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问淩舜晖:“路上那么堵,车走得还没人快,你怎么跟上我的?”
淩舜晖按惯例冷冷瞟我一眼:“我跟着你?难道不是你自己绕了半天又绕回来了?”
原来,这一场相逢,我注定无路可逃。
我在车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唠唠叨叨个没完:“她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她一直说自己健康得能打死老虎的。”
也不知道淩舜晖有没有应声,我自顾自地在那里说:“她年轻的时候就守寡,我妈生下我就死了,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真的很辛苦。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做点心,老晚才睡。从小我要什么她就给我买什么,小朋友笑我是没爹没妈的孩子,她能到人家门口骂上个大半天,可晚上抱着我整夜整夜地哭,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她请了全镇的人吃馄饨……她以前是唱花旦的,不知道多漂亮多光彩照人,可是为了我她辞职了,我把她毁了,是我把她的生活全毁了!我还老和她顶嘴,老和她吵架,老也不回去看她,我怎么能嫌她烦呢!她想保护我不受伤害,她想让我安安定定找个人好好过,她有什么错啊!”
我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生怕一停下来,巨大的愧疚和恐慌就会像洪水一样把我淹没。
淩舜晖显然并不擅长劝解,我说得筋疲力尽才听到他低沉的一句:“宁小岑,不哭,现在往哪儿开?”
我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绿葭,颤抖着摸出手机打给杜师傅。
“麻烦你,绿葭卫生院,前面红绿灯左拐。
下车的时候我脚底发软,淩舜晖只好扶我走进去,到了病房门口我突然怕得不行,攥住淩舜晖的胳膊口不择言:“万一她……她死在我面前怎么办,我不要看见她死!”
淩舜晖整个人猛地僵住,开口的时候气息有些乱:
“宁小岑,情况不会因为你害怕而变得更好或更糟,不管怎么样,你都得面对。”
他抽出胳膊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靠着椅背闭起了眼睛:“有纸巾吗?把鼻涕眼泪擦干再进去。”
他的语气仍旧是命令式的,在这个时候却仿佛有奇异的镇定作用。
我乖乖照做,脚下稍微稳当了一些,推开病房门怯怯走了进去。
外婆一头焗得乌亮的卷发披散在枕头上,眉毛依旧修得精致秀长,她身上没有任何医学仪器,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
“外婆……”我轻轻捏住她的手,她的手长得很漂亮,曾经在舞台上翻飞绕转勾出万种风情,现在早已生皱起茧像块缩水的粗布。
“是小岑回来了吗?”外婆幽幽地长呼一口气,眼睛还没有睁开。
“是我外婆,你好点没有?”
“小岑啊,我是不中用了……”
外婆这一句让我想到“黛玉焚稿”,心里立即无比凄楚:
“外婆,不要胡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小岑啊,外婆现在说的话,你可都要答应,不然外婆死不瞑目啊。”
“外婆你不要瞎说啊……”我眼泪又下来了。
“答应外婆,以后一定不要炒股,外婆现在深度套牢,比韭菜姑娘还要惨。”
“嗯。”
“帮我照顾好金莲和二郎,别让他们流落街头了。”
“嗯……可谁是金莲和二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看你多久没回来了,金莲是你外婆养的猫,老是夜不归宿在外面乱搞。二郎是你外婆养的八哥,会学着你外婆对金莲喊‘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杜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外婆床前,略带埋怨地向我解释。
“老杜你别怪小岑,她忙……”外婆声音虚弱,“那个破店就卖了吧,钱留着给你做嫁妆,去城里付个首付买套房子也行,保值。”
“我不要钱,外婆我就要你。”我哭着大叫。
“是不是我说什么都听?”外婆粗糙的掌心爱怜地抚在我的脸颊。
“嗯,只要外婆没事,我什么都听!”
“好。”外婆眼里突然闪过一道精光,说话中气足了很多,“老杜,把那几个信封给小岑。”
我莫名其妙接过一迭信封,刚刚正好摸了一把鼻涕,全涂了上去。
“打开看看。”
我打开最上面的信封抽出来一看,是张轻男人的照片。
“这是越剧社汪好婆家妹妹的老公的表哥的孙子,在市里做公务员,房子有两套,工作又好,你看你看,长得也端正。”
我知道不对劲了,不动声色端详照片。
“不满意,要不你再看看下面几个?”老太太眼睛全睁开了,侧过脸热切的问我。
“是长得还不错,什么时候见面?”
老太太立马神清气爽地撑起了身子:“下周五,你看,里面有两张戏票,我都想好了,你爱看戏,他要是愿意从头到尾陪你看完一场,对你的意思肯定就八九不离十了,再说,我外孙女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绝对夺人眼球!”
我收起信封:“好啊,这么好的条件,不如看完戏就直接跟他上床得了,第二天就去把证给领了,让您一劳永逸再也不用操心了怎么样?”
