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市街上一溜儿店铺,靠老河尽头是宁夏吴家的盐碱店。盐碱没个淡旺季,富商大户还是庄户人家都离不了它,因此虽说铺面背了些,日日里却人流不断。
吴掌柜叫吴忠国,老家还有一个哥哥也是开着盐碱店,顺便照顾高堂老母。吴忠国在碛口镇上经作多年,说的一口本地话,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就是碛口人,碛口地面上也是一个人脸很熟的东家。这天,侯丢户急急忙忙跑到冯彩云这里,告诉吴忠国要卖自己的店铺哩。
好端端的商户怎会割舍自己的心头肉?原来,吴忠国老家遭了横事了。高堂老母和哥哥一家四口人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被人下了毒,一瞬间全都归了西,等先生赶到时,个个七窍流血,脸色青紫。吴忠国接到噩耗,正在打点行装,店铺门面上已挂出出售的牌子,计划多少卖几个钱就出手。刚一贴出告示,马丑就到了,说吴忠国还欠着三百多两银子的税款,不让他卖店铺,要把店铺抵顶税款呢。
碛口地皮贵如金,那块店铺虽说位置不是很佳,但至少值千数八百两银子,杜其瑞显然又在乘人之危。听了侯丢户的话,冯彩云急了,让侯丢户赶紧去问问商会的李泰祥,看他是否知道这件事。
李泰祥正在商会和几个副会长们说吴掌柜的事呢。事发突然,众人没一点准备,也是刚刚听说吴忠国卖店铺杜其瑞要顶税的事。商会的人和冯彩云一个看法,都说这姓杜的乘人之危发不义之财,但少有人敢买吴忠国的铺面。吴掌柜是不可能回碛口了,但买了铺子的人谁能出了杜其瑞的手?税赋本来就重,还能架住人家再穿小鞋?因此上众商家都愿意给吴掌柜凑几个盘缠,至于店铺,那是谁也不敢上手。
见侯丢户替冯彩云来问话,李泰祥觉得这个女子怎么忽然会问上商界的事,里面肯定有猫腻的。时辰紧,容不得侯丢户几头传话,传来传去会误事的。李泰祥突发奇想,想把冯彩云请来,她不会无缘无故打发侯丢户来问话,说不定有好主意呢。这个女人这几年在碛口呼风唤雨,成了气候,不可小觑呀。
众人都囿于商会的规矩,平时不敢和冯彩云有啥往来,其实早有好多人想和她来往了,见会长这么一说,谁还反驳?况且今日事发突然,请冯姑娘来也属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了。
站在气派的商会门楼前,冯彩云心里百感交集,抬脚上了台阶。二楼上,李泰祥居中而坐,两排分坐着七八家店铺的掌柜。消息来得突然,商会也来不及召集众商家开会议事,在座的都是闻风而来,大部分的东家们本来也不在镇上,因此上还谈不上开会议事。
见冯彩云来了,李泰祥请人另搬一把椅子请冯彩云坐。商会的其他东家们都挨着坐在黄木长凳上。冯彩云身份特殊,碛口人知道她的义气,不管当面和私下里,都把她称作“冯姑娘”的。这也是她有别于二道街上其他女人的称谓。因了这一层,冯彩云对碛口所有的商家都怀了一份感恩之心。一个卖身的,人家不小瞧,就冲这一点,千金都难买。
李泰祥吸着长烟袋,问冯彩云:
“姑娘看这吴忠国的事,商会怎么做才能两全?”
冯彩云也没工夫说推辞话,直来直去就陈述自己的主张:
“俺觉得无论如何吴老板的店铺不能落在姓杜的手里,若商会不管,那以后的声誉受损,势力会越来越薄弱。”
“可别的商家都不愿意接手吴老板的店铺啊,实在不行,俺出面买吧。”李泰祥捋了一把胡子,若有所思。
李泰祥买了店铺,等于和杜其瑞的争斗公开明朗了。碛口的商家们,断不能让老会长独自一人担这份负担,在座的众人连呼不可,若非买店铺,理应家家有份。
冯彩云看出了商会家的为难之处。让李泰祥和杜其瑞公开结梁子,绝非上策。在李泰祥身上,冯彩云自觉欠了一份情意,一直等时机报答。这件事她本有备而来,事情紧急,此刻也不再观望,斜歪了一下身子,款款开口道:
“老会长俺说句冒昧的话,这个店铺俺要了。吴老板可怜遭了事,咱不能让他低价顶了税,给人家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
众人没想到冯彩云会买店铺,这样一来,商家和杜其瑞之间是没事了,冯彩云和杜其瑞之间结的梁子就更深了。但冯彩云的主张就目前来说,却是最好的了。
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几年的风尘生涯,把一个女人出落得如此了得!李泰祥问道:
“冯姑娘愿意出多少银子?”
