一扫往日的矜持恪谨,豪气张扬得笑道:“时辰尚早,各位兄弟可有意登高临远。”宋远也是难得豪放,道:“如此更佳!高臻公子,咱们回马角山。”狂枭之际,众少年已然越过角山东南二三十里地了。萧覃未及言说当先放缰而去。接下来又是一场策马角逐的欢笑。

角山东麓,众人下马,放下猎获,顾自欢欣。简短歇憩之后,徒步沿山脊盘蜒而上。角山高约一二百丈的样子,山腰以下丛林密集。山峰顶巅处却没有一棵树木,唯见到青石嶙峋,杂草丛生。众少年精力旺盛,一路欢叫着,奔跳着,攀比着登上了峰顶,接下来又是一阵得喘息平复。居高临远,心境陡然豁达。登高惹来身上热汗淋淋,此刻再迎着清风习习,一袭凉爽欺身,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和惬意。夕霞漫天,飞鸿列列,此刻又唤起几多少年豪气。情不自禁中临风长啸更是一种豪放。目睹徐平宴嘉彭岐三人的欢呼雀跃,高臻的情愫也油然高涨,极目远眺,穹宇寥廓,夕阳无限,奋然高歌:“问天下,谁是英雄?任江南朔北,雁西辽东,青罡锋飒胡笳怨,狼帜漫卷五州红。白马啸西风!”

“好气魄!”宋远闻听赞到“高臻公子,你这颇具几分汉武纵横的豪情!”

宋远之言引得高臻的情致高亢,他信手指点莽莽天地道:“诸君且看,这浩瀚寰宇几度瘴霾弥漫,一致乾坤浑厄,这正是大争之世。臻狂妄,假天数二十年,定能让这天地明朗,九疑净洁。”

萧覃笑道:“你若得举事,覃或可佐佑。如何?”

宋远道:“二十年太久了。于今天下豪情早有恸天之势,唯盼那裂破苍穹的一道霹雳闪现。故而能一怒裂天者,天下尽归于此。”

宴嘉临风长啸意犹未尽,叹道:“登居高巅,啸舒胸意,乃大快之事。若能每日都如此畅达,或可修行超脱飞举之术,也不失为一种作为。高臻公子,你这角山果然是个好去处。”

彭岐思道:“我想起一句话来,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今天咱们登上这角山,尽览东都洛阳全貌,天下之志油然而生。大争之世是故,然我则更愿意理解为大为之世。争拿王锡九鼎,太累!若能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成就一番事业也未可知。你说呢?徐平。”

“难得今天畅快!明天还继续吗?哦,想那些做甚?我只管跟着你们也就是了。”

高臻笑道:“那是自然,今日游狩不过西麓一隅。自此向东三四十余里尽可围猎。”

果然回首远眺东南,蜿蜒着一条碧绿茂密的林木带

“高臻公子,那处丘垄可是你的?”徐平在东南方向看到一处高高的山丘。

“不是!”

“如果是你的就好了!”

“却是为何?”

“如果是你的,你完全可以将那个丘垄挖开,再沿着那条河高筑堤堰,这样你就可以多出不少田亩来。”

众人顺着徐平所指望去。“这何止不少!”宴嘉目测盘算着:“如若这般,高公子,单单这角山西麓到洛水堤这一片,就不下数百顷。”

宋远看看徐平,责道:“你这个徐平,总是有惊人之语。今天,高臻公子盛情相邀咱们来此骑狩,兴致正浓时,你又如何想到田亩上了?”

徐平顾自思索确是如此。惭愧报礼,道:“随口胡言,高公子见谅!”

宴嘉似通徐平之意,笑道:“徐平属意农稼之事,眼见这大好土地荒芜,是有感而发。”

彭岐笑道:“想当初,灞水河畔,你徐平不问奇闻异事,倾心插秧栽稻。可见徐平将来必定是丰田实廪的富贵人家。”说笑间,彭岐瞥见山腰深凹处炊烟袅袅,道“高公子,那边想必就是你家的庄园了吧!”

高臻寻目望去,道:“不是的,彭岐公子你往正南方向看,那边才是。”

萧覃狐疑道:“此处何时有了人家住户了?”

高臻道:“不会!这角山现在你看着高垄,每当洪峰强势时,山腰以下全没在水里,住不得人家的。哎!是喔,此处还真得有人家。”

“走!咱们看看去!”萧覃正色言道:“切莫发生什么事端来!”

六个少年下得山来,向那炊烟升起处寻来。

那是二十几个用杂草和树枝搭建起来的草庐,非常简陋,只能遮挡住雨雪,任由风走的那种几乎就是凉亭的那种草庐,约莫有七八十人,男女老少,衣衫褴褛的隐匿在灌木丛生的山坳中间。高臻随行的家丁一早就发现了,正在与之争执,看情形双方都有些亢奋。

高臻见状提步上前,萧覃唯恐有变紧跟其后。家丁见到高臻,急忙上前回报事由。原来这是一批西梁的难民避难于此。“你们没有对他们讲明此地危险,不适于居家吗?”家丁回道业已言明厉害,难民依旧不肯离去。

萧覃听罢怨道:“今天就该把张艺这厮叫来的,他们家的事自然交由他们张家自己了结。”

高臻审视了一下眼前众人,对家丁吩咐道:“姑且先这样吧,你速去山南庄子,叫人拉两车麦草和粮食来,他们这样如何能过?眼见雨雪将至,是要出事体的!”

宋远叹道:“如此真是难为高公子了!”

徐平也不无忧虑的叹道:“也只能先这般安置了。”

萧覃怨怒:“回头找张艺那厮理论……”

“是恩公!”难民群中突然异动起来,纷纷起身,向这边涌来,口中急呼:“是恩公!是恩公!”难民们踉跄到徐平面前,伏地而拜,“恩公大德!见过恩公!”

众少年霎时懵懂,徐平更是一头雾水。短暂的恍惚之后,众少年顿悟,目光齐聚到了徐平身上。徐平急忙附身搀起面前施礼之人,谓道:“老伯请起!晚辈承受不起!各位乡邻!快快请起!”众少年也纷纷上前搀扶。

只见徐平面前的老者回首喊到:“快!快!烧水做饭!”立刻就有人应承,去了。

“老人家?”徐平手扶面前老者,询道:“何故你们会隐匿至此呀?”

“此处本是无主之地,我等有意在此安定下来。”

高臻在一侧唯唯言道:“老人家,这恐怕不妥!现今是隆冬季节,河干水冻,看不出什么!待到来年开春,这里是要行汛漫水的。很是危险!”

