碛口商家的日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河面上往来的船只日夜繁忙,街面上的驼铃声照样不绝于耳,家家的算盘打得山响,经营的利润却每况愈下。不是生意赖,而是碛口的税赋重得怕人。
这天,“永泰和”的老板李泰祥、“天聚隆”的老板米成仁、“全福韩”家的二掌柜高贤文正在“聚仙茗”茶楼喝茶。碛口商会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赏光,可把“聚仙茗”的老板给乐坏了。“聚仙茗”做的是茶生意,主要是把南方运来的砖茶发往宁夏、内蒙古一带。漠北的人一年四季以食肉为主,且口味奇重,腹中油腻难以消化,喝砖茶成了一大习惯。那砖茶粗糙,乃是用茶末和下等茶叶压制而成,碛口人不懂茶叶好赖,在“聚仙茗”家店铺没开张之前,谁也不懂得泡水喝的一片叶子里会有许多讲究。老河里的水是咸的,靠近老河边的水井也是咸的,喝在口里生涩生涩的,但碛口人多少年却从来不懂得喝茶叶水。先前也有人试着喝过,喝过的人说茶叶水有什么好,也是一股子苦味,喝完了肚子饿得更快。于是茶叶在碛口就没市场。“聚仙茗”家全靠往宁夏、内蒙古发,若真靠碛口销货,早该关门大吉了。
因了碛口人不喝茶的习惯,“聚仙茗”家二楼的茶室一贯非常冷清,只有像“丽元通”“天元居”等几家南方商家的老板掌柜们,来了南地的客人才上“聚仙茗”家的二楼招待来客喝茶。碛口商会的本地商家们有门脸的,有时也陪客喝茶,喝着喝着就慢慢品出味来了,有的还上了瘾。为了招待贵客,“聚仙茗”家的老板汤辉章从来不用镇上的渗河水,而是从西湾村雇人挑一担,专门用来煮茶。逢上大雪天,挑几个招贤沟里产出来的瓷坛子,把松柏枝上的积雪扫在坛子里,再埋在地下,第二年春夏才起出来,泡出的茶水清香扑鼻。不过享此殊荣的人少之又少,一般人是连味都难闻上。就这,还说比梅花枝上的雪水烹茶差远了。
平时,碛口的商家们在“聚仙茗”以喝西湖龙井居多。有一次,李泰祥还碰上历来只贡给皇上享用的明前龙井,也叫“女儿红”,汤辉章掏探得来一两,金贵得不得了,只约了七八个老板喝了一次,那嫩绿光滑的色泽,鲜嫩清高的香气,现在回想起来都满嘴清爽。这天的茶叶更了不得,乃是商家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汤老板说自己也是初次见这茶叶,前几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了金奖的,只闻其名,从未见物,汤辉章的二公子知道老父一生喜好茶叶,从一个商家手上重金购得,孝敬父亲的。众人看时,那茶叶长若柳叶,平扁挺直,叶脉绿中隐红,叶色苍绿匀润,却谁也叫不出名字。汤辉章得意极了,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那眼睛越发显得小,赶紧吩咐小伙计去“天元居”拣那上好的各色点心来四五斤,又叫出“茶博士”来冲茶。其实,碛口人叫“聚仙茗”家的“茶博士”为店小二,“茶博士”叫着别扭,汤辉章也就入乡随俗了,任他们随意叫。那汤辉章见众人半天认不出来,关子卖尽,这才告知众人这个茶叶叫“太平猴魁”,素有“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之称。店小二按老板的吩咐小心翼翼捧出一个纸盒,打开纸盒一看,众人眼睛又是一亮:盒子里装的原来是四个明光灿烂的玻璃杯。玻璃杯可是个稀罕物,贵重得很,摔坏了谁能赔得起!众人赶紧让汤老板收起来,汤老板却说要用玻璃杯喝茶的,“太平猴魁”只能放在高直的玻璃杯里才能看出形喝出味的。那店小二提来一壶泉水,等沸气散去,这才将一片一片的茶叶放进杯中,那茶叶经水一泡,既不沉底,又不漂浮,而是根根直立,有如树干撑开无数叶脉,煞是好看。汤老板这才又告诉众人,“猴魁”放在玻璃杯里才能显露它的本色,叫做“刀枪云集,龙飞凤舞”的,试想放在扁小的紫砂壶里,可不是什么也看不出了。众人啧啧称奇许久,那店小二也买回来点心,这才归了座,言归正传。
原来这几个人不是为喝茶而来,乃是为了商议大事才到这清净之地的。最近,商家们都觉得税赋太重了,想寻个法子。最愁的是“全福韩”家的二掌柜高贤文,他说道:
“李老,你是碛口商界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的长辈,这个头你得替咱出呀。”
米成仁是平遥人,“天聚隆”是碛口镇上最大的麻油大店,镇上三十六家麻油店,他家头一份。此刻米成仁也是一脸无奈:
“前天俺们从河套下来两船油,货价一千两。谁知厘税局的那帮人硬要走了一百两税金。官家有规定,凡过往船只货物,值百抽五,他这一翻倍,不是逼俺们跳河吗?”
