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纯净如同白雪的白色,睁开眼睛,映入我眼帘的便是白色的天花板。即使看起来纯净,却带着一股惨败的腐朽气息。就像是在医院,虽然每样东西都貌似干净无比,其实空气中尽漂浮着肮脏的病菌。
这是我的房间吗?原来我的房间是白色的吗?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了,白色是麟暄最喜欢的颜色,同时也是他最讨厌的颜色。
他说,白色纯净无瑕,给人以安定、宁静、从容的感觉,同时白色也常常显得做作、污秽,稍不留神就会沾染污垢。
我睁开双眼又重新闭上,我睡了多久?有做梦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脑袋里像是有一团浆糊,粘粘糊糊恍恍惚惚,好像灵魂出窍后还有一些魂魄没有回来。
“晴晴。”母亲推门走了进来,将一碗粥放在我床头,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眼圈儿发红,声音打着颤:“你醒过来了?你睡了三天了,吓死妈妈了。怎么会这样……麟暄这个孩子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我微微抬起身子,张了张嘴,却发出干嚎般的声音,“啊……啊……”
喉咙里很干涩,我剧烈的喘着气,母亲吃惊的看着我,她像是要安慰我,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将头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父亲急忙走了进来,看到我这样,他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劝解,只是伸手搂住母亲的肩膀。母亲开始抽泣,像是在问父亲,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们以后怎么办?我微微有点奇怪,但是当时巨大的伤悲包围着我,虽然觉得有些诧异,却不愿去想,也没有能力去想。
楼下有人按门铃,父亲握了握母亲的手,“我下去看看。”
他下去了一会,却带了一个不认识的男子上来。
“请问你是许抒晴同学吗?”他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不高,但是看起来非常精明,目光如炬,直看到人的心底:“我是XX区警察局的周桦警官,这是我的证件。”
我接过他的证件,看了看又还给他,说道:“我手脚有些发软,不能起身,不好意思了。”
他微微点头,“不要客气,我问几句话就走。”
他环顾四周,随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注视了我一会,似乎在打量我,随后才问道:“能说下当时的情况吗?”
我一阵沉默,回想起来,那真好似一场噩梦,如果可以,我永远不想回忆。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麟暄的死已成定局,但他绝没有自杀的理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说道:“我大约七点不到,也就是六点五十五分左右到达岳麟暄家中。岳伯伯说他早在六点多就已经出发去了学校,当时我还想是不是他们班级这周考研测试。谁知走到住宅楼下,就看到……”
“你们不是一个班级的?”周桦问道。
我轻轻摇头,“不是。他是考研三班,我是考研二班。”
“那你怎么会想到去他家找他一起上学?”
我迟疑了一下,“我和他从小就是邻居,以前居住在同一个小区,小学初中都是同一个,所以非常熟悉。”
“原来如此。”周警官合上记事本,又问道:“按照你的观点,你觉得岳麟暄自杀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冲动地说道:“不可能!麟暄成绩很好,一直在年级排名中名列前茅,完全没有自杀的理由!”
周警官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要知道你们学校是本市排行第一的名牌大学,竞争压力非常大,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我不再说话,将目光转向窗外,就在不久前,麟暄还站在楼下向我摆手,露出梦幻般的笑容。
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我伸手捂住脸,再次嘤嘤哭泣,悲伤的情绪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将我卷入无边无际的海底。
周警官顿时尴尬起来,他起身靠近我,却又还是后退了好几步,讪讪地说道:“我的问题问完了,例行查问而已。那个……同学你要注意身体。”
父亲送他下楼,母亲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麟暄真可怜,不知道什么事情想不通竟然要自杀。他成绩那么好……”
周警官问我自认为麟暄自杀的可能性,换言之,就是麟暄亦有可能并非自杀那么简单。我的心忽然抽痛了,如果麟暄果真是自杀,他不是那种没有交代的人,不可能不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开我们,他……至少放不下我。
如果他不是自杀,是意外?还是谋杀?