萧覃及宋远等人也都出言附和。

在看那老者微微笑道:“公子所言不假!但小老儿咨询过这附近的乡邻,此处洪汛年年都有!然巨洪大汛却不然,或三五年亦或十余年未期。况且即便时逢洪峰大汛,水漫不过到那里。”老者手指远处巨石。

“何以见得?”高臻道。

那老者紧走几步,来至山石前,手指石上一条青墨线条道:“公子且看这水线就明白了。这是最高处的水线了。还有那些树木也是极好的佐证。漫水之木,树干有藻。”

萧覃宴嘉彭岐顿觉好奇,纷纷上前辩识。果然顺着山石上的青墨线举目望寻远处,山体树木之间隐约一条水痕浮动其中。

徐平眼见草庐简陋,不无忧虑道:“那你们在此将何以安身呢?”

那老者信手指向山下那一片灌木林,“我等打算在此处开垦田亩。”

此言一出,众少年齐视徐平,会心大笑。

宴嘉道:“既如此,徐平,你的心愿达成了。”跻身老者身侧,又道:“老人家,你可看好了,咱们这位徐平公子,早有此意!如此还要多谢成全。”

彭岐亦笑道:“老人家,您老可要多多的开垦才是!”

高臻似有所思,笑道:“如此,徐平,我可将这角山贾借与你,聊做你济民之基,如何?”

宋远止住众人嬉笑,道:“且看徐平如何应对?”

徐平收住笑颜,道:“如此甚好,大家均可自食其力了。只是这隆冬将至,大家唯恐要受冻了。不如这样吧,你们明日可以过河,去我那里取回些所需之物,挨过这个冬天才好!”

萧覃见状,言道:“我看今天夜里咱们就在这里住下如何?”

高臻斟酌稍许,道:“如此看来,也只有这样了。那就将咱们今天的猎获全数拿过来,与大家同乐!”

当晚维见篝火熊熊,灼肝炙肉,金杯邀月,笑语欢颜。

下学的心情固然舒爽,回家的情切更是愉悦欢畅。快马加鞭,迎风长啸尽显少年狂放。徐平主仆三人三骑一路飞奔而来,门前下马,直奔后院。撩起毡帘,就看见徐锃正在和母亲说话。

还未等徐平开口,徐锃就抢先说话了。“呦!正主回来了。一路辛苦,快请上坐!”

徐平不解,道:“大哥来了!”

“来了!”徐锃道“这不拜你所赐,我就来了!”

“我又怎么了?”

“我来问你,那河东是怎么回事?”

“什么河东河西?我哪里知道?”

“你到是忘性大。不是你让福子带人来拉走十车麦草去了河东吗?”

“唔!原来是这事。怎地?有何不妥吗?”

“看来这纵容难民拓垦荒田之事,还真是你做得?”

“确也如何!”

徐锃没好气的对着二夫人道:“二娘,看到没!这就是个惹事的祸害!他要是三天不闹出点事来,那就感谢上天有德了!”

徐平不解,正待与之理论。二夫人笑道:“先行更了衣再说。”徐平依言退到屏风后更衣。这边徐锃正在向二夫人讲述河东之事。

自从那日徐平等少年戏谑之后,难民们竟然真的拓垦起荒田。此举也迅速招来更多散落在各处的难民纷纷汇集到角山之下,短短十几天的时间,角山下就聚集了七八百人之多。他们还自行分置了三个村子,统称‘徐圩’,全部扬称统归徐平治下。眼见事态在进一步扩大,这边必须尽快拿出应对之策。

二夫人思虑斟酌稍许,道:“你们是怎样个对策?”

“正是不知如何应对,才来向二娘请示。”

“平儿,你是怎样个想法?”二夫人冲屏风后喊道。

徐平换好常服出来,看着徐锃道:“大哥可知他们开垦了多少田亩了?”

“据说有二三十顷之多了。”

“怎地才是这点!”徐平喃喃自语着坐到二夫人一侧。正色对二夫人言道:“母亲,可知那河东无主之地可有千顷之数。盖因规避洪水而荒芜着,也着实可惜了!”转而面对徐锃“大哥,你时才说他们自行分置了村子,叫什么‘徐圩’。徐圩就徐圩,我认下了。”

“听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徐锃气急败坏。

徐平笑道:“母亲,我是这样想得,这些难民已成事实,如果放任自流,唯恐有变,还不如将他们集中起来。他们不是开垦了田亩了吗?如此也就任由他们去就是了,反正都是些无主之地,开就开了。他们有了田亩,也就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根本。正所谓本立而道生,随之而来的牧领之策也就水到渠成了。到时候再将他们的人员地亩本册交由官家即可。咱们能做得不过是再舍出些粮食来,让他们渡过这个严冬也就是了。”

二夫人不可置否的笑了笑,道:“真真是个猴崽子!你父亲的‘实廪渡济’,你竟然是这般领悟的。”而后,沉吟稍许,又道:“子承父愿,这次就依你了。傻小子!实廪渡济不是拿自家的粮去渡济的。只此一次。等你将来做了官再去作为吧!”

“他就是个败家子!”

二夫人对徐锃道:“既然这小猴崽子笃定了,咱们这次就依了他。锃儿,你回头叫景儿润色一下成文,提前到官家报备,言明此事因果。然后你再叫上老三,你们去趟河东,妥善安置。对了,你就叫老三蹲守在那儿吧,里外照应调度才是。不过有一点,务必使难民们一一登录造册。”

“二娘,还有一事。”徐锃又道:“既然设村,用不用立仓储?”

“仓廪自然是要立的。只是这新拓的田亩,尚无收成。且待到来年田亩有产时再立也不迟。”二夫人言罢,见徐平欲言又止,问道:“平儿,你是什么意思呢?”

徐平若有所思,:“母亲,您看这般可好,仓廪即刻就立。仓廪者,安民之所也。有了仓廪,这些难民就安心了。也就更加便于领牧驾驭了不是。”

二夫人道:“你的意思是要先度支些粮食去盈仓充廪了。”

徐平潜潜道来:“那个地方也只有角山顶上可以筑仓,高臻公子也有意成全此事,奈何他身份敏感,只能望而兴叹。他有意贾借角山,咱就顺水推舟,就在角山上安筑义仓。”

“义仓!”

