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洼的孙高氏给儿子娶亲,喜事做成了丧事。多少年来,碛口都没有出过这么大的横事。孙高氏眼看儿子也疯了,把碛口镇上的衣料店盘给了旁人,颠着三寸小脚不停地告状。银子像流水一样打点各路神仙,可就是破不了这惊天大案。官府去过多少回,每次勘验现场,都是个查无实据。
孙高氏要强了一辈子,一条人命,半个疯儿,这口气难平。私下里,孙高氏也托人细细地打听过那晚的情形。村里一个年轻人酒席上吃坏了肚,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一条黑影“嗖”地一下就从孙家那边飞过去了。年轻人以为自己喝酒高花了眼,仔细揉眼再看,哪有什么影子!可不是自己花了眼。孙家出了事,那小伙子才回想起看见的那条黑影,没准儿真是人呢。
村里人说,这像是“草上飞”的做派。“草上飞”来无踪去无影,有一身轻功夫,乃是镇上牛二秃子的表兄。牛二家祖上不积德,家门里出的子弟都是些黑皮无赖。“草上飞”从小鸡鸣狗盗,是那种缺少教养的浪荡人。家里不是不管他,娘老子见儿子偷回人家的东西压根儿才觉得高兴,这一户人家神鬼不敢沾边,可把碛口周围的人们害死了。十二三岁那年,“草上飞”突然在村里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以为又是出去干坏事保不准被人给黑了,死了也好,除了当地的一害。谁知过了五六年,“草上飞”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据他自己讲,看见一个大汉坐着驴车从村前过,他就爬上了人家的车,谎说自己是个孤儿,跟着那大汉到了河南。河南习武风盛,大汉正是武林中人,一手软鞭使得密不透风,让“草上飞”大开眼界。那“草上飞”从小爬墙上树,偷鸡摸狗,喜好的就是一身好功夫,好去做那无本买卖,因此早起三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习武精勤得很。大汉见一个小小孩童居然能这般耐得苦寒,心下爱见这个习武的材底,但大汉经常受雇于人,四方行走,不便把他带在身边。教了一段时间,大汉又接了一趟生意,就把“草上飞”送到一个寺庙里,托付给自己的师父。
师父早年师从少林,擅长的是轻功。轻工讲究内气,练得内气足了,自然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草上飞”觉得老师父的内气比大汉的软鞭好多了,软鞭是和人打斗用的,“草上飞”从小喜欢的就是悄无声息地进入任何地方,偷个鸡,牵只羊,荤腥进了肚子里,主家连门路都摸不清。好几次,他把村里刘务家的公鸡连着偷了五只,刘务看着树林里一地的鸡毛,站着叫骂,急得脸都红了。全村人都知道是“草上飞”干的,可又找不到一点证据。看刘务急成这样,“草上飞”装着很惊讶:“昨晚又丢了一只?哎呀,眼看快过年了,连个荤腥也吃不成了吧?俺看你呀,干脆晚上睡到鸡窝里吧。”
要是学会了老师父的轻功,那“草上飞”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上天堂入地狱可真是谁也管不着啦。那“草上飞”虽然孩童年纪,为了心中的愿望却也耐得几分苦楚。老师父不知这小小孩儿心里充满诸多恶念,看他一个孤儿,又这样肯吃苦,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把平生的武艺都传授给他。六年以后,“草上飞”却在一个清晨不辞而别,老师父教了几年工夫,连弟子远去的脚步声都没听出。
“三府衙门”接过好多离奇案子,人们私下都说是那“草上飞”干的。“草上飞”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但这个人的影子在碛口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出现。人们还说,“草上飞”专喜欢在人家洞房之夜去糟蹋新媳妇,身上还带着迷魂香,爬在房顶上,揭了瓦给人家房内吹气气,一阵功夫就把人给迷过去了。好多人家吃了亏嫌丢丑不敢声张,只有孙家遇上个千年一出的烈性女子,为这送了性命。
孙家家境殷实,为一个案子把家也渐渐弄得萧条下去。那孙高氏却不甘心,还一个劲地告。衙门里的人见老太太经常来,也嫌烦,听得多了,没人再理孙高氏,还往门外赶。黑道红道走了个遍,就是伸不了这个冤。这天,孙高氏买上香表,进了碛口镇上的西云寺,祈愿菩萨发慈悲,替自己做主。
西云寺虚空法师双目微闭,一脸悲悯,笃笃的木鱼声在空寂的大殿回荡。孙高氏虔诚地上了香,功德箱里进了布施,抽签一看,差点背过气去。满心的希望托了菩萨,却是一支“乌云蔽日”的下下签。虚空法师接过看了,并未讲签,先问孙高氏所为何来,孙高氏讲了家门遭遇的不幸。虚空缓缓讲道:“施主若为官事而来,此签当得一讲,拨云见日,转机尚存。”常人庙里抽签,只看“上中平”等次,却不知世间万物久盛必衰否极泰来皆在转换之间。那乌云蔽日的签上批注官事是四句诗:
揉碎花笺抵愁绪
缘尽今生皆无计
月破轻云天淡日
风尘一泯恩仇泪
虚空法师细细给孙高氏讲了此签的妙处,看来雪仇有望,着落却在风尘之人身上。孙高氏听了虚空法师的话,只悄悄把一腔心事装在肚中,不再求人解签,回家在厢房里默默上香念经,细细盘算签中玄机。
一日又去西云寺上香,忽然听见坐在店铺圪台上歇脚的人们在议论冯彩云的好些个事情,说冯彩云如今银子多得像水淌,有钱的富商公子都捧着她,红道黑道都趟得开,怜贫惜老,遇事比男人还讲理仗义,呼风唤雨,没啦个做不成的事。一席闲话让孙高氏忽然开了天眼,自己千寻万寻的人莫非就是此人不成?
孙高氏挎着竹篮子,走进二道街,进了冯彩云的门,一下就跪下了。
老婆婆给自己下跪,把冯彩云吓得连连后退,又赶紧反身上前,把孙高氏扶起来:
“老人家,俺一个风尘女子,当不得这般大礼。要是缺吃少穿,俺先接济你几两银子。”
孙高氏起身,摇头间已是泪落如雨,哽咽着说自己并非为银钱而来。若论家境,虽然破了好多财,但还算得上殷实人家。她要的是报仇,一条人命,一个疯儿,叫她如何合眼去面对先人?
这个案子在碛口周围人人皆知,冯彩云有耳报神,早就知道了这件奇案,听得白巧巧如此刚烈,心里黯然,更悔恨自己当初的软弱,对那素未谋面的烈女生出几分敬仰之心。如今听孙高氏重提旧事,忍不住还是一脸潮湿。但自己一个风尘女人,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的仇都没法报,哪有力量管这样的大事!沉吟半晌,对孙高氏说道:
“老人家,不是俺不管你的事,实在是俺没这个金刚钻啊。官府都断不了的案,俺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法子。”
看来虚空解的签也不过是一时安慰人的权宜之计罢了,求告无门,孙高氏断了最后一线希望,彻底死了心。怀揣无法消弭的仇恨,孙高氏皈依佛祖,一心吃斋念佛去了。不见孙高氏再跑镇上,这件事就像那过堂的风,散淡得慢慢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