想到“谋杀”两个字,我紧张地好像浑身都要燃烧起来,是谁杀了麟暄?又有谁会杀害一个普通学生?
三天后,岳麟暄的葬礼正式举行。
我穿上妈妈为我定做的丧服,这件黑漆漆的衣服做了大约有两年多,没有想到首秀竟然是参加麟暄的追思会。
岳伯伯坐在家属席,为前来吊唁的人还礼。
他面色蜡黄,神情极其憔悴,每一次还礼都像是机械动作。整场追思会,他都没有掉眼泪,可能悲伤到极点的人是掉不出眼泪的吧?因为心已经碎了。
我献上鲜花之后就退居一边,我不敢看棺材里麟暄的样子,不是怕难看,而是怕看见他一睡不醒的样子,我会伤心到窒息。
学校里的老师来了很多,一方面麟暄是在学校发生意外的,另一方面麟暄在学校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我们的辅导员容老师和班主任张老师结伴而来,容老师的眼睛都哭红了,她大约四十岁上下,一直很喜欢麟暄,常常说麟暄是她教过最聪明的学生。
辅导机构的郭董事也来了,郭董事很漂亮,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是风韵犹存。她一身黑色的丧服尤其显得高贵修长,符合她商界精英的身份。她献上鲜花后还细细的叮咛了岳伯伯些什么话,岳伯伯微微颔首。
三班的很多同学都来了,我一个人缩在墙角,直到有个人站在我面前,我抬起头,原来是个高大的男生,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麟暄死的那么惨,你居然躲在这里不敢看他。真够无情的。”
我看着他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只能问道:“请问你是……”
他“切”了一声,态度十分不屑,“你是麟暄的女朋友,我是麟暄的同窗好友,你居然问我是谁?”
他继而摇摇头,有些鄙夷地说道:“你除了书念的好,样子有一点点的可爱之外,根本就一无是处!”
他还想说什么,走出客堂的几名同学在不远处叫他,“淮明!你走不走?”他冷冷瞅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母亲为我请了一周的假,我在家睡了三天,第四天终于迷迷糊糊的起身,身边少了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奇怪,麟暄那么年轻,我不是觉得他死了,而是觉得他暂时去了远方。
或许明天一睁开眼,他又会出现在我家吧?
事实上呢?他已经被火化三天了。
随风而去。
我换好衣服下楼,母亲正坐在客厅里发呆,看见我她吃了一惊,“晴晴?不再多休息一会儿?”
我勉强一笑,“我休息够多了,想去图书馆看会书。”
母亲点点头,“也好,唉!死去的人固然很可惜,但是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你去吧,不过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拿上书本,刚想出门,我看见母亲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坐着,我突然想起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去上过班了,难道这么多年都是父亲一个人在劳作吗?他可以赚那么多钱?
我甩甩脑袋,这个时候,我竟然在想些奇怪的事情。十二月的天气,天逐渐变得寒冷,我拉紧脖子上的围巾,忽然想到这条围巾是麟暄送的。
带着麟暄温柔的气息,就这样将我包围。
因为是初冬,一阵阵的风并不觉得如何寒冷,反而有一种清冽的凉意。那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大约四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麟暄和我并肩而行,匆匆赶往补习学校。
“晴晴想考什么学校?”
“我的第一志愿是竟北大学,第二志愿也是、第三志愿也是……”
“啊!那么有把握?别的志愿都不填吗?”
“是啊!”
“唉!那我也要努力了,要不然就不能和晴晴念一所大学了。”
“拜托!谁想和你考一所大学。”
“因为我怕晴晴寂寞呀!太聪明的人注定难交朋友的。”
“我哪有那么聪明啊?不要乱说,太聪明的人会短命!我许抒晴不过中人之资,都是靠自己勤奋努力。”
“是是是,晴晴其实是笨蛋好不好?”