“是。河东之地非是家产,立仓不宜做家仓。”徐平振振有词“义仓旨在渡济难民所用,个中度支营储理当交由官家节制才好。母亲,您看是否得体。”

徐平一席话,听得徐锃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眼看着面前这个幼林少年侃侃而谈,条理清晰,主次分明,且气度铿锵,掷地有声。不由得他心头一热,他投目二夫人,母子之间会心一笑。

自始至终二夫人始终敛口,耳闻目睹徐平的夸夸其谈,心中不免几分窃喜。感慨养儿幸甚。见母亲投来慈祥和慰的目光,徐平的心中愉悦,又道:“母亲,明天我想和哥哥们一起去趟河东看看可好?”

二夫人笑道:“这个且不急。我这里还有事要你去办。锃儿,河东之事你和老三酌情处理吧,万事以和稳为最好。区区几百人的归置,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能小觑。仔细处置吧。”

徐锃起身走了。徐平将之送至门外,转身回来。二夫人此时正仔细上下打量了徐平一番。笑道:“说说吧!小猴崽子,刚才那些道理是谁教你的?”

“什么道理?”

“你刚才不是还夸夸其谈什么安身立命,本立道生,牧领之策还有那个什么义仓。你这都是那里学来?依你现在的年龄,你师父充其量也不过是对尔等实施开蒙之教。又怎会这么早就进行授业方面的功课呢?”

徐平惭惭一笑:“先生没教过。这都是我自己想的。”

“不能够。没有经历过又怎会有此等见地?”

徐平笑道:“母亲多虑了。母亲,时才您说有事吩咐。什么事?”

“唔,险些忘了。你舅舅来信,邀咱们今年去京都过年。还有就是权儿已被皇帝指婚。”

徐平大喜,道:“不知是哪家小姐?”

“是皇帝的女儿,晟华公主。”

“那建良哥哥岂不是要做驸马了。那公主漂亮吗?”

“我哪里知道。我又未曾见过。”

“那咱们何时去京都?”

二夫人欲言又止,思忖片刻道:“还早。咱们先准备着就是。你现在就给你舅舅手书一封,看看他们是如何安排。”

徐平雀跃而起。喜道:“我这就去。驸马!嘻嘻。哦,对了,好久没有阿英和硕莫金的消息了。这次一并了。”

望着徐平欢欣雀跃的身影,二夫人感慨万千,喃道:“真真就是个猴崽子。”

在福子的引领下,徐锃,徐三和喜旺一并十几个庄丁,以及二十车粮草布绵渡过洛水,来至角山。众流民见知主家到来,纷纷围拢过来见礼。在几个理事的陪同下,徐锃巡视了流民临时的居家和新垦的土地。按照预先的安排,先行发放了粮草布绵,然后围坐在火塘旁商计着应尽的相关事宜。次日,徐锃便开始带人在山顶着手围建仓廪了。喜旺则召集人员归置居家草庐。徐三是个性情中人,爱热闹,重侠气,自告奋勇督领众人丈量新拓的田亩。行到中意处不失时机的告知还可拓展开垦面积。

他们这边热火朝天,引来周遭邻里的围观。徐三豪情高涨鼓动他人一同加入。眼见私拓公田无人问津,也都壮起了胆量,悄悄的圈界起荒地来,静观时机成熟时再行垦植。河东之事在洛城地界引起轰动。街里巷闾间舆情鼎沸。更有甚者,此风迅速波及洛城以外的各州县,圈地私拓之势蠢蠢欲动。各州府的呈文上疏纷纷上表高庙,高庙为之震荡,应对之策议商榷难定。

又是一个休课日,徐平孤身来到户承衙门,吏役进去禀通,徐平就在阶下等候,过去了许久始终不见传唤,徐平只得耐心等候,如此又过去了柱香的时辰,才见吏役宣堂。徐平正襟上的衙堂。但只见是魏璙正在案上凝神阅申卷宗。徐平行至案前屈身秉礼下拜,道:“黉中弟子徐平拜见户承大人!”

那魏璙微微用眼角觑视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卷宗。道:“哦!是徐平公子啊,多日不见,你好生清闲啊!今日如何抽出闲暇来看看本案了?”

徐平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礼,虔诚回禀道:“大人息怒!学生知道这次又给您惹祸事了。特来大人案前领罪请罚。”

“哪里,哪里!咱们这堂堂的洛城琼花哪里会做错事?徐平公子,你太过谦虚了。”

徐平见知不妙,又是深深一礼,道:“大人息怒!徐平有罪,全凭大人处置。”

“但不知你有何罪呀?”

“大人容禀,日前学生孟浪,于河东私纳流民,怂恿流民拓垦无主之地。狂妄触犯了国家法度。今日特地拜服大人案前聆听大人训诫责罚。”

“你道是乖巧伶俐!你道如此就能逃避王法国律了吗?今日必定要严厉的惩治你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那魏璙一记清脆的惊堂摔案,怒道:“我来问你,那徐圩所谓何故?”

徐平腆颜赔笑,自怀中取出备好的流民名册及私拓田亩本册,双手奉上。口中回禀道:“大人息怒!这里有河东流民名册以及私拓田亩的明细本册呈报大人案前。”

“你将这些奉上本案却是何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呈报公堂,还望大人垂怜,与之正籍入户,归于王化。”

魏璙气恼笑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自己如今尚且论罪议过自顾不暇了。还有情致来顾及旁骛。”说着,顺手接过差役递上来的徐平呈送,口中依旧责训未止:“你徐平且听好了?你无职无爵竟敢擅自僭越行权牧狩黎民,此罪一。私纳流民,妄设村圩此罪二。目无法度,鼓动乱民滋事,祸乱地方此罪三。妄动防汛行洪之地,隐患民生,此罪四。联媚前朝余孽,意图谋反,此罪五。废驰法典,私自为流民确籍贯户此罪六。”魏璙滔滔不绝的数典了徐平六项大罪后,轻轻缀了口茶水,缓缓道:“徐平,本案定你这六项大罪,你可服?”

徐平垂手恭立,无以应对。

魏璙见状嘴角微翘,起身离凳,绕过公案,步下权台。行至徐平一侧,娓娓言道:“我这里还有一项,正在斟酌酝酿之中,何妨劳驾阁下润色一二。近一个月来,自洛州之外,徐兖泗濉淮潞等各州私拓公田之风来势汹汹,几近失控,大有撼动国基之势。然追根溯源你徐平便是这始作俑者。你与本案断断这项罪责当惩属谁人呢?”

徐平闻听反而笑道:“大人可知所得田亩几何?”

