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子那夜从“全福韩”药店回到二道街彩云的住处,走时一曲《西江月》已完成上半阕,下半阕说好回来完成的,等回来了却再也找不到旖旎之感。彩云在灯下等他,见韩公子魂不守舍的样子,料想表弟忽然来到镇上肯定是家里已知晓和自己相好之事,打发人来找了。一面心下黯然,一面劝他别再填词谱曲了,有什么心事奴家与你消解可好?
彩云和韩公子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一个月,才初次领略到了做女人有着怎样的味道,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李三对她好,李三是一生无法忘怀的恩人,可李三除了没命地亲她就什么也没有了。一百天的夫妻,至今想起来更像一场梦,飘飘摇摇的,像天上看得见却不曾捉住的云朵。那韩少飞却天天陪她,教她学会更多的字词,两人填词作赋,吟诗作曲,先开始把自家的身世编成了五十多首小曲子,彩云就天天给他唱,越唱越动情,那拉出来的嗓音见了功底,赛过骆驼脖子上的驼铃铃,好听得不得了。后来韩公子就叫她别唱这些恓惶调了,自己喜欢什么做什么,技艺居然跟着韩公子大进,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凄风苦雨日渐湮灭,有时心上却生出几分男儿豪情来,心里渐渐硬气多了。彩云回味,原来做人也有这么一番天地呀。
此时看见韩公子一脸愁云,彩云本不愿心里失了依牯,但见韩公子比自己还愁,反而释然来开导他。
韩少飞见彩云如此善解人意,也不再隐瞒,一五一十把家里发生的事和打发小表弟来寻自己回家都给彩云说了。说起司马燕在“十义镖局”家的擂台赛上连胜三局,和韩少飞想让小表弟替孙高氏报仇,冯彩云双眼放光,直说是个好主意。又说因表弟胜了“十义镖局”,恐毁了人家的威名,高掌柜要做东让小表弟给人家赔罪。听了半天,彩云沉吟许久,心下已有主意,说这等事不算愁,俺明天给你一个计策,保证两件事都圆圆满满的。当下劝韩公子今夜就回店里去睡,若回去高掌柜没睡下,就说俺冯彩云不出明天想见他一面。他来二道街俺去中市街由他挑。
韩少飞从来不违背彩云的,有点舍不得走,看她从未有过的笃定神情,也不再细问,当下返身再回店里。
商家不去二道街,高贤文看在韩少飞的面子上,屏退了所有的伙计,于第二天晚上将冯彩云请进了店里,只留自己、司马燕和韩公子。
见冯彩云到了,高贤文有礼在先道歉:“冯姑娘莫见怪,俺们商号向来的规矩你也知道,让姑娘屈就乃情不得已,万望见谅!”
高掌柜冯彩云是见过的,李三吸上料子那会儿,彩云隔三差五来中市街“义诚信”当铺里典当东西,有时也来“全福韩”家抓药。
“这位就是韩公子的表弟司马燕,少年英雄,姑娘想必知道了。”
冯彩云横眼扫去,丰神俊朗的一个少年,神态、举止和韩公子确实神似。当下微微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那司马燕尚小,原来高掌柜不愿意让见冯彩云的,架不住再三纠缠,再说还指望人家出一差呢,就勉强把他留下了。司马燕见了表哥的相好,原来果真国色天香的人物,眉宇间隐带着几分英武之气,俊俏得很,不自觉地红了脸。
高贤文不是个迂腐的,既然把人家请了来,就当客人看,让冯彩云坐了上坐。彩云千推万辞推辞不过,只得斜着身子坐了。四个人围了一桌,商议大事。
高贤文替冯彩云斟了一杯茶,“青盐擦牙,茶叶润口”是冯彩云有别于其他女人的生活习惯,在当时的碛口流传甚广,时尚得很。冯彩云谢过了,举杯轻啜一口,鲜爽甘醇,香气清高,知是上好的龙井。
冯彩云见众人话少,想起原是自己要求见高掌柜来,当下笑道:“高掌柜,俺听说你在‘庆香楼’定了两桌酒席,要宴请‘十义镖局’家的好汉们,是不是?”
“是啊,酒宴定在农历十八啦,就是后天。司马公子少年英雄,胜了人家镖局的弟兄。姑娘你也知道,全碛口镇的商铺谁家不靠人家保咱的平安,以后走镖还得靠人家啊!”
“那你的酒宴是谢罪宴?”
