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私学。
两封名刺递进去,王离、羊秘二人候在门外,耐心等待。
府内,有琅琅之音幽幽传来,似珠落玉盘,言语听不真切,却是抑扬顿挫,有种清耳悦心的神秘韵味,令人神清气爽。
“莫非是……郑公的禀赋?”王离精神一振,暗暗道。
不多时,一名年轻男子出迎,他头戴儒冠,下颌三缕长须,笑容如春风拂面,一举手一投足,竟都自有一抹“君子如玉”的天然风韵。
“二位,请随我来。”男子行礼道。
“不知这位先生是……”王离不敢怠慢,赶忙回礼。
“先生”,是对读书人的尊称。
“在下孙乾,字公祐。”男子笑容疏朗,如玉树临风。
孙乾?
王离眼神微闪,他记得,这位似乎是跟随大耳贼的,也是一位能臣,有机辩之才。
“公佑兄,我们就直接进去听课?”羊秘不解道。
“当然不是,需先见郑公,叩心关。”孙乾笑着摇头,“过关者,方能成为郑公门生,而表现优异者,则可为郑公弟子。”
弟子和门生是不同的,亲授业者为弟子,转向传受者为门生。换言之,弟子是亲传,门生是再传。
当初,郑玄拜入马融门下时就是门生,三年没有见过老师的面,只能听其弟子转相授业。
“叩心关?”王离皱了皱眉,还有入学考试?
“无需担忧,”孙乾摆了摆手,宽慰道,“只是郑师问几个问题罢了……”
……
进屋。
王离微微一怔。
庭院内,一排排门生跪坐,怕是有数百人之多,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无处落脚。他们或摇头晃脑,或纹丝不动,脸上表情却都如痴如醉,无法自拔。
接着,王离脸色微变。
他听到了,耳畔是种种用兵之术,谋略之法!
王离很清楚,那些跪坐门生所听到的,绝非是兵法之道。
羊秘嘴角含笑,面露欣喜,时而点头,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
“大哉乾元!”王离心悦诚服,暗暗道。
郑玄的命格为“鼋”,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最上乘命格。
其禀赋“大哉乾元”,可容纳大千,无所不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短、优劣、好恶,而大哉乾元则可因人而异,借势利导,大道之音落在每个人耳中,都是最为契合的知识道理。
这才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不愧为当世儒宗,‘经神’之名,名不虚传。”王离心中感慨,愈发心生敬意。
穿过庭院,三人来到里屋门前。
“你们俩谁先进?”孙乾指了指门口,含笑道。
“我先来!”羊秘沉声道。
不同于王离这半吊子,他家学渊博,自然胸有成竹,毫无惧意。
羊秘入门后,不多时,屋内的讲学之声消失。
显然,郑玄已经在考较羊秘了。
王离在外等待,听不到里面声响,也是心有惴惴。
不多时,门再开,孙乾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导王离入门。
“呼……”王离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有些紧张。
本来,王离前往郑氏私学的目的,更多是“镀金”,混个文凭,并不指望学到什么真材实料。若是那样,成为门生或者弟子,对他而言并无分别。毕竟,郑玄虽是经学大师,王离却对经学毫无兴趣,视为鸡肋。
而眼下,他发现郑玄竟能传授兵法之理,想法自然已经改变。
里屋中“弟子”所能学到的,肯定远胜庭院中的“门生”。
他要当弟子!
进屋。
王离低眉垂目,视线却不老实,偷偷掠过里屋,心念几动。
屋内也有三十余人,皆正襟危坐,神情恭敬甚至有几分虔诚,都目视前方,一言不发。羊秘也在其中,居然已坐在第一排显眼处,表情严肃,目不斜视。
显然,他不但通过“叩心关”,而且表现还不错。
“小子王离,拜见郑公。”王离收回视线,向着郑玄行礼,偷偷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令他心生惊讶。
眼前的郑玄,却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不同于卢植的大家风范,郑玄穿着打扮相当随意,没有戴冠,也没有戴帻,长袍上皱巴巴的,甚至坐姿都很懒散,歪歪斜斜。
但是,他的姿态虽然随心所欲,身上却透着一股独特的“气”,像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如擎天之柱,接天连地!
“你的‘文体武用’,可谓鼎新革故,颇有见地。”郑玄开口,言语间似有赞许。
王离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十有八九是郑玄和羊续常有书信往来,或者,则是羊秘的名刺中记录了什么东西。
他不敢骄傲,恭恭敬敬道:“小子无状,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不过,你竟妄议圣人之言,可知是大逆不道?”郑玄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十分严肃。
王离表情一僵。
“孟子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想了想,尽量以诚恳语气道,“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圣人,不敢以为是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学习贵在内心的感悟,若是所学有违于自己的内心,虽然是圣人的学说,也不敢认为是正确的。
“不听圣人之言,却只求之于己心,”郑玄皱了皱眉,又问,“那该如何明事理,辨善恶?”
这一问,可谓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若不迷信常识,全凭内心行事之辈,恐怕不是大圣大贤,那就是大奸大恶了。
“我以为,格物致知。”王离沉声道。
“格物致知?”郑玄闻言,神情疑惑。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离神态不变,侃侃而谈。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郑玄重复一遍,神情微变。
屋内寂静,不少人面露惊容,孙乾也是颇为惊讶,多看了王离几眼。
王离这一番话,看似平平无奇,细琢磨却道理深刻,有几分“微言大义”的味道。
羊秘更是一脸愕然。
他和王离交往甚久,早已经清楚,他在学问上不过中人之姿,并无出奇之处。实在料想不到,这家伙却每有惊人之语,而且绝非狂言,而是真正的崇论宏议。
郑玄沉默许久,淡淡道:“第五排。”
王离愣了愣,旋即大喜。
第五排,是指里屋的第五排。
虽然是最后一排,却也意味着,他拿到了弟子的“门票”!
“谢郑师。”王离长揖行礼,赶紧改了称呼,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刚松一口气,只感觉背后湿漉漉的,整块后背都被浸湿,汗下如浆。
王离坐下,暗暗感谢:——多谢阳明先生救我!
他这一番言论,却多是出自王阳明的《心学》,都是“拿来主义”,拾人牙慧,并非自己的思考。
郑玄肯定也看出些许端倪,才会有所犹豫,让他坐了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处,却是两名童子,看年龄才不过才七八岁。
“才总角之龄,就能拜入郑师门下?”王离打量二人,心中暗忖,怕又是两位神童了。
他行了一礼,小声道:“在下王离,请教两位小先生姓名?”
“刘琰。”左侧童子神情倨傲,看也不看王离一眼。
“在下任嘏。”另一童子则是儒雅有礼,规规矩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