“此时你还能笑的出来!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莫非你还嫌弃此事不大么?若放任自流下去,恐怕将有万顷公田被私垦。”

徐平深深一拜,道:“如此弟子这里先行恭喜大人了。大人治内能有此政绩,堪为表率千秋了。”

“巧言令色!民间私拓公田,盖系本案失职。你这喜从何来?我道是想听听你这个恭维来自何处?”

“大人容禀,民间私拓,盖因有田可拓。民间疾苦,连年兵祸水患,致使万里良田废驰。如今皇恩浩荡,政通人和,正值百业复苏之际。荒田复垦自然是情理之中,民心所向的事情了。弟子妄为触怒国法,自当领罪认罚。大人所虑者,不乏王法督漏,节制有失之政。”

魏璙气色暖缓,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口若悬河。

“大人!”徐平见魏璙面色威怒不见,不免平添了几分谈趣“可否考虑一下,在那私拓之地上设置‘义仓’。如此官威民意,两相充斥便可迎刃而解了。”

“义仓!就是你在那角山上所立之廪?”

“是!”徐平由怀里取出一折,呈上。“大人,这是弟子呈阅的有关义仓的相关通释。”魏璙信手接过,未及打开。徐平这边谈性正浓:“大人试想,但凡私拓之处,广设“义仓公廪”,施行官度民支之营略。倘若日后再逢荒难,大人以实廪之基,稳操应对,何患可惧呢?”

魏璙心中不免惊叹面前这个少年的心胸和眼界。口中不忘斥责道:“大胆徐平!竟敢这里大放厥词,妄议法政,藐视公堂。纵使你徐平今天能舌灿莲花。但你这妄触国法之罪是躲不掉的。你先回家等候处置吧!”

徐平深深一礼,默默退出衙堂。

更漏沉沉,烛火莹莹,这是一个难眠之夜。踱步于庭前,辗转于三尺公案,望着那一匝徐平呈上来的角山下流民名册以及所拓垦田亩的本册,还有地方里正的呈文和已经用过官印的户部奏折全然摆放在书案上,魏璙此刻感慨万千,一并呈报户部的这份关于徐平个人的中正附折,他还在酝酿之中。河东私拓公田一事,宛若死水中一石微澜,牵动民间蠢蠢欲动。洛州之外,青潞徐济商兖泗淮睢各州民间业已蔚然成风,‘假民公田’看来已是大势所趋了。正当皇权政令权衡取舍之际,‘义仓’的出现让整个事态的处置发生积极的逆转。针对一个尚处幼林的顽劣少年,如何去品评考量,如今全然落在他手中的这枝毫笔上了。就在今天的上午,徐平投帖来拜,言明河东拓田的前后因由,坦然承担了个中矫罔国法之责和僭越之罪。在与他的交谈中,魏璙这才发现面前这个少年的异禀之处。也由此感叹自身的心界和修为上的差异。

呈奏

西梁破,流民涉洛,有徐氏平者携亲族以赈。洛地豪强策应之。坊间民與美其誉‘九疑琼花’。

徐平者,年十六,籍洛城,故洛西侯徐戟之第七子也。六室所出,母刘氏。三岁过继二室刘氏。十二及冠,少多颖慧,曾辟通河渠百三十六丈以平地亩。入蒙学,师从周侣,游历江南三载,尚在黉中。换庚婚约冯氏,前尚冯清铭之女。

今有匿于河东角山之流民者,私拓无主行洪之地以为田亩。平狩河东,见,赈以草暖。言:拓田以为自食其力者,善。遂报备官中。拓田之势蔚然,平置三圩,纳八百六十六人。得田三十七顷又三。平又立‘义仓’于角山之巅。充廪五十石以安民。

‘义仓’者,官度民支也。界于国仓,府仓,私仓之外,入廪之粮,皆新拓公田之穗也。

私拓公田起于洛,衍及青潞徐济商兖泗淮睢各州,假民公田之势汹汹。

中原之地河泽密布,水网繁织。平登角山指洛水道,通渠洛水,可得田千顷。瞩目皇舆叹,仰国力,修河治水,整饬地亩,广设义仓,盈廪之德或可成也。

谨持中正。

三公

里正

户承

闲来无事,书案聊赖,徐平想起那日角山上少年豪放快乐的情景。信手记下他们四人畅咏的那几首诗。二夫人见徐平每日潜心文修很是欣慰,亲手烹煮甜羹悄悄送来。“平儿,先歇息一下,吃点羹。”

徐平顾自埋头行毫,口中应道:“我这就好了。”

“写些什么呢?”

“无聊闲笔乱写的。”徐平放下手中笔,接过盏,品尝一口,大赞甜爽。

看到书案上的诗句,二夫人的表情瞬间凝滞了,不油然得让她举目审视着徐平。

“有何不妥吗?母亲!”徐平发觉母亲神情异样,怯怯询道。

“问天下,谁是英雄?任江南朔北,雁西辽东,青罡锋飒胡笳怨,狼帜漫卷五州红。白马啸西风!这是你的诗句?”

“我哪有那等才情。这是高臻那天在角山上吟诵的,我闲来无事就给记下了。是不是哪里不当之处?母亲,您可别吓我!”

“那你是否也有天下之志呢?”

徐平悬起的心平复了下来。他即刻起身放下羹盏,搀扶二夫人坐到书案前。言道:“母亲多虑了!这诗句不过是那高臻的徒思妄想的呓语罢了。试想整日功研文字诗赋的学子书生能有什么作为?宵小蝇思耳!我们先生教授我们的主要课业就是注重身行,崇尚做为。诗词歌赋,不过是怡情之技。当不得主业的。”

“既然这样,你就不该写下来。”

“为什么?”

“荧惑之物,乱扰心境,多留不宜。”

徐平唯诺。

二夫人起身,拍拍徐平的肩,示意徐平坐好。“儿啊!你可知天下为何物吗?”但只见二夫人绕过书案,双手背拂,谆谆而教:“天下者,大器也,帝王者,重位也。昔日,东阳少年杀县令反秦,力举令史陈婴为王。陈婴将此事奏禀母亲示下。陈母劝慰陈婴说,自从我嫁到你们陈家几十年了,从未听说过你们的祖上有过此等尊贵。今天这个尊贵来的太猛烈,太隆重。不是个吉祥的昭示。你不能王,还是做个辅臣吧。日后或可封侯。即便举事失败,你也不会因名气太大,或可流亡他乡。陈婴听了母亲的话,回头对举事少年们说,要尊王必须要找个名门世家才好,我的家世不行。”

“那后来呢?”

“这个故事告诉你,做人不可痴人说梦,好高骛远,还是固本培元的好。”

“不是这个,母亲刚才您讲的那个陈婴后来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故事讲到此处,大意已明。你还要如何?”