“正是。若司马先来店铺里报个到,俺是万万不让他去打擂的。谁知人家半路上就走在州滩里去了,给咱‘全福韩’惹下了麻烦。”
说起这件事,司马燕低了头。早知道“十义镖局”家在镇上如此重要,出重赏他也不会和这些真正的好汉们去较量的。
“高掌柜给‘十义镖局’家喝一顿谢罪酒,就能挽回他们的败名吗?”冯彩云问高贤文。
是啊,喝一顿谢罪酒岂止挽不回名声,反而会令“十义镖局”家更加难堪。说不定,外人以为“全福韩”家还在变着法子夸耀呢。
“酒宴俺已定下了,请帖也写好了,原计划明早就给镖局家送过去的。这可怎生是好?”高贤文经冯彩云一提醒,才发觉自己的计划漏洞大得很。
冯彩云轻舒一口气:
“高掌柜,冯彩云冒昧自荐,要求见您,说的两件事都与你‘全福韩’家有关。”
高贤文双手作揖道:“愿闻其详。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冯彩云昨晚已有计谋,此刻款款道来:“高掌柜可知镖局家的王太荣早年在河南学过半年武功?”
“不知道呀?”高贤文想这王太荣在哪里学过武冯彩云都知道,看来人们说她足不出户却是碛口镇上的“万事通”,果真不假。
“高掌柜的谢罪酒应该更名为认亲酒更恰当。既伤不了两家的和气,又毁不了‘十义镖局’的威名,高掌柜何不用此名义请客?”
高贤文看那冯彩云的神情,简直像个活诸葛,肚里肯定有好主意,看来人们盛传这个女人厉害,不光说她银子海淌,智慧谋略上也胜男儿几分,一瞬间不禁对冯彩云刮目相看,更理解了少东家为什么会死心塌地爱上她了。
“高某愚昧无知,望请姑娘倾囊相告!”高贤文真的很恳切。
“司马燕在擂台上主要以轻功胜了王太荣,王太荣也是镖局里顶尖的高手了。据俺所知,司马公子可是在少林寺学武六年?”见司马燕点头,冯彩云接着说:
“王太荣的师傅乃是少林俗家弟子,在少林人称圆音法师,武功门派为六合门。酒宴上只说司马公子乃是圆音大师的关门弟子,这样,王太荣和司马公子就是师兄弟了。同门兄弟比武,胜负都是自家的事,与‘十义镖局’家的威名岂止无损,却更会增其声誉。只要喝了这同门兄弟的认亲酒,这个消息不出半天工夫碛口镇上尽人皆知。不仅两家结不下梁子,‘十义镖局’家走镖会更顺手。高掌柜可不是一天的云彩都散了?”
“奇女子也,奇女子也!”果真是诸葛一般的人物!高贤文心里嘴里都在赞叹,这样的人物,放在男人堆里都是那不落架的凤凰啊。
于是又说起除掉“草上飞”的事。“草上飞”作恶多端,可就是没人能除掉这个害。孙高氏一家,全毁在这个恶棍手里了。这个有名的采花大盗,作案时顺手偷人家的贵重东西,据说偷来的古玩都放在牛二那里,牛二给杜其瑞往天津偷运料子的时候,捎带也把这些古货夹带进去,从中尽做些无本买卖。除掉“草上飞”是全碛口人的心愿,高掌柜唯一担心的是司马燕是否是他的对手。
司马对自己的武功却有十分把握,别人以为他一个文弱少年,先会有几分轻敌,其实司马的内功也非常了得。师父教过一招“断骨销魂掌”,一捎一带之间能把人的四肢齐刷刷截断。只是嘱咐这一招万不可滥用,更不能伤及无辜,只有遇上生命之虞和碰上十恶不赦的,才可出招。当下说了,众人对司马燕倒是放了心。
“高掌柜的酒宴定在十八了吧?”冯彩云问。
“是啊,就在后天呢。”
“后天可是个好日子,光碛口周围的村子,就有六户人家办喜事。陈家山的陈浩彪嫁闺女,娶的那头是冯家会的冯泽昌。若说嫁娶的这六户人家,还数这一对亲家惹人眼热。陈浩彪的闺女陈青梅,那是出名的漂亮女子。”
大家都知道了冯彩云的意思,“草上飞”踩的点应该就在冯家会。但司马燕人生地不熟的,根本找不着路,在座的包括店里的其他伙计都不是合适人选。冯彩云说:“人俺给你们瞅好了,就让侯丢户带他去,今晚更夫敲过一更,侯丢户自会在你家门前等着。后天司马公子可不敢喝多了,当心晚上误了大事。”
高贤文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风尘女子做事竟这般滴水不漏,韩少飞也是吃了一惊。每日里见彩云学诗作赋,显露出十分的聪颖和才情,看这般模样,论计谋亦不在男人之下。有时见“耳报神”侯丢户今天说个屁事,明天汇报个屁事,还嫌这个半大小子絮烦,以为他也不过是个打秋风的,今日里细细盘算才知道彩云为什么这么偏袒这个人人看着不起眼的“街爬子”。欲做大事,什么人才都少不得啊。
见冯彩云做事如此麻利,高掌柜生出几分敬畏心。原来计划话机合适时请冯姑娘放公子一马,看来完全是自己多虑了。这般女人,割她的心锤也会拿得起放得下,根本用不着去央求。一说,反而把人家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