外婆“腾”地一下爬起来夺过信封:“你个死小囡,瞎讲什么,我每次跟你好好谈你就不跟我说正经话!”
“你这叫好好谈?我在路上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去撞墙,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在这儿装病逼我去相亲?你这戏码也太老了吧!都不怕把自己咒死啊你!以前我跟男生说句话你就能盘问上大半天,现在我每次回来你就一把一把的男生狂轰滥炸我,你什么时候给我一点自己做主的空间?”我越说越气,把什么都算上了:“还有,麻烦你给你的猫阿狗阿起个雅俗共赏一点的名字行不行!”
“哪里不雅俗共赏啊,你不看新版水浒的啊,里面的潘金莲不要太专一啊……”
我没心思跟她胡扯,拎起包包就往外冲。
身后外婆带了哭腔:“你个死小囡,你上次回来还是清明放假的时候,你准备以后每年就清明节回来了是吧!”
还夹杂着杜师傅的声音:“小岑啊,你外婆早上真的晕过去了,不然她怎么舍得一天不开店啊,要少赚多少呢……”
她是专业做戏的,谁演得过她?
我统统不理夺门而出,我们两个绝对相见不如怀念,孤身一人凄凉无助时满脑子都是她的宠她的好她烧的糖醋排骨,一见面我就像落进捕鼠夹的老鼠一样拼命挣脱。
我昏了头一样地往外跑,看到路边那辆黑色的车才想起自己是被堂堂淩总亲自送来的,掉头又往里面跑。
走廊里推过两辆急救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跟在后面,瞪圆了眼睛一声不吭,医生耐心的低下身子问他:“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男孩突然爆出的哭声把我吓了一大跳:“爸爸……啊……妈妈……”
我退在一边让急救车先过,看到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凌舜晖。
他好像也被哭声吵得睁开了眼睛,那两辆急救车迅疾地擦着他掠了过去,跟着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孩。
走到他面前我发现他脸色白得可怕,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手在膝盖上握成两个扭曲的拳头。
“淩总?”我不放心地低头仔细看他,他像发冷一样地浑身打着颤,喉咙里的嘶鸣声越来越重。
这次我直接叫了医生,他回过神来试图阻止我,刚站起来就喘得跌坐在椅子上。
我抱着胳膊在急救室外焦急地徘徊,一颗心刚刚落下去又被吊得老高,怀疑自己就快要得心脏病。
“死小囡,怎么找个身体这么差的,比我老太婆还不如。”
居然是外婆,和我一样抱着胳膊一脸没事人样的凑过来问。
“有什么不好,将来做了寡妇财产全是我的。”我一开口就气她,说完才觉得这话对里面的人实在不厚道。
“哪有还没嫁人就想着做寡妇的,你外婆守了这么多年寡,无论如何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走,跟外婆回去!”老太太拽了我就要走。
“你叫我现在回去?只是哮喘而已,人家可是年轻有为风流倜傥身价上亿。”
“那你留着,我马上回去煲个猪肺虫草汤送过来!”外婆摩拳擦掌。
“只怕你送了人家未必赏脸喝。”
“要人家赏脸,自己先得不要脸,好小囡,外婆看好你!”
我简直哭笑不得:“你以前怎么教我的!怎么满嘴的仁义道德一下变成了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此一时彼一时,这年头剩女那么多,你以为每个都有金三顺那么好的命啊!”
她低头狡黠地看看我胸前的开线:“还没让他得逞吧?干得好!”
我真是服了这老太太:“你说怎么就怎么吧,拜托你赶紧到床上躺着去,别再给我这里添乱了!”
“外婆什么时候给你添过麻烦,我在这里,说不定等会儿还能帮你一把,死小囡,不听老人言……”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就是最怕她这一招,可现在是惹不起又躲不掉,只好由着她去。
“傅菊音,傅菊音……”一个胖胖的中年女护士从病房那边跑过来,我立刻大声说:“在这儿哪!”
外婆已经溜到厕所门口,听到我的声音不情不愿地回转身来。
“你多大年纪了还不懂规矩啊,刚刚不是跟你说医生马上查房让你等着吗,不好好躺着跑来跑去出了事情谁负责啊?”胖护士像个凶悍的班主任在训犯错的学生。
我不假思索就跟她理论起来:“我外婆年纪一大把,被你这么一吓万一吓出点毛病来你负责啊,医者仁心,更何况还是对着一位年老的病人!”
护士声音软下来了:“我这也是对病人负责,有些病人自己不配合治疗,到时出了问题到全算到医院头上……”
“宁小岑,谁让你自作主张!”淩舜晖阴冷中带着愠怒的脸突然闪了出来,背后还有人在喊:“唉——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拔了针头自己就出来了!还有检查没做呢!”
“你看你看,就有这种不配合的人!”胖护士没想到当场出现这么有力的佐证,激动地急忙指着他让我看。
他已经头也不回地向门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