徐平悻悻道:“母亲专会吊人胃口,故事才讲述了一半。”

二夫人生气骂道:“小猴崽子,给你说了那许多,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母亲之意,孩儿明白!我无天下之志,更无非分之想。平儿此生惟愿秉承父亲宏愿,倾心盈仓丰廪,渡济苍生。可是,眼下孩儿就想知道那陈婴后来怎么了?母亲!求求您了!母亲!”

“那你需将这些扔掉才是。”耍赖是验证母子之间情感的最佳方法了。

“这就扔。”

“真拿你这个猴崽子没办法!”二夫人手指戳了戳徐平的头,笑道:“那陈婴后来就说道,楚将项氏是名门世家,今项梁举事吴中,不如咱们归附项氏反秦。而后,陈婴就归附项羽麾下。秦亡之后,陈婴封地东阳。汉兴之时,高祖念其信谨持重,尊为长,封侯吴中。汉兴四百年,距今五百多年了他陈氏一族始终兴盛不衰。”

“那再后来呢?”

“小猴崽子!你耍老娘呢!”

徐平厚颜偎依着二夫人。二夫人无奈叹道:“这辈子欠你的!再后来就出了个陈霸先。”

徐平顿悟:“莫不是现在南陈国主的爷爷还是父亲?”

“这个你道是知晓了。他陈氏辗转五六百年,方才有了这不过是一隅之主的气候吧。”

肃夜,徐平独自默默地站在那幅九尺大汉皇舆面前。这还是那幅他在建康买的那幅帛质與图,已被他做成屏风,就放在他的书房里。面对皇舆徐平总会萌发出许多遐想!当然这也是他乐此不疲的一处乐趣。“哲蜜,取九尺锦帛来。”哲蜜和福子此刻正昏昏欲睡,听到叫差,即刻来了精神。“福子,你来研墨。”很快书案被整理光洁,铺好锦帛,徐平凝神稍许,下笔疾书:

所以理人者,先务农人。农人非徒农人,农人非徒为坠利也。贵行其志也。人人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安则主位尊。人农则童,童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是故天子躬率,诸侯耕籍,田大夫士第有功级,劝人尊坠产也;后妃率嫔御蚕於郊桑公田,劝人力妇教也。男子不织而衣,妇人不耕而食,男女贸功,资相为业,此圣王之制也。故敬时爱日,埒实课功,非老不休,非疾不息。一人勤之,十人食之。当时之务,不兴土功,不料师旅,男不出御,女不外嫁,以妨农也。

扬扬洒洒几百字,跃然锦帛之上,挥运流畅,一气呵成。

“明日着人封裱起来。就放在这里,高悬于中堂。”言罢,转身睡去了。

课间休息,周侣偶尔也会和弟子们闲聊些坊间的奇闻异趣,与之同乐。

“先生,这国子生和太学生有何区别和不同吗?”徐平或有一问。

“何故有此一问?莫不是你要入试国子寺?”

“我母亲有此意。”

周侣审视了四个弟子期待的眼神,言道:“国子寺与太学同属官学,宗旨是为国家培养人才。这里往往会有一个误区,就是官学出来的人不一定就是官。官学主要的课业是教授官家各部衙署内部细节职能的分项。诸如文档的分类,密存,调阅,借记。人事的升迁,履历,籍属,官评。钱粮纳入敷出库盈。以及各个职能之间牵连纵往的关节等等,千別万类的,极是繁杂。官学就是培养运周个中技能人才的。国子学呢!基本是着眼于朝廷六部九卿个个衙门,太学则更加着重于下面个个州郡县里了。也因此自古有制,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家弟子方可入试国子学。余下入太学。”

宋远忖道:“如此说来,全然仰赖父亲的官级了!”

“也不全是,有的还可以仰仗祖辈的荫德。当然也有人是完全靠着自己的努力博来的。诸如汉武帝时期的桑弘羊,他的父亲当时还只是个五品。十三岁时,桑弘羊凭借优佳的德行和超人的心算之术,被汉武帝破格录用国子学。”

宴嘉唯唯诺道:“盐铁之辩。我父亲每每乐道,便滔滔不绝。”

兴致正浓时,邦博尔神色匆匆闯了进来。疾呼:“主人!黄门侍者到了,圣旨即刻就到。”

“什么圣旨?谁家的圣旨?”徐平不解。

宋远宴嘉听闻,急忙催促道:“真是个呆子,你家有旨。速回家接旨。”

周侣笑道:“徐平,你家中有事,速回吧!”徐平对周侣微微一礼,闪身去了。

“徐平不会出什么事吧?”彭岐揣测道。

“咱们这些幼林少年又能出什么事?”宋远道“既然劳动了皇帝陛下,显然是他们家里大事。或许是他母舅家的荣耀余荫吧。”

看着徐平行色匆匆而去,周侣拂袖忖度,道:“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徐平出仕之期应该是到了。”众弟子惊诧。周侣望着余下的三位弟子慰道:“莫急,你们也快了。”

快马还未进村,徐平就看到全村人,无论老幼妇孺全都净衣肃容,聚集在村子正中的大道上肃立着,自家门前,四个黄衣侍从装束的人垂手静里。徐平径直进得院子,但只见徐锃带领徐氏宗族的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徐锃见徐平到了,低声道:“快回去更衣。圣旨即刻就到。”

徐平转头看看右侧女眷阵中,母亲和娘亲此刻也都肃穆以待。二夫人笑意融融冲徐平招了招手。徐平起身过去。“去把那件绛锦礼服换上吧!”二夫人低声提点。徐平这时才发现今天母亲和大娘三娘都穿上了父亲在世时奉制的云纹诰命朝服。娘亲也换上了她从未上身的锦缎吉服。徐平依言进得书房,哲蜜和福子这边急忙准备梳洗装束。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徐平再次置身院中,徐平预意委身六哥身后,徐锃示意徐平立在自己身侧。

约莫一柱香的时辰,只听到远处传来金鸣号炮声,紧接着就看见银辔马队列阵而来,在后面就是旗伞仪仗,直待门前几匹紫骢停下,几个人下马进来。只听得有人高唱:圣旨到!