笨蛋,我的确是个大笨蛋!
我鼻子一酸,原本想好不再流泪,泪水却还是从脸颊缓缓滑过,迎着凉风,有点刺疼。我一直自负聪明,到头来真正不解人意的人是我,伤害了那么重要的人还不自知。
我在图书馆看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书,一开始满脑子乱哄哄的思绪,觉得整个图书馆喧闹极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勉强看了一些物理和英语,最后还是决定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我惊讶地看见母亲正在哭泣,父亲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看见我推门而入,父亲急忙推了把母亲,示意我已经回来。
母亲却不以为意,悲伤地说道:“她总有一天要知道……若不是、若不是……我们连饭都不一定能吃的饱……麟暄真的好可怜……”
我心生疑惑,“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父亲握了握母亲的肩膀,低声道:“不要哭不要哭……”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没什么,你妈妈太伤心了。晴晴,你吃饭吧!晚上送点鸡汤去给岳伯伯,这段日子他太难熬了。唉,中年丧子,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痛苦的呢?麟暄的妈妈十多年前就死了,都是岳伯伯既做爸爸又做妈妈把他拉扯大。唉,到底什么事情,那么想不开呢?”
我也没有心情吃饭了,去厨房装了满满一个保温壶的鸡汤,“我现在就去送。”
麟暄的家就在我们小区附近,不过那是一幢非常老式的公房,据说还是当初麟暄爷爷福利分房时留下来的,我去过几次,只有一煤一卫,两间房,晒台都是公用的。
我想了好久,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向岳伯伯开口,安慰他?鼓励他?都不是我可以说的话,何况之前我态度如此恶劣,如今他最最亲爱的儿子死了,他会理睬我吗?麟暄之死,我怀着深深的愧疚,无论面对谁,我都抬不起头。
如果我能假言辞色,可能内心的内疚都没有那么深。可见,一个人如果做了违心的事,一旦发生无可弥补的意外,他会痛苦一辈子,因为懊悔是最最厉害的惩罚。不需要别人来施加,你就会伤痕累累,痛苦的感觉一世相随。
麟暄住在三楼,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每家每户都亮着昏黄的灯,厨房里传来炒菜声和菜肴的香味。还伴随着女人对小孩子的喝骂声,小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大嗓门,每家每户都很热闹,除了303室。
我伸手敲了敲门,隔了好久,才听见踢踏踢踏的拖鞋声,岳伯伯开门见我,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让我进屋了。
他把我让进麟暄的屋子,还为我端来一杯茶,他神情如常,没有显得很悲伤,但是憔悴的要命,胡子拉渣,那是中年人典型的不修边幅。
“我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但是,我还是希望岳伯伯节哀顺便。”
他点点头,“回去跟你妈妈说谢谢她的鸡汤。麟暄以前最喜欢吃你妈妈做的菜了……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张了张口,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岳伯伯踌躇了一下,这个举动倒让我有些奇怪,接电话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起身走到自己房间,这才接起电话,“喂!”
我环顾周围,麟暄的这间屋子很小,大约十平米左右,打扫地很干净,非常符合麟暄酷爱整洁、讲究章法的个性。屋子里的东西还是原样,音容宛在,这里还停留着麟暄的气息,这般深深地围绕着我,让我沉溺其中。我拿起面前的茶杯,却一个失神,洒在了桌子上。
我急忙起身走到厨房想找块抹布,走过岳伯伯的房间,却突然听见他提高声音说了句,“你他妈的是不想付钱啰?”
他似乎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响了,赶紧探出头来看,我急步躲到卫生间,他又回去叽里咕噜了好一会。我心中疑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压低了许多,我听得很不清楚,只觉得口气有些凶狠:“反正我儿子也死了……”
“不想曝光就拿钱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做反正我的儿子也死了?难道岳伯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我满腹疑问地回到了家,含糊应付了母亲的问话,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