“老米你还好说,是好是坏经营的是你自个的生意,俺可是替人家韩老板作务着呢。利润一天不如一天,叫人没法说话。这一向韩公子就在碛口,说是历练历练,根子上是怕人家东家放心不下俺。替人经营了二十年,名誉不保呀。”
高贤文安顿好了韩公子动身的事,只等那司马燕寻个时机做了“草上飞”,好歹把这尊神打发走了,此刻愁的是店铺的经营一事。两件事搅在一起,这一向日子很不好过。
李泰祥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若有所思。按说这般年龄了,应该退位,让陈晋之早点接了这商会会长的位子,但扳倒杜其瑞,一直是块心病,此病不除,心有不甘。若不是这个厘税局长,好好的一个李三怎会送了性命,冯彩云又何须沦落风尘。自己一个商会会长,手下的伙计却叫人算计了,说什么也是损了自己的脸面。那李泰祥素日不言不语,其实私下一直计较着此事呢。想到这里,开口说道:
“税确实是越来越重了。杜其瑞当上这个禁烟的稽查局长,等于又给他手里递了一杆枪。不瞒二位说,杜其瑞的事,俺从李三死了那会儿就上了心。告他的状子汾州府递过两回,省里的巡抚衙门递过两回,都是多年交心的弟兄们打点好银子通过关系递进去的。不是人家不尽心,是杜其瑞比咱根系深呀!”
“那就这样任他盘剥下去?”高贤文仍旧不甘心。
“不然就单告他私吞洋烟开烟馆这一条?”米成仁眸子一亮。
“打蛇打在七寸上,告这一条是个好主意。你们想想,山西景松山提倡种大烟,咱的阎督军就下死令禁烟。景松山敢用军队护送往咱山西贩烟,咱阎督军更凶,给杜其瑞的稽查队每人配一长一短两条大枪!费这么大的力气两山对峙碛口,看来阎督军在禁烟上最上心。”李泰祥肯定了这个主意。
“告烟也有难处呀,一来得另寻门路,二来怕伤着了自家人,俺也是投鼠忌器呀。”
三个人一齐默不作声,商会头面人物商议大事,却缺“晋西首富”,正是此事与其人有极大的关联。碛口商家百千,真正的首富首推陈晋之。商家们听说杜其瑞的洋烟就私藏在陈晋之府上,月黑天高之际由牛二押着驼队,从陈家府上左面的走廊里接货,然后送往天津的。但陈晋之乐善好施,赈灾救贫,广开义学,照顾邻里,体恤下人,口碑极好。碛口镇上的人提起陈晋之谁不把他视为救命的恩人。那年大旱,粮价飞涨,若不是陈晋之的驼马队从晋南运回粮食,平抑了物价,碛口镇上不知要饿死多少人。这正是李泰祥多年来投鼠忌器的原因。既要告倒杜其瑞,又要不伤着陈晋之,难哪!
日头西斜,商议无果,三个人正要散去,忽然“永泰和”家的小伙计来寻老掌柜,说那侯荣茂宁夏放了排,要回太谷,路过碛口,求见李泰祥一面。那李泰祥一听侯荣茂的名字,满面放光,忙一迭声让小伙计赶紧请侯荣茂茶楼一叙。
过不多久,木楼梯一阵急响,一位方面大耳、国字号脸的中年人满面春风进了雅间双手作揖道:
“恭喜老掌柜,越活越精神了。老天爷怕是把您给忘了,怎么看着也像颠倒往回活呀!”
“俺这滚油浇心呢,你还有心事取笑老头子!”嘴上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笑意。说起侯荣茂,此人的非凡际遇碛口地面上尽人皆知,人称义士。那年他早起拾粪拾得一包银子,跟着丢银的小伙计去了太谷,老东家竭力把他留了下来。学了四五年生意经,不声不响。东家打发他第一次北上宁夏买皮袄,他竟把皮货接济了沿途的饥民。要放在别的商号里,这样的人早该开革了,但东家非但没怪他,后来反而又放手让他做了几宗大生意,虽没亏着,利润却是平平。这次又替东家宁夏采买了很大一批木材,亏他想得出来,胆子也大得怕人,他从宁夏发包头竟扎了木排放了水路。照理,他的这批木材应是血本无归了。谁知沿途的人们看到被水冲到岸边的木排上写着侯荣茂的名字,想起他的赠衣之情,又把木排掀到水中,到了包头打捞起来,竟是一根不少。光节省的运费,比皮袄不知多出多少倍!此等奇才,碛口万百商家不识人,却让太谷人慧眼识珠挖走了,造化弄人啊。
侯荣茂本是碛口人,与碛口商会走动频繁,商会里的人都把他视为知己,商会的秘密一向不避此人的。于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提起杜其瑞,又扯到冯彩云。说起冯彩云,不免再说和韩公子的事。一听说韩少飞来了碛口,侯荣茂竟然激动得拍桌而起两眼放光:
“老会长,机会就在眼前呀,你知道韩家是什么来历什么背景吗?扳倒杜其瑞,你只寻一个人就成!”
高贤文给韩家经作了二十年生意,都不知道自己那少言寡语的东家老夫人竟然和阎督军扯着远房姑表亲,刚才还为“全福韩”的生意税赋太重愁得抓耳挠腮,现在看来真是大可不必。老东家小事上不愿麻烦人,一旦真逼急了,也会寻这条门路的。当下三个人异口同声问侯荣茂是不是让商会请韩公子来一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韩少飞替碛口商会家递状子?侯荣茂摇头说不可如此,只能请冯彩云如此如此操作,此事方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