这边徐锃躬首应道:“徐锃携徐氏宗族恭迎圣喻。”而后,徐平跟着所有人等伏地行礼。

只听那黄门侍者高声唱道:

诏:乾坤浑厄,环宇不靖。昔南陈萧逆,兵戮光州。圣朝挥戈靖绥。诸功爵赏。咨尔徐平,正气渊深,五精英秀,辨惠有章,趋进合礼。犹虽幼林,已成德器。特进国子生员,供侍郎王中。承袭洛西侯爵。秩一千石。徐母刘氏,毓出高闳。协辅中闺。温慧宅心。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册诰命颐养。俸五百石。都指挥洛仓同知度支事徐戟,追嘉柱国,济安公爵,谥忠勇。

钦此。

徐平协同族众齐呼万岁,起身双手高擎,接过圣旨。

这时只听得有人说话:“洛西侯,那这还有冠带朝服那个来接呢?”

徐平急忙将手中圣旨交由徐锃手中,二次举臂高擎,口中山呼万岁。

只听得又有一人笑道:“可以了。其他人等可以退下了。洛西侯,身边侍候就行了。”

徐锃忽然叩首礼道:“拜谢晋王殿下!”而后起身引着徐氏亲族一并退下去了。

“咱们书房说话吧!洛西侯。”听声音是头一个说话之人。

徐平低着头,毕恭毕敬的侍候着,一切来的太过突兀离奇。徐平心下始终找不到缘由,元神尚在游离朦胧中。引得来人进得书房,恭让中堂。

“看看!这三年不见,人完全长变样了。”就坐正位的人在说话“也高壮了,好像快有你高了。”

“这里好像是有胡须,眉目也更加英俊了。”

徐平抬起头,定神观看,一潮心血陡然汹涌。但只见中堂正中拂袖站立一人,身高七尺,紫金鎏冠,一身金魑黯纹黑袍,胸前金蟒凌云。望面上看,天庭净白,重眉逶迤,炯目通透深远,面若朝旭,中庭高峻,玉齿红唇。“阿英!”徐平失口道:“是阿英!”疾步上前,双手伏握来人双肩,用力抖悚,欣喜若狂。道:“阿英兄弟!别来无恙!”

“错了!”旁边有人笑道:“你应该称谓晋王殿下!”

“变了,都变了!”徐平对着那人笑道:“高了!更加英俊漂亮了,仪态也变得端庄持重了。眉宇间的气晕多了几许威仪。硕莫金!”徐平惊呼“硕莫金!”

徐平几近癫狂了。

杨英微微笑道:“难得你我还能有这般挚纯至真的朋友。”

硕莫金摇首叹道:“我想像过你徐平和咱们见面时的情景。可也没你这么惊悚的。傻小子!醒醒吧!”

徐平收敛笑意,正色审视了左右,回身关上房门。口中喃道:“关上这房门,咱们先乐上一乐!”而后,他一手一边肘挎着杨英和硕莫金,避开中庭。三人进得右侧书阁,在暖榻上坐下。“莫说话!且这般感受一下。”三个人齐齐安坐在暖榻上,闭着眼,兀自觉知着。“还记得你们那时的容貌,转眼之间都变了。”

“是啊!你徐平的唇间不是也有绒须了吗。”杨英曼曼低语。

“时间过得真快!”硕莫金亦叹道。

“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你们俩个谁是王?”

“你猜!”硕莫金笑道“到此刻,你徐平的元神才算回来了!”

“是阿英!”

“何以见得?”

“气晕!阿英眉宇间更显霸气。”

“如何不是我?难不成我就没有吗?”

徐平睁开眼,放开各自手臂。道:“你也有。不过较之阿英,你总是欠缺一点。”

硕莫金打趣道:“如此你还真就错了!”

杨英起身下得暖榻,环视书房。道:“如何?可有意帮我?还是你自王天下。”

“我王?亡我吧!”徐平愧喜“能侯于斗室,亦是腆仰祖荫了。”

“你还行!这个死胖子就不如你,他总想和我比。我有什么他就要有。”

硕莫金汗颜道:“要不就白跟着你混了!不要白不要!”

“我有一事不明。”徐平起身来至杨英身前,道:“你怎地就成晋王了呢?”

“家父是当今圣上。皇帝陛下!”

硕莫金一旁道:“阿英三年前就是晋王了。”

“那上回如何没听你们说起?”

“你说的是咱们去国子寺那回,当时阿英还没有被册封呢。对了,就是那一年的年底,阿英才被封爵的。”

“你都是什么记性。”杨英呲道“是第二年的年底好吧。国子寺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有这么久吗?”

“妍儿是那年加笈的好不好。”

硕莫金唯唯诺道:“应该是了。”

徐平又对着硕莫金问道:“哥哥怎地也成了唐国公了呢?”

“我本来就是。”

杨英一旁说道:“我姨夫去世的早,硕莫金就承袭了我姨夫的爵位。”

“我九岁时就承袭了。”

那幅大汉皇舆引起了杨英的注意,“徐平何处得来此物?这可是好东西。”

“这是我在建康买的。就为了此物我还被张先生大骂了一通。”

“却是为何?”

“少不更事。自然要挨骂。”

移目中堂,杨英默读锦帛所书。良久,道“看来这几年你确实精进了不少。”

硕莫金亦道:“单从此文来看,这家伙的修为在我之上,与你却有伯仲之分。”

“不然,文以心修。徐平志在农桑,将来或许是个司农令。”

“何必将来?”硕莫金突然转首门外,高声喊到:“晋王口谕,晋洛西侯徐平任司农令,官二品,禄两千。”

刚刚还是秉持端重的杨英突然回身抬脚就踢。硕莫金侧身闪开。口中诡异怪叫:“早防着你这着了。没踢着!”一击不成,杨英再踢。硕莫金再次避开。“徐平,过来抓住他。”杨英气急,疾呼外援。徐平见状玩性大起,欺身上前拦住硕莫金的退路。硕莫金笑道:“还真有帮手,只管上来,我一并应付了。”说着伸手去拨开徐平,徐平这边探手接住,翻腕扣拿。硕莫金一惊,道:“吆嚇!练过。”反手拆解。徐平这边顺势,一手滑向硕莫金肘腕,另一只手探拿硕莫金腰带,脚下轻轻一个闪挪。硕莫金即刻失重,倒卧在暖榻上,杨英见势,一个健步跳上去,分腿跨骑到硕莫金身上。硕莫金欲起,徐平分手扣拿硕莫金腰间笑肋。硕莫金随即大笑失力。“看你今天哪里逃。”杨英双手擒拿住硕莫金的头笑道“终于有人可以治你了。说!怎样受罚!”