“一千两。”
一千两!这个数目是杜其瑞抵顶税款的三倍之多。若依行论市,公道的价格在八百两,冯彩云出如此高价,显然在用另一种方式救人于水火之中。
李泰祥真的被感动了,一千两银子,对冯彩云来说,应该是倾囊所有了。这姑娘平时仗义疏财,花费不少,危急时刻,抛舍了身家性命来做事,颇有古人侠义之风。此举顾全了碛口商会的脸面,从此,这块地盘上不再是商会和杜其瑞之间的争斗,而成了三足鼎立之局。
“冯姑娘家底丰厚,毋庸置疑,但你用一千两银子买店铺,怕也所剩无多。你了结的其实是碛口商会的难题,咱们商会力量大,名义上你买主,暗中助你一半银子,姑娘是否满意?”
在座的人谁不愿意给冯彩云出点银子,都纷纷报出自家的数目,那冯彩云却直摆手:
“众位的情意俺领了,一千两银子虽说不是个小数目,但俺也能出得起,买了店铺也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俺现在就回去取银子,麻烦咱商会派人去叫吴老板,一会儿做契还得借用一下贵号的宝地。俺不说众位也明白,俺那里别人去不得的。”
李泰祥赶紧打发人去叫吴忠国,要赶在杜其瑞下手之前把契做了,免得节外生枝。再者,拿了银子,好让吴忠国赶紧回家呀。遭了这样的事,可不是天都塌了。受冯彩云的仗义,商会家把原来计划资助冯彩云的银子全购了吴老板店里的货物,也算给人家雪中送炭了。
杜其瑞以为自己早杀出号子要出面霸占这块店铺,碛口的商家识趣的就不会再来搅局,想都没想到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却是冯彩云。他知道这个女人恨他,后来沦落到二道街上,杜其瑞让牛二问过一回冯彩云,愿不愿意跟他回天津当姨太太,当下牛二就被这小婊子唾了一口。从那时候开始,杜其瑞就知道这个原来貌似软弱的女人其实犟得很,也把他恨在心上了。但杜其瑞不怕她,一个卖身的,能把一个堂堂的厘税局长咋的,碛口的商家财大气粗,也得让着俺姓杜的几分,不怕你一个小女人,阴沟里能翻起大浪来?冯彩云这下抢在自己之前下了手,显然对他的报复蓄谋已久。
那边杜其瑞把冯彩云所有的事过了个七七八八,这边商会却是另一番景象。冯彩云出手的并非银子,而是整根的金条,金灿灿的一片晃眼。碛口镇上有一句话,叫“碛口柳林子,家家有银子”,镇上有专门冶炼银子的字号“分金炉”,人们见到的大多是银子,金子一般都是女人们的一些小件装饰物,像冯彩云手里整根的金条,还真令人大开眼界。再说,金条比银锭更好携带,商家们对这个女人更高看了几分。
吴忠国几近崩溃,但对冯彩云和众商家的仗义相救感激得哽噎难言,想要说话,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众人好不容易才劝住了,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自个的身体要紧,吴家一门就你得顶着了。说到动情处,众人都唏嘘不已。李泰祥叮嘱吴忠国料理完后事回个信,有了难处尽管说,碛口的商家不会不管的。
吴忠国下了楼,众人商议冯彩云的事,店铺是买下了,可做什么生意好,由谁来经管?都是需要考虑的。冯彩云说了自己的打算:
“咱碛口镇上经作的都是大宗买卖,俺也做不了大的,就做个小生意吧。招贤沟里的磁铁器,咱镇上都在杂货铺里捎带着卖,还没一个专门卖这些东西的店铺,俺卖这个不知是否合适?”
一语点到,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还真行。居家过日子,磁铁器家家用得着,虽说利润小了点,但却是最没风险的买卖。众商家当下都表示,以后自家的店铺里皆不经营磁铁器,冯彩云就是碛口镇上的独一份。众人接着问冯彩云,店铺买是买下了,可你雇谁来经管呢?
冯彩云语调平和:
“给俺担水送菜的李四平算一个,陈婶也让她来帮忙,还有侯丢户。小本买卖用不着账房先生,能记个数就行。俺想着,让四平子在柜台上卖东西记账,侯丢户就跑外面照应货物,陈婶打扫店铺,俺一天吃两顿饭,陈婶两头能照应过来的。有了这个店,几个人的生计就不发愁了。俺没做过事,各位东家给看看,这样是否行?”
把生意经常当做善事做,也只有冯彩云有这般胸襟和气度,东家们都在心里折服了这个女子。看人家的主张,竟像个商场历练多年的老手。小半日工夫,冯彩云做了一件爽快事,自回二道街和韩公子作曲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