硕莫金吃笑,道:“徐平,你且等着,咱俩没完。哈哈!别挠那里!哈哈哈!”杨英紧紧摁住硕莫金的头道“说!你是不是要反我?”“没有哇!”“不说实话!该打。说实话!我就饶你!”“哎呀!徐平你松手,哈哈。我说实话!我说实话!你让徐平松手。”“不行!先招!”“我说,我说,我想反。”杨英笑道:“呸!你个乱臣贼子。看我剜你的眼,黥你的面,缝你的嘴,割你的耳。”室内一通喧闹。室外兵甲仪仗严阵以待。只待精疲力尽时三个少年尽情地躺在暖榻上。

“许久没有这般开心了!”杨英怅然若失的感慨道“这种感觉真好!”

“是啊!”硕莫金也是若有所思的叹道“奈何你皇权在肩,万事不由人。”

“我也是。”徐平二目失神地盯着房梁“真想回到孩提时,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硕莫金霍然起身,道“你们俩聊吧!我去整饬卫队仪仗了。”临走还不忘指着徐平道:“徐平,你且等着我,找时间我一定要和切磋一二!”徐平笑道:“随时恭候。”硕莫金快步出去了。房间内只有徐平和杨英了。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许久许久。

“你是王?”

“我是王。”

“你居然是王。”

“你作何感想?”

“你让我好好想想。”徐平环顾左右,然后冲窗外喊到:“哲蜜,上茶。”果然,哲蜜应声进来。步好茶盏,躬身退下。

杨英怨道:“你这家伙,现在才想起来事理。”说罢,端起茶盏,轻轻缀了一口。

“你是天下王,我是王下民。你是我的君,我是你的民。当敬畏之。可咱们又是朋友兄弟,当同袍亲泽。哎呀!这关系有点乱。我需仔细捋捋。”

“我高高在上,你需敬。我与你弹缨之谊,当亲。你只需要斟酌你我设身处地即可。”

“这只是一层,还有另一层。你王天下,你王天下,你王天下!哎呀!这太大了,太大了!”徐平有些语无伦次,最后他猛地拍案而起,冲着杨英深深一拜。道:“恭喜你!你王天下,那这天下岂不就是你的功课吗?有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阿英!你囊有天下之大,岂不是可以真真正正的为所欲为了吗!那将是何等的洒脱和豪放。”

杨英诧异的看着几乎癫狂的徐平。

“阿英!这次你务必要带上我。想想都让人兴奋。”

“你也是这么看?”杨英惊异。

徐平侃侃而谈:“阿英,不怕你笑话!你可知道我多希望能有这么一个机会。每当我看见那大片的土地闲置荒芜,心中都会想,如果我是那土地的主人,我定然不会坐视不顾的。你见过江南的水田吗?江南民众惜田如命,纵是这床榻方寸之地也被用来耕种。五步之田就可养活一家人三五月的吃食。而我们这边徒有大片良田却被荒芜着,为此无不耿耿于心。”

杨英笑道:“你徐平怎么说也是富硕人家,何故会如此呢?”

徐平抬首仰视高悬正堂上的那块‘实廪渡济’的匾额,悠悠道:“家父生前宏愿,惟愿丰仓盈廪以渡厄济困。”

“故此才有你纵民哄拓之事了。”

“那到不全是。那些难民拓垦已是事实,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杨英指点责道:“如此看来,你徐平也是胆大妄为之徒,自古官田地亩皆有国法牧狩,又岂能任由私拓私垦的道理。此次如果不是你哥哥徐景提前报备,还有地方中正偏袒,你这次必定难逃法典。想我北地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区区萤界地亩又何必当真!”

徐平闻言奋起,道:“我则不然,君莫小看了这区区萤界地亩,奈何集腋成裘,积少成多。我且于你算一笔账。假设河东之地一千顷,以亩产五石为记。千顷之地所产几何?四万五千石。那这四万五千石粮食用作军粮,可养君王十万兵士几多时日……”

“徐平你且打住,容我思量!”杨英眉头一皱,起身离榻,踱步凝思。举目看到那幅九尺皇舆,近身观瞻。

徐平见状缄默,凝望着杨英。

“原来如此!”杨英忽然大叫道:“果真如此!妙极!妙极!看来我经营洛城的策略是正确的。我一统天下的时间被大大提前了。徐平,你真是我的知己益友啊!”

徐平懵懂。

“粮食!是粮食!”杨英兴致高亢,言道:“困扰我多年的症结终于找到了。是粮食。即便我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徐平,你知道吗?意欲牧狩天下的志愿,绝非易事。刚才你徐平一袭话令我茅塞顿开。徐平你来看,这是青潞徐洛济兖泗淮八大仓的分布,这不正是我中原腹地吗?我终于找到了答案,为什么我中华文明历经千年依旧兴盛不衰?是粮食。想我泱泱中华世代传承农耕业,就是在用最简捷最优渥的方式生产生存必须的粮食,也因此在一劳永逸的条件下得以繁衍。咱们可以这样设想一下,假如咱们仔细经营中原,就以拓垦田亩,种植粮食为切入点,不用三五年,就可以保证用兵江南的粮食问题。如此我二十岁之前便可天下一统了!”

徐平笑道:“我道我疯魔!感情你阿英也深谙此道。”

杨英谈英大开:“还有这里……”

两个少年相谈渐欢。从暖榻上,谈到书案前,最后他二人屹立在那幅大汉皇舆前,手指口悬,一幅又一幅宏伟的蓝图展现在两个人眼前。硕莫金再次进来时,他二人谈性不减。杯盏樽著之间,还不时禀舆高论。

当晚,杨英,硕莫金和徐平三人也还是在正厅的东暖阁内同榻而眠,抵足畅谈到很晚。第二天辰时才起身。吃过早餐,徐平陪着杨英来到随行卫士驻扎的兵营。还是和上次一样,兵营依旧安在山脚下,水渠旁,霞河边。沿着水渠的堤堰,三个少年一边漫步一边长舒着清新的空气,望着绚烂光芒的朝阳。

“徐平,我看你这个家仆很壮实。”杨英扫了一眼身后寸步不离的邦博儿“他是匈奴人吧?”

“是。”徐平招呼邦博儿过来。

邦博儿近前跪地行礼。“奴才邦博儿见过王爷。”

“今年多大了?”

“回王爷,奴才今年十六岁。

“徐平,我看他对你到时很忠心呀。不如这样吧,把他编入我的卫队给我当个侍卫如何?”

“那敢情好啊!”徐平转首对邦博儿说道:“邦博儿,还不谢过王爷器重。”

邦博儿急忙面贴黄土,磕头谢恩。

“看你如此高壮,不知你有多大的气力。”

“回王爷,奴才能扛起二百斤。”

“不信。你去试试于我看来。”

邦博儿乖巧,左右寻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物件。硕莫金见状,顺手找过一个束甲武士。“你就拿他一试。你若能将他抓起,便赏你个伍长。倘若不能你就只能做个兵士了。”邦博儿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束甲武士。说了一声得罪,上前一手扣住那武士的胸甲,一手抓住那武士的腰带。屏住一口气,双臂用力,看似很轻松的就把人高高举起。邦博儿的角力引来众多的卫士围观。

“看来你家主人,没有看错你。你叫什么?”

“邦博儿。”

杨英思索了片刻。“改个名字吧。你是匈奴人,其实早在远古时期,匈奴人也是我华夏族群的一支。这样吧,你以后就姓夏吧。至于名字吗就交给你的主人了。”

徐平笑道;“晋王爷这是考我呢?这样恐怕不妥吧。既然王爷您都赐了姓氏,不如一并连名字都赐了吧。”

杨英会意的点了点徐平。徐平拱了拱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那就再赐你一个名,就叫‘夔’吧。”

邦博儿那边跪地磕头,千恩万谢。

“去吧,去找胡将军报道。”

邦博儿雀跃欢腾一溜烟的混入了兵士的阵营中去了。

杨英回过头来看着徐平。“刚才你为何不应?”

徐平低声说道:“君子务本,本即以立,道自然生。”

“看来你这几年也没少读书。”

“这不是读不读书,读多少书的问题。这是个‘道’的问题。自古:君有君道,民有民道。是的。我们是朋友。可世事变迁,您现在已经是君王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适应您和我之间这种君臣关系的现状。”

“不聊了这个了。徐平,你这就要随我进京了,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吗?”杨英转换话题。

“有。就是我要去跟先生说一声最好。”

“你说的是周侣?”

“是。”

“那就不必了。因为他也要一同进京的。”

“难道是我先生也被你封了官?”

“这个周侣呀,是有大才的。只是此人恃才傲物,无心官场。父皇曾经派人与他交涉过,让他来去国子寺当个博士。被他婉拒了。”

“先生心性高洁,与世无争。刊行《千字文》是他毕生所愿。”

“说起《千字文》我倒有个好消息。我朝新立,根基尚且不稳。父皇推行新政,倡导以教广化国民,《千字文》一书将作为开蒙之典,广刊于天下。周侣这次进京就是督导刊行《千字文》一书的。”

“你是说《千字文》将在全国内刊发了。”

“是啊。此书构思精巧,文采斐然。所涉及的知识面广。从历史人文,社会伦理等各个方面彰显了我华夏文明的博大精深。是一本难得的好书。还有就是这书中所列各字全都是前朝右将军王羲之所书,这一点尤为难得。今后但凡朝廷上书都要以此等字形为楷模。逐步替代秦篆汉隶等字形。”

“那这样一来,先生就可以归隐山林,参禅悟道去了。”

“怎么?周侣是个修行的道士?”

“很奇怪吗?不瞒你说,我也曾经做了两年的道士。”

“是吗!没看出来。那你都修行些什么?来说说。”

“快别提了,那叫一个苦呀。砍柴烧水,耕田插秧,采药制茶,诵经习剑。哎呦!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打怵呢!”

硕莫金一旁插言:“那你们那里有女道士没?”

杨英没好气的瞥了硕莫金一眼,“这家伙没个正形!哎,徐平。”杨英抬起手指着面前的水渠说道:“你可知道,我也挖了一条渠。”

“是吗?在哪儿?”

“我挖的渠比你这要宽,要长远。它有三十丈宽,绵延五百里。”

“这么宏大!我必定要去看看,你告诉我在哪里?”

“它自京城西北引渭水,通汉漕,经潼关,入黄河。”

“难怪你能当王。”

“这还没完呢。等这条渠已完工,我还要在这里。就以东都洛阳为中心,向北通黄河,海河到涿郡。走东南通淮河,长江,直达钱塘江。我要将我泱泱中华打造成一个亘古不朽的盛世强国。

“这不对呀,你怎么把雄霸江南的陈国也划到你的蓝图里面来了。”

杨英临风微微冷笑:“陈国,我囊中一物而。我若取之,顺手拈来。等着吧。我会在二十岁之前,一统天下。再用二十年。我要将这里变成整个世界的中心。我必将成为这整个世界的主宰。我要用我的智慧和能力驱使万国来贺,百夷臣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初生的朝阳,在天边映射出五彩斑斓的霞光。七彩的祥云珲绕在湛蓝的天空,一个崭新的天地赫然苏醒。徐平几乎是仰望的眼神凝视着华光映射下杨英的身影,忽然变得高大巍威了起来。潜移默化中生出些许敬畏之意来。由此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自叹行知和心智都不抵杨英之万一,心悦诚服。

“何故无言?”杨英回首问道。

“我想起一句我玄通师伯常常念叨的一句民言谶语: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看来这句谶语要在你身上应验了。”

“这句马屁拍到正点了。”硕莫金一旁打趣。

徐平恼羞抬脚去踢,硕莫金闪身躲过。“没踢到。”

杨英见硕莫金洋洋得意的姿态也觉该踢,便也上前帮忙。硕莫金见二人联手,转身逃开,杨英和徐平二人飞身就追。三个少年就在水渠的堤堰上嬉戏开来,后面的士卒只得远远的望着,笑着,这可是他们很少能够见到的情景了。

三个少年玩笑了好一阵,那边军马卫队仪仗业已整装待发,杨英看了看天。道:“给你三天的时间,收拾收拾,随我进宫。”杨英眯着眼仰视蓝天上悠悠洒洒的白云“从现在开始,你这匹野马被我束缚了。学着做点事吧。”

“我能做什么?”

“先跟硕莫金学着侍驾的相关事宜。”这时见有黄门侍者牵过金辔紫骢,杨英翻身上马,笑着对徐平道:“一入宫门,你我便是君臣。朋友只在心中。”言罢,杨英策镫而去。

硕莫金一旁轻轻拍拍徐平的肩头,叹道:“自古君君臣臣,臣臣君君。不急,慢慢来吧!”硕莫金这边也已上马,带缰在原地打了一个回旋。高声道:“三日后,卯时务必到帐,记住要着官服,冠侯冠。佩剑待宣。还有这个。”硕莫金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牌,扔将过来“接住,这是进入宫门的腰牌。我再说一边,三日后卯时之前务必赶到。晚了要打屁股的。走了。”

徐平手持腰牌,痴痴的望着兵马仪仗缓缓离去,不免生出一丝失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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